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閱讀學術著作和做讀書筆記
1、閱讀方法
首先要養成連線概念與經驗的閱讀習慣。讀書必定要首先掌握作者的中心論點(當然有許多沒有形成中心概念的著作,甚或主要是經驗資訊堆積類的著作,有的價值不大,但有的是十分珍貴的參考書。我這裡關 心的不是參考書的編撰,而是學術專著的寫作),而為了精確地掌握一本書,也是為了鍛鍊自己概括能力與養成連線經驗與概念的思維習慣,我特別強調讀書筆記要總結作者 對自己中心論點的主要經驗支撐證據,並同時照顧到中心論點次一級的闡發性概念及其經驗根據。最後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作者把你說服了沒有?為什麼?(更有進者,如果由你來寫這本書,你會做怎樣的修改?)這樣的讀書習慣也是為自己做學術研究,寫學術專著的一種鍛鍊。能夠清楚掌握好的專著的設計和結構,才有可能自己撰寫優秀的學術著作。
這樣的讀書習慣另外有一個很實用的考慮,就是為了積累自己將來研究和教學的可用材料。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們看書之後,在個把星期到幾個月之中,對一本書 的記憶是比較清晰完整的,之後便逐漸模糊,幾年之後便幾乎不可能在腦袋裡作詳細的找回檢索。因此,我們要在記憶清晰的時候,精確地總結這本書以備將來之用。而這樣的總結,不是被動的摘抄,而是積極的消化,迫使自己在記憶最完整的時候,按照上述的方法精確地掌握這本書並對之進行系統思考。那樣,將來可以隨時找回檢索使用。我自己要到30歲之後才清楚瞭解到自己的記憶(或僅僅把書排列在書架上)的不可依靠,開始積累筆記。有不少在研究院時候讀過的書,後來都 得回去重看。
2、理論學習
前人有眾多的理論著作,對我們來說是有用的資源。我自己提倡的途徑是要掌握主要不同流派的理論,作為入門途徑。閱讀時要求與之對話,而不是簡單的死學。而 對話、決定取捨的最好方法,乃是看它對組織、解釋自己掌握的經驗材料有用沒用。
學習理論的目的不是尋求或掌握全能性的真理,而是提出問題,較高的一個境界是在理論和實際脫節點上,或不同流 派理論的交鋒點上,提出問題,試圖超越現存視野。另一用途是通過與現存理論的對話來澄清、推進自己的分析概念。這樣,理論更多的是工具或對手,而不是答案。
另一個有用辦法是:區別經典理論與庸俗理論;前者較少,後者俯拾皆是。前者一般視野比較寬闊,提出的概念更清晰並強有力,後者則比較模糊繁雜,除非和自己 的研究課題有直接聯絡,一般用途不大。這種庸俗模式的大量存在本身便是西方形式主義傾向的一個例證:今日美國一般的社會學、政治學系,對學生們要求的是首 先建立所謂"理論"或模式,然後才做經驗研究,這種認識方法的結果之一是模式堆積如山,絕大多數十分庸俗。而與這樣的模式"對話",雖然可能會起點公關作 用,但對推進和提高自 己的分析概念不會有太大幫助。 最後一種可行的理論學習方法是:先在某一種流派之中,深入浸淫一段時間,作為入門方法,鍛鍊自己概括和連線概念的能力,然後進而學習其他流派。國內許多年 長一點的學生,已經接觸過馬克思主義理論,可惜的是其教學方法,大多是當教條死背,而不是活學活用地用來提出問題。但也有少數的學生,還是能夠從其中得到 概括能力的鍛鍊,這是寶貴的資源,可以當作學習其他流派理論的基本功。
3、寫讀書報告
