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徐志摩醒悟的散文
徐志摩1930年任中華文化基金委員會委員,被選為英國詩社社員。同年冬到北京大學與北京女子大學任教。下面是小編帶來的內容,歡迎閱讀!
徐志摩 《再 剖》原文
徐志摩
你們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難受不是?這就是我現在的苦惱;腸胃
裡一陣陣的作惡,腥膩從食道里往上泛,但這喉關偏跟你彆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
著你——不,它且不給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來的幾口苦水,過後
只是更難受,更覺著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麼樣。我要孤寂:要一個靜極了的地方—
—森林的中心,山洞裡,牢獄的暗室裡——再沒有外界的影響來逼迫或引誘你的分心,
再不須計較旁人的意見,喝采或是嘲笑;當前唯一的物件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
情,你的本性。那時它們再不會躲避,不曾隱遁,不曾裝作;赤裸裸的聽憑你察看、檢
驗審問。你可以放膽解去你最後的一縷遮蓋,袒露你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那
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機會。
但我現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樣一個時機。白天太忙***在人前一個人的靈性永遠
是蜷縮在殼內的蝸牛***,到夜間,比如此刻,靜是靜了,人可又倦了,惦著明天的事情
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羨慕我臺上放著那塊唐磚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蓮臺上瞑目
坐著,什麼都搖不動他那入定的圓澄。我們只是在煩惱網裡過日子的眾生,怎敢企望那
光明無礙的境界!有鞭子下來,我們躲;見好吃的,我們唾涎;聽聲響,我們著忙;逢
著痛癢,我們著惱。我們是鼠、是狗、是刺蝟、是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哪
裡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親近你自己?哪裡有機會,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幾天也不知無形中經過幾度掙扎,才嘔出那幾口苦水,這在我雖則難受還是照舊,
但多少總算是發洩。事後我私下覺著愧悔,因為我不該拿我一己苦悶的骨鯁,強讀者們
陪著我吞嚥。是苦水就不免燻蒸的惡味。我承認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為,不敢望恕的。
我唯一的解嘲是這幾口苦水的確是從我自己的腸胃裡嘔出——不是去髒水桶裡舀來的。
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們認識我的深淺——***我的淺?***我最怕朋友們的容寵容
易形成一種虛擬的期望;我這操刀自剖的一個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該扛上的擔負。
是的,我還得往底裡挖,往更深處剖。
最初我來編輯副刊,我有一個願心。我想把我自己整個兒交給能容納我的讀者們,
我心目中的讀者們,說實話,就只這時代的青年。我覺著只有青年們的心窩裡有容我的
空隙,我要偎著他們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裡發見他們的情感,
在我自己的思想裡反映他們的思想。假如編輯的意義只是選稿、配版、付印、拉稿,那
還不如去做銀行的夥計——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編輯晨副的機會,就為這不單是機械性
的一種任務。***感謝晨報主人的信任與容忍***,晨報變了我的喇叭,從這管口裡我有自
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調諧的音調,它是我的鏡子,在這平面上描畫出我古怪的不調諧的形
狀。我也決不掩諱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記得我第一次與讀者們相見,就是一篇供狀。
我的經過,我的深淺,我的偏見,我的希望,我都曾經再三的宣告,怕是你們早聽厭了。
但初起我有一種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時間為什麼原因我竟有那活稜稜
的一副勇氣。我宣言我自己跳進了這現實的世界,存心想來對準人生的面目認他一個仔
細。我信我自己的熱心***不是知識***多少可以給我一些對敵力量的。我想拼這一天,把
我的血肉與靈魂,放進這現實世界的磨盤裡去捱,鋸齒下去拉,——我就要嘗那味兒!
