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樑宗岱與瓦萊裡的純詩現代文學理論比較

  樑宗岱是我國繼穆木天、王獨清之後全面介紹“純詩”理論的理論家。他以融通中西詩學的廣博知識,在中西詩學的相互溝通與融匯中對純詩理論做出了獨創性的闡釋。瓦萊裡是法國後期象徵主義的代表人物,也是首次提出“純詩”概念的理論家。樑宗岱早年留學法國,親聆瓦萊裡的教誨。瓦萊裡詩論特別是純詩理論對樑宗岱詩論有著明顯的影響。這種影響雖早有論者提及,然而,卻少有論者分析樑宗岱對瓦萊裡詩論影響接受的具體內容以及在中國傳統詩學的基礎上對於瓦萊裡詩論影響所發生的變異。在此,本文對樑宗岱與瓦萊裡的純詩理論進行比較,辨析二者的異同之處。

  樑宗岱在《保羅梵樂希先生》保羅梵樂希,瓦萊裡的舊譯一引者注中敘述到:“我,一個異國底青年,得常常追隨左右,瞻其風采,聆其清音:或低聲敘述他少時文藝的回憶,或顫聲背誦韓波、馬拉美及他自己底傑作,或欣然告我他想作或已作而未發表的詩文,或藹然鼓勵我在法國文壇繼續努力,使我對於藝術底前途增了無窮的勇氣和力量。”樑宗岱初識瓦萊裡是在1926年。樑宗岱不僅僅是上門求教,而且翻譯了瓦萊裡的作品。1927年,他將瓦萊裡的名作《水仙辭》譯成中文發表在《小說月報》上,並給於高度的評價:“它那慘淡的詩情,悽美的詩句,哀怨而柔曼如阿卡狄底《秋郊》中一縷孤零的簫聲般的詩韻,使大眾立刻認識了作者底天才。”寫於1928年的《保羅梵樂希先生》不僅描述了瓦萊裡藝術的純粹與完美,而且充分肯定了瓦萊裡在法國乃至世界文壇的地位。這都可以表明樑宗岱對於瓦萊裡的推崇。

  瓦萊裡在《法譯“陶潛詩選”序》中有著這樣的敘述:“我很驚詫,幾乎不敢相信,竟在這位年青的中國人指樑宗岱一引者注底詩作中發見了我剛才所說的那些優美的徵兆。他底詩積極地比大部分人家求我或勉強我讀的詩好。”兩個不同國度、不同輩分的人對於詩歌的審美條件有著一致的見解。這正好印證了樑宗岱的一句話:“真正的文藝欣賞原是作者與讀者心靈間的默契。”

  樑宗岱在回憶自己的藝術道路時指出:“影響我最深澈最完全,使我親炙他們後判若兩人的,卻是兩個無論在思想上或藝術上都幾乎等於兩級的作家:一個是保羅梵樂希,一個是羅曼羅蘭。因為稟性和氣質底關係,無疑地,梵樂希影響我底思想和藝術之深永是超出一切比較之外的:如果我底思想有相當的嚴密,如果我今日敢對於詩以及其他文藝問題發表意見,都不得不感激他。”由此可以看出,瓦萊裡不僅是樑宗岱學識上的良師,也是他精神上的導師。樑宗岱在留學歐洲的七年中沒有取得任何外國大學學位也是聽從瓦萊裡的忠告。在法國邂逅瓦萊裡不僅影響了樑宗岱的人生道路,也影響了他的文學藝術道路。樑宗岱早年加入文學研究會,後來之所以提倡象徵主義和純詩理論就是因為在留學法國期間受影響於瓦萊裡。可以說,樑宗岱的純詩理論直接來源於瓦萊裡。

  然而,樑宗岱的純詩理論不僅僅是瓦萊裡純詩理論的直接翻版,他在吸取瓦萊裡純詩理論的同時,在融合中國古代詩學的基礎上又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本土轉換。下面,我們就分別辨析樑宗岱純詩理論與瓦萊裡純詩理論的相似與變異之處。