學術著作都應帶有一箇中心論點,而閱讀那樣的著作,首先是要掌握其中心論點,用自己的話(一段,甚或是一句話)表達出來。然後,用三、四段總結其主要的次 級論點,同時總結其經驗證據。總結的時候,關鍵在於不要摘抄,要用自己的話,因為那樣才會消化,使它變成自己的東西。一個可行的閱讀次序是先看首尾,掌握 其中心論點之後才逐章閱讀,每章看完之後用自己的話總結。最後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作者把你說服了沒有,為什麼?(甚或更進一步:如果由你來寫這本書,你 會做怎樣的修改?)至於比較純理論性的著作,我們要問:它對了解中國的實際或你自己的研究課題有什麼用?這樣的看書寫筆記方法乃是一種思維上的鍛鍊,也是養成自己的思 考、寫作習慣的辦法。關鍵在養成看後就寫系統筆記的習慣,不可依賴自己的記憶,因為幾個月(最多一兩年)之後肯定會變得模糊不清。筆記最好既不要太簡短也不要 太詳細,應在一、兩千字的範圍之內。這樣長年積累,隨時可供將來的研究和教學之用。
4、研究寫作
我這裡要強調的是,設計論文首先應要求自己能在經驗層面作出前人所未做的貢獻,因為作為一個青年學者,思想上多未完全成熟,若能老老實實做經驗研究,最起 碼可以在那個層面上做出新的貢獻。但這不是說要只作經驗資訊的簡單堆積,因為那樣無從區別重要和不重要的資訊。優秀的學術貢獻需要帶有明確的問題,經驗證據的目的是用來解決重要的問題,而問題的建立要靠經驗與理論的連同使用,不可只靠單一方面。最理想的狀況是通過新鮮的經驗證據來提煉新鮮的概念,用以解決重要的理論問題。而所謂理論問題,上面已經提到,既可以是不同流派理論的交鋒點,也可以是理論與實際的脫節點。另外,最好是自己特別關心的問題,因為那樣才會有驅動力,使自己作出長時期的持續投入。
這裡應該說明,尋找自己最想做而又是最能做的題目常常是一個曲折的過程。我當年便因導師的影響而選擇了思想史的題目,並試圖為導師而挑戰當時佔美國首席位置的Joseph R. Levenson。後來才發現,自己無論在感情上還是能力上,都更傾向於關注普通人民,而又比較喜歡解答有關人們實際生活的問題,更合適做經濟史、社會史 和法律史。但清楚認識這一點的時候已經近乎不惑之年了。基於以上的經驗,我自己一貫避免指定學生做某個題目,因為我認為這幾乎等於是在替他們找物件。做學 問是個長時期的磨練,十分必要找到自己真正願意一生與之作伴的主題,但國內由導師包辦的做法仍然比較普遍,亟需改革。
最後,怎樣在經驗證據上提煉新鮮概念。上面已經提到,一個好的方法是從經驗證據與現存理論的脫節點出發,與現存理論,尤其是經典性的著作,對話來澄清、推 進自己的概念。最好是跨越不同流派的理論,因為同一流派中的論證,多隻關乎次級問題,而不同流派的交鋒點,常常是最為基本和關鍵的問題。有的同學可能會覺 得掌握單一流派的理論已經不容易,要求同時與不同流派對話,可能是過分苛求。但實際上,只掌握單一流派,常常會陷於不自覺地完全接受其預設前提,久而久 之,甚至會以為是天經地義,無可置疑的"真理",因此陷入由意識形態主宰的研究。而且,通過不同流派之間的爭議,可以更清晰深入地同時掌握不同概念,並把 自己的認識和問題提高到 最基本的層面上。這方面中國的研究生其實具有比美國學生優越的條件。作為處於兩種文化衝擊下的知識分子,中國的研究生更能體會到理論與實際的脫節以及不同 理論之間的交鋒。今天中國的研究生,幾乎不可避免地都是"雙重文化人"(見黃宗智《近現代中國和中國研究中的文化雙重性》),和美國一般研究生很 不一樣。若能既不迷信普世理論,又不迷信自己的感性認識,這本身就是一個可資學術使用的重要資源。最後是通過嚴謹的經驗研究與高層次的理論問題 意識的探討,來回反覆連線,由此才可能建立既是中國的也是現代性的學術,併為全人類建立一個不同於西方現代主義傳統的學術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