只有這樣,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辦的刊物多少是一個有生命氣息的東西;才可以期望在
作者與讀者間發生一種活的關係;才可以期望讀者們覺著這一長條報紙與黑的字印的背
後,的確至少有一個活著的人與一個動著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
你的臉上,他的歡喜,他的惆悵,他的迷惑,他的傷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確是從一
個可認識的主體上發出來的變化——是站在臺上人的姿態,——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虛
影。
並且我當初也並不是沒有我的信念與理想。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則。有
我愛護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
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
——這是我那時的一點“赤子之心”。我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什麼都是病象:猜忌、
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骯髒。我不是醫生,不會
治病;我就有一雙手,趁它們活靈的時候,我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開啟幾扇窗,多少
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淨的進來。
但緊接著我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畏的一個前輩***看了我的吊劉叔和文***就給我當
頭一棒:
……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度”,那麼自己的思想就得
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一時的
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
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志摩這番挺身出馬
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我“虛弱的內心”
裡迴響。實際上自從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後,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後退,至少我自己覺
不得我的腳步曾經向前挪動。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這夢夢的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
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混著強。我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
我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我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
放的希望?
想來這做人真是奧妙。我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復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我
們的顯明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跟著知識的開豁逐漸胚胎、成形、活動,最後
支配前一種的生活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跟著光亮的增加漸漸由模糊化成清晰,形
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你動它跟著動,你不動它跟著不動。在實際
生活的匆遽中,我們不易辨認另一種無形的生活的並存,正如我們在陰地裡不見我們的
影子;但到了某時候某境地忽的發見了它,不容否認的踵接著你的腳跟,比如你晚間步
月時發見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到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
生活的俄頃,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你許到極遲才覺悟***有人一輩子不得機會***,但
你實際生活中的經歷、動作、思想,沒有一絲一屑不同時在你那跟著長成的性靈生活中
留著“對號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過你的一舉一動,雖則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見。
我這時候就比是一個人初次發見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
恍惚同時並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我這輩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
的前衝,一時踹入一個泥潭,一時踏析一支草花,只是這無目的的賓士;從哪裡來,向
哪裡去,現在在那裡,該怎麼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到我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
的,恍然的我驚覺了。彷彿是一向跟著我形體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責問我
這匆匆的究竟是為什麼!
一稱新意識的誕生。這來我再不能盲衝,我至少得認明來蹤與去跡,該怎樣走法如
其有目的地,該怎樣準備如其前程還在遙遠?
啊,我何嘗願意吞這果子,早知有這多的麻煩!現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這“我”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決定掉落在這生活道上的“我”的趕路方法。以前種種動作
是沒有這新意識作主宰的;此後,什麼都得由它。
四月五日
徐志摩的詩 《再 剖》賞析
我們時常能夠感到一種觸壓,如晨霧一樣罩在我們周身,或淡或濃。它可能來自我
們的社會,也可能來自我們的心靈。
自我意識是每一個追求人格完整的人所持有的品性,它面向心靈。心靈的生活是永
恆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必然共同經歷的過程。
志摩先生是追求個性解放的典範,他對於個性束縛最為敏感。各個社會對其每個成
員的心靈都會有抑制甚至壓迫,不同的社會會程度不同。而對於每個個體來說,獲得心
靈自由都是一場莊嚴而深刻的鬥爭。你看,在現實生活的種種重壓下,志摩先生也要尋
找自我了:“我要孤寂”,孤寂是直驅心靈的道路,而心靈象蝸牛樣早已“蜷縮在殼內”
了。
現實生活,不論是社會的還是人生的,也不論是巨集觀的還是微觀的,最後都直接作
用於心靈,排擠它,壓迫它,似乎要把它趕入實際生活的最狹小角落。我們勞於各種瑣
碎的事務,沒有自由的時間讓我們直面自己的性靈,沒有自由的空間讓我們的心靈馳騁。
社會中的人簡直要變成一架機械的工具了,做著早已規定好的動作。交際,不是出於我
們的愛好,不是出於我們內心的敬仰或同情,不是出於繽紛的性靈的交流,而是出於生
活的逼迫——不得不去交際。在這種交際中,我們往往不得不卑恭屈膝,我們的人格被
一次次地傷害著——最終我們將變成一具麻木的行屍。
當你掙扎著偶而直面自己的心靈時,你會自卑,你會感到在這樣的生活裡,我們是
多麼渺小,多麼無奈,我們“是鼠、是狗、是刺蝟,是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
既然是生命,那麼什麼也阻止不了它的生長。性靈,即使被迫在最底最狹的角落,
也要萌動它對自然的嚮往。
志摩的追求更是執著,他榮於自己的原形,榮於自己那跳動不息的性靈:“我就是
我”!然而,我們周圍畢竟走著一批沒有個性的同類,他們被流行的色流行的聲徹底淹
沒了。他們的單聲單色不僅單調了這世界,也抑制了個性的生長。感於志摩的執著,我
要對我們的同胞呼喊:循著你的性靈吧!