  瓦萊裡論“純詩”是從詩歌情感入手的。純詩就是用“沒有實體感的言詞”來表達“詩情”的作品,是“完全丟擲非詩情成分的作品”。純詩的“詩情”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瓦萊裡在《純詩》中說:“至於談到純詩情的感受,應當著重指出,它與人的其他情感不同,具有一種特殊的性質,一種令人驚奇的特徵:這種感受總是力圖激起我們的某種幻覺或者對某種世界的幻想,……從這點上來說,詩情的世界顯得同夢境或者至少同有時候的夢境極其相似。”由此可知,“純詩”的“詩情”是一種不同於普通情感的純粹情感,即排除了現實性和功利性的審美情感。瓦萊裡把“詩情的世界”和具有超驗經驗的夢境聯絡起來,可以看出他受到了馬拉美的直接影響。

  樑宗岱給純詩下了一個長長的定義:“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而純粹憑藉那構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底感應,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遊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定義中的純詩摒除了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以至個人感傷又不能說理,所以它所表現的是一種超脫現實功利的觀念和情緒。樑宗岱在下了上述定義之後又接著說:“這並非說詩中沒有情緒和觀念;詩人在這方面的修養且得比平常深一層。因為得化煉到與音韻色彩不能分辨的程度,……”這就是說,純詩還是要表現情感和觀念的,只不過這種純粹情感和純粹觀念已經融化在詩歌語言的音韻和色彩之中。樑宗岱的純詩定義中的純粹觀念和純粹情感是很明確的,那就是“神遊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它能夠讓我們的靈魂超脫一切現實性和功利性,進入一個純粹的審美境界。這種審美境界要求詩的審美情感驅除世俗性,因而是一種純淨的超驗境界。

  表現純詩的詩情和觀念的語言是什麼樣的呢?瓦萊裡認為,日常語言是“純粹拱實踐之用的工具。詩人的任務就需要在這種實踐的工具中找到某些手段,去創造一種沒有實踐意義的現實。”詩人要從實用的日常語言中創造出一種非實用的語言,這種語言就是“沒有實體感的言詞”。它的特點就是具有音樂性。他認為:“音樂擁有一個絕對自我的領域。音樂藝術的世界,是音樂的世界,它與雜音的世界涇渭分明。”純詩的詩情世界就類似於音樂世界,因為它與夢境極其相似,“好像都配上了音樂”。關於純詩語言的音樂性,瓦萊裡又談到:“這一切藉助的是普通語言這一本質上是實用性的工具,這一處於不斷變化之中,不斷遭到汙染,為所有人所使用的工具,我們的任務是從中提取一個純粹、完美的聲音,它悅耳動聽,無損瞬間的詩的世界,它能夠舉重若輕地傳達遠遠高於自我的某個自我的概念。”純詩語言的音樂性要求從日常語言或普通語言中提煉出一種“完美的聲音”來表現某種純粹情感和觀念。瓦萊裡認為,“一首詩的價值在於聲音與意義不可分割的關係之中。”

  在樑宗岱的純詩定義中,語言的音樂和色彩上升到了詩的本體地位,可知樑宗岱對於純詩語言音樂性的重視。因此,他說,“神遊物表”的審美境界“像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在《保羅梵樂希先生》中說:“把文字來創造音樂,就是說,把詩提到音樂底純粹的境界,正是一般象徵詩人在殊途中共同的傾向。”這可以說是抓住了象徵詩人的本質特徵。

  樑宗岱和瓦萊裡的純詩理論都強調語言的音樂性,然而並不是說詩中沒有情感和觀念。而且,樑宗岱的“情緒和觀念”、瓦萊裡的“詩情”都指向一種毫無指涉功利性和現實性的審美境界,而且這種審美境界都帶有明顯的超驗色彩。這是二人純詩理論一致的地方。從此可以看出,樑宗岱受瓦萊裡純詩理論影響的痕跡。

