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散文

  梁實秋***1903-1987***,原籍浙江杭縣,生於北京。學名樑治華,字實秋,一度以秋郎、子佳為筆名。著名文學評論家、散文家、翻譯家。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一:旅行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寧願在家鄉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背井之後,在旅行中流為餓莩,失掉最後的權益─—壽終正寢。至於席豐履厚的人更不願輕舉妄動,牆上掛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臥遊”,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號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著旗,鼓樂前導,事後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內,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後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抬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云,“一生能著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著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捲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稜見角,與稀鬆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卡上偏有好奇人要開啟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復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很多人在打完鋪蓋捲兒之後就覺得遊興已盡了。在某些國度裡,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隨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掛,不必像蝸牛似的頂著安身的傢伙走路。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著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裝置的。我很懷疑一個人於整夜輸血之後,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遊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明了一種服裝,按著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鑽在睡衣裡面,只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只是那樣子有些像是KKK,夜晚出來曾經幾乎嚇死一個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並不足為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御風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著地為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的白雲,但並不想在雲隙裡鑽出鑽進;我們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並不想把世界縮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我惋惜米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掛帆之車”尚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於舟車之不易得,車伕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劉伶“死便埋我”,也不是準備橫死。

  旅行雖然夾雜著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醜惡。“大隱藏人海”,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里藏不住。豈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跡。成年的圈在四合房裡,不必仰屋就要興嘆,成年的看著家裡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家裡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只有那麼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裡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箏需要舉著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面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髮入山,至少為什麼不帶著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後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為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的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哈茲利特Hszlitt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為:“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著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

  一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鬧,沒人陪著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著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裡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裡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磯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喧一兩句。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概只有在曠野裡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於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別了。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裡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髒,如嵇叔夜“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癬,什麼東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晌的陪著你看行雲,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那裡去找?

  二:書

  從前的人喜歡誇耀門第,縱不必家世貴顯,至少也要是書香人家才能算是相當的門望。書而曰香,蓋亦有說。從前的書,所用紙張不外毛邊連史之類,加上松煙油墨,天長日久密不通風自然生出一股氣味,似沉檀非沉檀,更不是桂馥蘭薰,並不沁人脾胃,亦不特別觸鼻,無以名之名之曰書香。書齋門窗緊閉,乍一進去,書香特別濃,以後也就不大覺得,現代的西裝書,紙墨不同,好像有一股煤油味,不好說是書香了。

  不管香不香,開卷總是有益。所以世界上有好運麼多有書癖的人,讀書種子是不會斷絕的,買書就是一樂,舊日北平琉璃廠隆福寺街的書肆最是誘人,你邁進門去向陽臺上的夥計點點頭便直趨後堂,掌櫃的出門迎客,分賓主落座,慢慢地談生意。不要小覷那位書賈,關於目錄版本之學他可能比你精。搜訪圖書的任務,他代你負擔,只要他摸清楚了你的路數,一有所獲立刻專人把樣函送到府上,合意留下翻看,不合意他拿走,和和氣氣,書價麼,過節再說。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一個讀書人很難不染上“書淫”的毛病,等到四面卷軸盈滿,連坐的地方都不容易勻讓出來,那時候便可以顧盼自雄,酸溜溜地自嘆“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現代我們買書比較方便,但是搜訪而偶有所獲的快感,都相當減少了。擠在書肆裡瀏覽圖書,本來是像牛吃嫩草不慌不忙的,可是若有店夥眼睛緊盯著你,生怕你是一名雅賊,你也就不會怎樣的從容,還是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好些,更有些書不裁毛邊,乾脆拒絕翻閱。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曰:‘我晒書’。”***見《世說新語》***郝先生滿腹詩書和日光浴不妨同時舉行。恐怕那時候的書在數量上也比較少,可以裝進肚裡去。司馬溫公也是很愛惜書的,他告誡兒子說:“吾歲以上伏及重陽間視天氣晴明日,即淨几案於當日所,側群書其上以晒其腦。所以年月雖深,從不損動。”書腦,即是書的裝訂之處,翻頁之處則曰書口。司馬溫公看書也有考究,他說:“至於啟卷,必先几案潔淨,籍以茵褥,然後端坐看之。或欲行看,即承以方版,未曾敢空手捧之,非惟手汙漬及,亦慮觸動其腦。每至看競一版,鄧側右手大指面襯其沿,隨覆以次指面,捻而夾過,故得不至揉熟其紙。每見汝輩多以指爪撮起,甚非吾意。”***見《宋稗類鈔》***我們如今的圖書不這樣名貴,並且裝訂技術進步,不像宋朝的蝴蝶裝那樣嬌嫩,但是讀書人還是愛惜他的書,新書到手先裹上一個包皮,要晒,要揩,要保管。我也看見過名符其實的收藏家,愛書愛到根本不去讀它的程度,中國書則錦函牙籤,外國書則皮面金字,庋置櫃櫥,滿室琳琅,真好像是琅嬛福地,書變成了陳設,古董。

