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趙本山藝術小品語言的喜劇性策略
作為當今著名的電視喜劇小品演員,趙本山已經成為一面招牌,他以一個個“憨厚而略帶狡黠、木訥而有爆發式的靈敏,土俚而窺悉時尚、願意向人申訴又樂於略作自嘲性格的形象”給無數觀眾帶來無盡的歡笑。趙本山的表演風格是獨特而本色的,其小品強烈的喜劇色彩源於內在的機智活潑的情節設計與外在的詼諧幽默的語言表達。僅就其語言而言,我們可以看到,趙本山小品採用了典型而豐富的喜劇性策略。
概而言之,大體有以下幾種。
任何喜劇都是寫人的,而一個正常的個體應該靈活舒展,富有彈性。可是當這個有生命的正常的個體突然像一個不由自主的機械在運轉,其表現就必然是可笑的。所以柏格森說:“鑲嵌在活的東西上面的機械的東西”,必然給人以滑稽可笑之感。而且“人體的體態、姿勢和動作的可笑程度和這個身體使我們聯想起一個簡單機械裝置的程度恰恰相當。”趙本山小品中隨處可見故作機械的語言《鐘點工》趙本山的定場白:“睡得腰生疼,吃得直反胃,腦袋直迷糊,瞅啥啥不對,追求了一輩子幸福,追到手明白了,幸福是什麼,答:幸福就是遭罪。”《昨天、今天、明天》趙本山的發言:“九八九八不得了,糧食大豐收,洪水被趕跑。百姓安居樂業,齊誇黨的領導。尤其人民軍隊,更是天下難找。國外比較亂套,成天勾心鬥角。今天內閣下臺,明天首相被炒。鬧完金融危機,又要彈劾領。綜觀世界風雲,風景這邊獨好。”這樣的語言方式是趙本山從富有民間氣息的二人轉的“說口”中借鑑而來的,以其強烈的節奏感和琅琅上口的音樂性帶給觀眾以輕鬆愉悅的審美快感。它之所以是可笑的,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此時的人物像一隻調好了發條的鐘表一樣,將設定好的語言程式釋放出來。《鐘點工》中趙本山不自覺地對宋丹丹說:“那老太太長得比你還難看呢!”馬上意識到說錯話了,趕緊連連解釋:“我是說啊,她沒你難看,你比她難看。”真是越描越黑。此時的趙本山好像說什麼話已不由自己掌控了,像個全自動機器在自行運轉。語言的機械性在《昨天、今天、明天》中趙本山和宋丹丹一人一句地自我介紹時表現得更加典型:“***宋***我是白雲,***趙***我是黑土;***宋***我七十一,***趙***我七十五;***宋***我屬雞,***趙***我屬虎;***宋***他是我老公,***趙***她是我老母。”“老母”顯然是差輩了,但趙本山說出這樣的話完全是在前面語境的鋪墊下下意識的自然語流。這是最明顯的機械語言產生的暴笑效果。機械性的語言還經常表現為語言的重複。一句話原本是客觀的描繪,但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就顯其滑稽之處《小崔說事》上演後,“相當”一詞成為時尚《策劃》上演後,“你太有才了”廣為流傳。“相當”、“你太有才了”本身並不可笑,可一旦宋丹丹再三重複它的時候,人物就像被某種外力所控制,按照既定軌道做圓周運動,它的可笑性就凸現出來。《心病》中範偉、高秀敏、趙本山三人分別說了完全相同的一句話:“我的心,拔涼拔涼的!”《小崔說事》中宋丹丹一形容熱鬧場面就揮舞著手臂高聲朗誦:“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如是者三,觀眾每看到此處都忍俊不禁。
英國戲劇理論家尼柯爾認為,不一致是產生喜劇性的“最巨大的源泉”。形體的不一致、性格的不一致、舉止的不一致、情境的不一致和語言的不一致等都可以產生滑稽之感。趙本山小品所有的不一致性都通過語言的不一致體現出來。當一個主體的言行舉止與自己的身份、性格、地位或所處的情境不相符合的時候,他就是可笑的。《策劃》有非常有趣的場面,趙本山描述公雞下蛋的情形:“當時這隻雞呀,心裡頭特別地矛盾,也特別地壓抑。你想啊,一隻公雞,它要下蛋,不是它的活它要幹,丟不丟人,丟不丟雞?同行們會怎麼看它……今後在文藝界怎麼混?”趙本山賦予雞以人的情感和行為,這是身份與舉止的高度不一致。《火炬手》趙本山做獲選感言,非常緊張:“今天,這裡蓬蓽生輝,人山人海,海枯石爛”,“感謝政府給了我重新做人的機會”,這是舉止與情境的不一致。當目的和手段完全相反,竭盡全力地追求一種毫無實體性價值的目的或者戲謔式的追求一種嚴肅的目標時,同樣是可笑的。比如《火炬手》,爭當火炬手的目的是崇高的,但爭取的手段卻是逗樂式的搶答問題,爭取的過程極其不嚴肅,這是目的和手段的不一致。還有一種是目的與結果完全相反,柏格森稱之為“倒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聰明反被聰明誤就是典型的倒置。