關於徐志摩思念的詩

  1915年夏,徐志摩畢業於浙江一中,接著考入上海浸信會學院暨神學院***滬江大學前身,現為上海理工大學***,下面是小編帶來的內容,歡迎閱讀!

  徐志摩 《印度洋上的秋思》原文

  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

  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悉悉索索啜泣起

  來,低壓的雲夾著迷濛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

  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

  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

  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

  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

  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

  跡。

  北天雲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訊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

  扮得遍體光豔。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

  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

  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

  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裡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

  童心,如今哪裡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祕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

  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

  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悽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

  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來解剖這神祕的“眸

  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

  重複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麼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

  自低迴,看他尋出什麼夢境。

  明月正在雲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海上

  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悽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

  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面拿著紙筆,痴望著月彩,想

  從她明潔的輝光裡,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裡,凝成高潔情緒的

  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

  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

  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徵月光從雲端裡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

  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晒,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

  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裡,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

  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

  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幽鬱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

  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裡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

  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溼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

  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

  你是失望兒的乳孃!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櫺裡,望得見屋裡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麵包和幾條冷肉,

  晚餐的剩餘,窗前几上開著一本家用的聖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臺,不住地在流淚,

  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

  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

  月光在擁抱蜜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聖經上的月彩囁道:

  “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裡,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視窗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牆肩

  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髮梢,她微

  澹的媚脣,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

  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

  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麼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

  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銜著笨重的菸斗,在月光中間坐。他

  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

  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餘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

  了兩斗的煙,但他們礦火燻黑,煤塊擦黑的面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菸斗以

  外,雖然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

  出了一斗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只見他們都已睡熟;

  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靜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

  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青和蛋白色的巖片碎石,一株矮樹

  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

  了,草裡不聞蟲吟,水裡不聞魚躍;只有石縫裡潛澗瀝淅之聲,斷續地作響,彷彿一座

  大教堂裡點著一星小火,益發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

  晌,重複拔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後,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後

  “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祕的彩色,悽清的

  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

  並不十分鮮豔: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音調;

  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並不十分鮮豔,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

  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雲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

  有感覺性的人,只要承沐著她的清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復的內心境

  界的緊張,——像琴絃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

  衝動。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於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

  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湧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溼。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

  ——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鬱的象徵,是季候運轉的

  偉劇中最神祕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淒涼亦最微妙的一個訊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

  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

  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

  的畫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

  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徵,似乎是宇

  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籲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祕

  力。你若然有高蒂閒***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

  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

  丹德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

  神經!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

  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

  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豔的眉鉤,中

  宵鬥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

  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

  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裡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雲煙,

  秋月的美滿,

  薰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十月六日誌摩

  ***原刊1922年12月29日《晨報副刊》***

  【註釋】

  契古特白登,通譯夏多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國作家,著有

  《阿達拉》、《勒奈》等。其作品帶有宗教感與原始主義意味。

  威爾斯,通譯威爾士,英國本島南部的一塊地方。

  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米仡朗其羅,通譯米蓋朗琪羅***1475—1564***,義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畫家。

  Chopin,通譯肖邦***1810—1849***,波蘭作曲家、鋼琴演奏家。

  高蒂閒,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

  丹德,通譯但丁***1265—1321***,義大利詩人,著有《神曲》等。

  徐志摩的詩 《印度洋上的秋思》賞析

  於大洋之上尋求秋意,是詩人。

  詩人在大海上找到了秋色,那是月光。

  一海銀波或低徊或咆哮,天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先來問探訊息”,而那珊珊

  晚來的新嫁娘,便是詩人等待已久的“月華”。這一片月色,如其說是自然界那“一瀉

  的清輝”,毋寧說是詩人心中對人世的一片關注撫愛的輝光。

  自謂“好動”、“想飛”的詩人,在這篇記遊性詩化意味很濃的散文中以他想象的

  翅膀遍走天涯,遊思所及,情淚沉醉,詩魂綣縫,那一片“月色”微愁而慰藉。

  情愛是詩人不倦的話題。詩人選擇了印度Ganges河邊“一對情醉的男女”來承受他

  的月光的祝福。月之慈吻所至,煙篆柔婉,沉香濃郁,青春換取到的今生今世的這一瞬

  熱烈而神祕。如畫的場景讓詩人的愛情理想得到某種詮釋。

  愛之深,痛之深。失去的愛,失去愛之後的感覺同樣令詩人迷戀。詩人筆下那一個

  “滿面寫著幽鬱”的“詩人”,為愛人離去的背影而悱怨失意,欲泣欲訴。詩人撫慰的

  月光便充當了“失望兒的乳孃”。

  詩人永遠是生命的同義詞。這一個詩人自身,便總給人一種“永不會老去的新鮮活

  潑的孩兒印象”***郁達夫語***。這一片月光庇護一般撫摩著那個有著“溫軟的眼睫、嫩

  桃似的腮”的小小安琪兒之時,在生命和未來的眠床旁,詩人的“赤子之心”悄然掠過。

  而於那些深深浸淫於生之絕望與重負之中的人們,月光“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

  只是平添哀愁和木然。面對那“面海的柴屋”中皺面駝腰的老嫗以及伏於她膝上悲泣的

  少婦,那威爾士礦床附近被煤塊擦黑麵容、倦眠欲闔的礦工,詩人的同情之心,詩人安

  撫的月光,無奈地滑過淚所不能講述的這一切。

  詩人當然忘不了整理出一片“靜穆寧寂的境界”,讓他的月光倦倚稍憩,那是一片

  不聞蟲吟、不見魚躍的靜默之潭。大自然,永遠成為詩人的靈魂憩息之所。

  無所不在的月色下,還有一個隱蔽的、為詩人情之獨鍾的美麗形象。那是一個窈窕

  的倩影,在靜謐的月色中吹熄了燈火,倚窗而立,正應了詩人那句“今夜月明人盡望,

  不知秋思到誰家”。詩人想象她在精雅的書室中獨自“瘦損”了。崇拜著愛情的詩人,

  不禁喟然神往:“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這篇如詩如歌的“印度洋上的秋思”,字字句句、一點一滴浸潤著詩人著稱於世的

  萬千柔情及其脆弱輕靈的氣質。青春情酣的男女,恬然安睡的嬰兒,獨居雅室寂然消瘦

  的少女,臨波流淚的失戀的“詩人”,長裙散灑幽咽飲泣的少婦,疲倦黝黑、沉重而漠

  然的礦工群像……在對這樣一些或近或遙、具有疼痛感的意象的把握裡,詩人纖細的感

  觸或遊移流連,或喟嘆沉吟,絲絲縷縷總關一個“情”字。情醉的青春一瞬、早已久遠

  的兒時酣夢固然無以忘懷,而詩人心頭永駐不散的薄霧,更是人世難言的失落與不幸。

  那“亮晶晶的月亮”,在詩人心目中便不由輕漾著悲喟、輕染著淚痕了。

  “蓋因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詩人之“愁”,貫穿大洋上的秋思。這

  一種“悲哀的輕靄”、“傳愁的以太”,令詩人興感之下不由慨然長嘆:“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浪漫地搔爬呵!”難載這許多愁,那同一輪秋月,初時在尋覓秋意

  的詩人眼中即如外貌“團圓清朗”的新娘,而待秋愁驟起,竟不免成為顏色冪弦、行踵

  踟躇的“送喪的麗姝”了。詩人不能不惑喟人生的變幻難解:“秋月呀!/我不盼望你

  團圓。”而到文末,“美滿的婚姻和喪禮”這“不諧之和”,便沉重地一統於詩人不禁

  興起的以詩結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