  有人說“借書一痴,還書一痴。”有人分得更細:“借書一痴,借書二痴,索書三痴,還書四痴。”大概都是有感於書之有借無還。書也應該深藏若虛,不可慢藏誨盜。更可惱的是全書一套借去一本,久假不歸,全書成了殘本。明人謝肇淛編《五雜俎》,記載一位“虞參政藏書數萬卷,貯之一樓,在池中央,小木為彴,夜則去之。榜其門曰:‘樓不延客,書不借人。’”這倒是好方法,可惜一般人難得有此裝置。

  讀書樂,所以有人一卷在手往往廢寢忘食。但是也有人一看見書就哈欠連連,以看書為最好的治療失眠的方法,黃庭堅說:“人不讀書,則法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這也要看所讀的是什麼書。如果讀的盡是一些猥褻的東西,其人如何能有書卷氣之可言?宋真宗皇帝的勸學文,實在令人難以入耳:“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不過是把書當做敲門磚以遂平生之志,勤讀六經,考場求售而已。十載寒窗,其中只是苦,而且吃盡苦中苦,未必就能進入佳境。倒是英國十九世紀羅斯金,在他的《芝麻與白百合》第一講裡,勸讀書尚友古人,那一番道理不失雅人深致。古聖先賢,成群的名世的作家,一年四季地排起隊來立在書架上面等候你來點喚,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行吟澤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飯顆山頭的李白、杜甫也會聯袂而來;想看外國戲,環球劇院的拿手好戲都隨時承接堂會;亞里士多德可以把他逍遙廊下的講詞對你重述一遍。這真是讀書樂。

  我們國內某一處的人最好賭博,所以諱言書,因為書與輸同間,讀書曰讀勝。基於同一理由,許多地方的賭桌旁邊忌人在身後讀書。人生如博弈,全副精神去應付,還未必能操勝算,如果沾染上書癖,勢必呆頭呆腦,變成書呆,這樣的人在人生的戰場之上怎能不大敗虧輸?所以我們要鑽書窟,也還要從收窟裡鑽出來。朱晦庵有句:“書冊埋頭何日了,不知拋卻去尋香。”是見道語,也是老實話。

  三:栗子

  栗子以良鄉的為最有名。良鄉縣在河北,北平的西南方,平漢鐵路線上。其地盛產栗子。然慄樹北方到處皆有,固不必限於良鄉。

  我家住在北平大取燈衚衕的時候,小園中亦有慄樹一株,初僅丈許,不數年高二丈以上,結實累累。果苞若刺蝟,若老雞頭,遍體芒刺,內含慄兩三顆。熟時不摘取則自行墜落,苞破而慄出。搗碎果苞取慄,有漿液外流,可做染料。後來我在嶗山上看見過巨大的栗子樹,高三丈以上,果苞落下狼藉滿地,無人理會。

  在北平,每年秋節過後,大街上幾乎每一家乾果子鋪門外都支起一個大鐵鍋,翹起短短的一截煙囪,一個小利巴揮動大鐵鏟,翻炒栗子。不是幹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結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做糖炒栗子。煙煤的黑煙擴散,嘩啦嘩啦的翻炒聲,間或有栗子的爆炸聲,織成一片好熱鬧的晚秋初冬的景緻。孩子們沒有不愛吃栗子的,幾個銅板買一包,草紙包起,用麻莖兒捆上,熱乎乎的,有時簡直是燙手熱,拿回家去一時捨不得吃完,藏在被窩垛裡保溫。

  煮鹹水栗子是另一種吃法。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口,在鍋裡煮,加鹽。栗子是甜滋滋的,加上鹹,別有風味。煮時不妨加些八角之類的香料。冷食熱食均佳。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點心。北平西車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館。所制“奶油栗子面兒”或稱“奶油栗子粉”實在是一絕。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樣,幹鬆鬆的,上面澆大量奶油。所謂奶油就是打攪過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勺取食,味妙無窮。奶油要新鮮,打攪要適度,打得不夠稠固然不好吃,打過了頭卻又稀釋了。東安市場的中興茶樓和國強西點鋪後來也仿製,工料不夠水準,稍形遜色。北海仿膳之栗子面小窩頭,我吃不出栗子味。

  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滿家弄,不但桂花特別的香,而且桂花盛時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邊小店的無上佳品。徐志摩告訴我,每值秋後必去訪桂,吃一碗煮栗子,認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殘淨盡,他感而寫了一首詩“這年頭活著不易”。

  十幾年前在西雅圖海濱市場閒逛,出得門來忽聞異香,遙見一義大利人推小車賣炒慄。論個賣——五角錢一個,我們一家六口就買了六顆,坐在車裡分而嘗之。如今我們這裡到冬天也有小販賣“良鄉栗子”了。韓國進口的栗子大而無當,並且糊皮,不足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