  樑宗岱深諳中國古代詩學,在接受瓦萊裡純詩理論的同時又有著某種程度的變異。他的純詩理論是中西詩學匯通的產物,因此呈現的面貌便與瓦萊裡的純詩理論有著一些細微的差別。

  儘管瓦萊裡把純詩的世界同夢境聯絡起來,然而在自柏拉圖以來的理性和感性的二元對立模式中,他並沒有顛覆理性中心論。純詩世界之所以不同於日常世界就是因為純詩世界的終極存在是一種“理念世界”。純粹的寫作過程就是排除一切感性的、偶然的因素找到深藏在日常語言背後的純粹語言來表現深藏在日常世界背後的理念世界。因此,純詩的寫作不是感性摹仿也不是神祕的感應,靠的是理性和抽象思維。瓦萊裡在《詩與抽象思維》一文中說:“作為詩人,我經常注意到,我的工作不僅要求我置身於前面談到過的詩的世界,而且還要求我進行大量思考、決定、選擇和組合。”這種“思考、決定、選擇和組合”就是抽象思維。因此,他又說:“詩人自有其抽象思維,或者說,其哲學:並且我還說過,它在詩人的行為本身中起作用。”抽象思維的主要作用是“排除非詩情的成分”。因為“詩的本質是一種以其引起的本能表現力為特徵的情感。但詩人的任務不能限於承受這種情感。那些從激動中噴發出來的表達方式只在偶然情況下才是純粹的,它們挾帶著很多渣滓,包含著大量缺點。”所以,這就要求詩人運用抽象思維對這種“挾帶著很多渣滓,包含著大量缺點”的情感加以揚棄,使之成為一種純粹的審美情感,即“純詩”的“詩情”。

  樑宗岱認為詩人的創作狀態不應是浪漫主義標舉的那種為靈感所鼓舞的一蹴而就的情感表現狀態,而應是類似於中國古代文化觀念中的“冥想出神”或“凝神默想”的狀態。他在《保羅梵樂希先生>中說:“有一派詩人,他底生命是極端內傾的,他底活動是隱潛的。他一往凝神默想,象古代先知一樣,置身靈魂底深淵作無底的探求。”這是以對“內”的省察的深微達到對“外”的認識的透徹的創作心理狀態。然而,“冥想出神”並不純粹是莊子的內省,而是“雙重觀察者”。“他底視線一方面要內傾,一方面又要外向。對內的省察愈深微,對外的認識也愈透澈。”樑宗岱辨證地看待“凝神默想”時“內”與“外”的關係,認為二者相生相成。

  純詩要求詩人通過尋找純粹語言來表現一種純粹的審美境界。然而,詩人通過抽象思維是否能夠達到呢?瓦萊裡是持否定態度的,“語言的實踐的或者實用的功能,邏輯的習慣和結構,以及詞彙的無秩序和非理性這是語言成分的大量不同來源和千差萬別的長年積累的結果,所有這一切都使這種絕對詩歌的創作無法實現。”所以,“任何詩歌只是一種企圖接近這一純理想境界的嘗試。”

  瓦萊裡通過邏輯推理論證了純詩的不可能性,而樑宗岱根據中外大量的事例總結出純詩的可能性。“我國舊詩詞中純詩並不少因為這是詩底最高境,是一般大詩人所必到的,無論有意與無意;姜白石底詞可算是最代表中的一個。”當然,偉大的詩人不只姜白石一人。樑宗岱把陶淵明、荷馬、屈原、李白、杜甫、但丁、莎士比亞、拉辛、歌德和雨果都劃入了偉大詩人之列。“一切偉大的詩都是直接訴諸我們底整體,靈與肉,心靈與官能的。它不獨要使我們得到美感的悅樂,並且要指引我們去參悟宇宙和人生底奧義。”此可見,樑宗岱所指的“偉大的詩”就是“純詩”。他所舉的姜白石的詞、屈原的《遠遊》和《離騷》、荷馬的史詩、莊子的寓言、陶淵明的哲學詩以及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等都屬於“偉大的詩”,自然也屬於“純詩”。

  樑宗岱的純詩理論受瓦萊裡純詩理論的影響,都要求一種不同於日常語言的純粹語言,這種語言不具有任何現實指稱性而具有音樂性。詩人通過這種純粹語言來表現一種毫無指涉功利性和現實性並且具有超驗色彩的審美境界。瓦萊裡繼承西方自柏拉圖——黑格爾以來的理性主義傳統,試圖通過理性和抽象思維來尋找上述的純粹語言來表現與之對等的理念世界。然而,經過多年的試驗與探索,瓦萊裡發現,與純粹理念世界對等的純粹語言並不存在。因此,純詩的寫作是不可能的。樑宗岱借鑑了莊子“內省”的方式,提出純詩的寫作要通過詩人的“冥想出神”或“凝神默想”並且舉出中外大量純詩的例子說明純詩的寫作是可能的。這和樑宗岱不滿中國新詩的現狀,試圖通過提倡“純詩”來強調詩的藝術本質並設定一個可及的理想鼓勵中國詩人進行探索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