可是,現在是怎麼了?那一汪執著,“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
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光大更高的生命
方向走”,怎麼覺不得腳步曾經向前挪動?難道身於夢中?
理想之於現實,總有錯位,總有衝突。
迷惘與醒悟是我們每個人,尤其青年人,必然經受的心靈過程。沒有迷惘與醒悟,
我們的生命就不會有昇華。有時,我們的感覺是一夢方醒;有時,我們忽然就看見了一
些我們與之朝夕相處卻視而不見的東西;有時,我們霎間感受了某種至至的真情;有時,
我們豁然明白了一條道理;……
有時,我們會歇足自問:我們正在做著什麼?我們所來何方、所去何處?你看,志
摩也在自問哪。
乾脆吧,找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裡,牢獄的暗室裡——再沒
有外界的影響來逼迫或引誘你的分心,再不須計較旁人的意見,喝采或是嘲笑;當前唯
一的物件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你可以放膽解去你最後的一
縷遮蓋,袒露你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
然而,那也不是理想。我們活著不是為了反省的,雖然有時需要,我們畢竟要穿上
衣服,我們畢竟要走出森林,我們要實踐我們的性靈。當然,志摩所生的那個時代有他
無法排遣的苦悶,但是,我們每一個性靈的人都面臨一個在現實中如何運作理想的問題,
我們畢竟要物理地直接作用於這世界。我們畢竟會“倦”的,還要“惦著明天的事情”。
我們得用理性來調和性靈與現實。這一點,不僅是個欣賞問題,而且更是一個現實問題。
相比之下,志摩是唯靈的。但現實不會容忍性靈全面地伸展,從來不會。志摩說忽然發
現了自己另一面生活: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其實,縱觀其一生,倒不如說他發現的那
一面生活是他所謂“顯明”的生活。他一生自我意識、性靈意識極強,倒是在現實生活
裡,他卻拙拙不適。性靈的生活是勿需斟酌其始終與方向的,儘可以任其自然任其秉性
生成、蔓延,自會有它合邏輯處,自會有它合自然處。但每一個實體的人,其實際生活
必須心其意志與現實有一定程度的適應,否則,其前進的阻力簡直能窒息其實際生活進
而精神生活。
但在那個年代,現實的社會生活與人的自然的性靈相距太遠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
那是一個吃人的社會。如果苟且偷生,滿足於飯飽茶足也罷了,偏偏志摩是一個性靈茂
盛的人,一個自我意識極濃的人,一個人格尊嚴不容貶抑的人。他執刀自剖,剖的是自
己,更是他身於其中的那個黑暗的社會。
每一個藝術家的身體裡都流淌著他那個時代的血液。志摩通過自剖來剖析社會,剖
析那個時代的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
偽、骯髒”。而且,志摩也是自覺地去反映同時代人的精神面貌的,“我要在我自己的
情感裡發見他們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裡反映他們的思想”。
反映時代聲音是每一個正直的藝術家自覺自願的創作態度。在如今商品意識氾濫的
時代,這種創作態度還佔有幾顆正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