《鐘點工》趙本山講老虎與蛇的笑話時發生的“馬甲事件”,《賣柺》、《賣車》中上當受騙的範偉對趙本山的感謝,《心病》中趙本山讓範偉交待感情問題反而殃及自己的媳婦,給範偉治病反而把自己“抽”過去,《小崔說事》宋丹丹去精神病院演講,病人出院大夫瘋了,這些都是典型的“倒置”,也就是目的與結果的不一致。不一致最典型的應該算《昨天、今天、明天》中趙本山和宋丹丹的詩歌朗誦。***趙***“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齊心協力跨世紀,一場大水沒咋地。”***宋***:“改革春風吹進門,中國人民真精神,海灣那尕達挺鬧心,美英合夥欺負人。”這樣的語言總令觀眾鬨堂大笑,其喜劇性就源於多重的不一致。用鄉土氣息濃厚的東北方言朗誦詩歌是形式與內容的不一致,農村老頭老太太開口就是改革、抗洪、海灣局勢等國家大事是身份與舉止的不一致,把海灣局勢這樣嚴肅的政治事件用“尕達”“鬧心”這樣的土語來形容是語用修辭的不一致。再加上機械似的語彙宣洩,自然產生妙趣橫生的喜劇效果。
如果借用柏格森的話,那麼歧義就是“相互干涉”的情形在語言層面的體現。所謂“相互干涉”,就是“當一個情景同時屬於兩組絕不相干的事件,並可以用兩個完全不同的意思來解釋的時候,這個情景就必然是滑稽的。”語言的歧義就是一句話或一個詞語同時可以從兩個角度去理解並得出完全不同的解釋,當聽話者理解的語義與說話者的初衷不符。兩種意思就產生了相互的干涉,從而引起滑稽效果。這是趙本山小品最常用的語言策略。《鐘點工》宋丹丹介紹自己的工作:“陪你說說話,陪你聊聊天,陪你嘮嘮嗑。”趙本山大吃一驚:“***啊!”滑稽的源泉顯然在於對“***”的不同理解。《賣車》的腦筋急轉彎“小狗為什麼不生跳蚤”,因為“狗只能生狗,生不出別的玩意”,歧義出在對“生”字的不同理解。《昨天、今天、明天》中的崔永元:“今天的話題是昨天、今天和明天。”趙本山:“昨天在家準備一宿。今天上這來了,明天回去。”崔永元用的比喻義,趙本山理解的是本義,滑稽感就由此而來。《火炬手》宋丹丹根據“說曹操曹操到”的諺語認為曹操是歷史上跑得最快的人,趙本山把主持人的太極表演理解為打麻將,也是由於同一句話或同一個動作的不同涵義的“相互干涉”而產生的喜劇性。
戲擬是一種比較常見的文字改寫策略,是對前文字進行轉換或者漫畫式的挪用。戲擬的目的或是出於逆反,或是出於欣賞,它本身不單純是對嚴肅作品的滑稽模仿或可笑的偽造,“是用另一種聲音唱,反著唱一對位唱,或是用另一種調子唱:變調,或者是把一段旋律易位。”而在趙本山小品中,幾乎所有的戲擬都是滑稽的模仿或可笑的偽造,但其審美指向存在差異。有 的是肯定性的戲擬,僅僅通過戲擬增添舞臺的遊戲色彩和幽默意味。如《昨天、今天、明天》對
歌詞的戲擬:“我們相約五八,大約在冬季。”“啊,白雲,黑土向你道歉。來到你門前,請你睜開眼,看我多可憐。今天的你我怎樣重複昨天的故事,我這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你的破船。”《賣車》對李詠“幸運五十二”的戲擬也可作如是觀。還有大量直接的語言戲擬:“挖社會主義牆角,薅社會主義羊毛”,“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揹著一個多事的女人”,“下自己的蛋,讓別人說去吧。”“作人難,作女人難,作一個名老女人,難。”這類戲擬對原作而言,總體上並無惡意,是出於對這些前文字的欣賞而挪用,使之成為自身喜劇性的重要源泉。還有一類戲擬是否定性或批判性的,不僅為追求滑稽效果,而且表達了小品創作者對某些社會現象的獨特思考和尖銳批判。如《火炬手》對選秀PK的戲擬,《策劃》對狗仔隊和商業炒作的戲擬,《功夫》對聲訊電話的戲擬。當我們聽到下面這些話:“感謝所有TV”,“下蛋公雞,公雞中的戰鬥機”,“人一上火就容易缺心眼,過去我一直缺,自從我吃了下蛋公雞的肉,嘿,我變機靈了。吃一塊肉才兩萬塊錢,真值!”“有人賣柺諳按1,有人賣車請按2,有人出腦筋急轉彎請按3,有人賣擔架直接按110”,在感到機智幽默的趣味和撲面而來的調侃氣息的同時,分明也可以感到趙本山們對當下文化走向庸俗、沒落、商業化的絕妙諷刺。
機械、不一致、歧義和戲擬是趙本山小品語言最主要的喜劇性策略。這些手法的巧妙運用加上趙本山本人天才的表演技藝,使得在當前中國舞臺上製造笑聲的能力無出其右者。儘管有時趙本山的小品有點耍貧嘴、討巧賣乖、為搞笑而搞笑的嫌疑,但是能夠帶來笑聲的藝術家是偉大的,這是他對觀眾的意義。總結和研究趙本山的語言策略和表演體系,對整個中國舞臺都可有所借鑑。這是他對舞臺藝術本身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