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的棉花
一朵朵的白。暄軟的白。炫目的白。溫暖的白。在我的記憶裡搖曳著,搖曳著。
那是棉花!我的!
她們的白,是被母親與姐妹們的汗水與淚水漂洗過的白。
她們的溫暖,是被母親與姐妹們的手與胸體貼過的溫暖。母親般的溫暖。
像麥子、玉米、豆子、穀子等作物,播種下去,澆上幾遍水,施上幾遍肥,鋤上幾遍草,只要大體上風調雨順,就可以安心地等著收穫了。
但棉花不行。說起棉花,總有種貼心貼肺的感覺,總有種扯皮連肉的溫暖與疼痛。她們更像是那些辛勤的母親們、姐妹們養出的孩子,從一粒毛茸茸的種子到捧在懷裡的雲朵一樣潔白的棉花,一把汗一把淚地把她們養大,用小半個春天、多半個秋天、以及整個夏天的汗水與淚水養大。
廣袤的棉花田裡,是母親們、姐妹們在忙碌。整個夏天裡,她們也像是長在棉花地裡一樣。她們任勞任怨,掐枝打杈,捉蟲打藥,精心地呵護,不厭其煩地管理。
自從棉棵長到高於腳踝的時候,就開始俢枝打茬了。那些青枝綠葉的棉花棵啊,她們從來就不是省心的孩子,幾天不管,就會長瘋了長狂野了,像青春期的叛逆少女,不管不顧地瘋長。在農活中,修理棉花,是簡單的技術活兒,更是體力活兒,要有足夠的體力,還要有足夠的耐心。
修理一上午的棉花,這一上午的大部分時間,腰是彎著的,兩手浸滿了棉花嫩葉的綠汁,綠綠的,散發著一種不太好聞的氣息。低著頭彎著腰修理一上午,腰痠腿痛不說,經常是惡惡心心的。暑假,還有秋假,這是我最頭痛的“作業”。我寧願幹些別的髒的累的活計也不願去棉花地。但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我不願去也得去。妹妹也是。我們很小就長在棉田裡了。
田園詩讀起來總覺得美好,令人神往不已。農業農事的勞動,不僅遠沒有田園詩裡寫的那麼美,甚至還很殘酷。還是曹聚仁說得切實:“翻開《小說》半月刊第三期,便見郁達夫先生手寫的《臨安道上即景》詩:泥壁茅蓬四五家,山茶初茁兩三芽;天晴男女忙農去,閒煞門前一樹花。不禁想起陸放翁的詩,辛稼軒的詞來。這輕鬆的農村風物,如三月和風,使人作翛然塵外之想。可是我從農村來,頗知農村事,這詩的農村剪影,全是文人的幻覺。”(曹聚仁《文謅》)棉田裡的勞動,實在是沒有多少詩意可言的,是苦是累是髒,甚至是危險。給棉花打藥則是有些偏重的體力活,裝滿藥水的桶大約有二三十斤重,幾十斤的藥桶背在背上,講究一些的在短衫的外面,披上一塊棉布包袱,最熱的暑天,經常是太陽最毒的中午,噴灑的農藥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肩膀勒出了血痕,背上捂出了痱子,這都是常事,最可怕的是農藥中毒,儘管都小心了又小心,農藥中毒的事每年夏天都會發生幾起的。
還要捉蟲,用手捉。有一種棉鈴蟲,到了二代或者是三代,具有了耐藥性,劇毒的農藥也打不死。只好一家人全上陣,一人拎著一個廢舊瓶子,天矇矇亮就趟著冰涼的露水到棉花地裡捉蟲。棉花開出的花也是很美的,粉紅的、淡黃的、白色的,但勞碌的人們無暇也沒有心情欣賞,而這棉鈴蟲大多數是在開著的棉花花心裡躲著的,它們咬吃花心進而鑽到稚嫩的棉桃裡繼續為害。
棉花花開謝後,便結下青綠的果實--棉桃。這棉桃,就是雪白、溫暖的棉花的搖籃,或者說是幼年。棉花喜旱。對於棉花來說,有些秋旱倒是好事,日晒足,棉桃發育得好,開出的棉花朵大、絨豐。如果這一年趕上“秋傻子”天氣,也就是連陰雨天氣,成長髮育中的棉桃會慢慢漚掉,收成最少也要減去兩三成。
一兩場霜降後,那些由青綠變成紫褐色的棉桃一個個綻開了笑口,笑口裡露出的是潔白柔軟的棉朵。大半年的辛苦,終於迎來了收穫的喜悅。如果說農田勞作有些詩意的話,拾棉花可以算是最富有詩意的一種。秋高氣爽,抬頭,湛藍湛藍的藍天,白雲朵朵,美麗、輕盈;低頭,棉田裡朵朵棉花,潔白、溫暖,秋風吹來,舒爽通透。一雙雙手,在棉田裡歡快地遊動著,舞蹈著,歌唱著。粗糙的手,是母親們的,細嫩的手,是女兒們的。大包袱兒,小包袱兒,緊緊繫在胸前,一朵朵的棉花摘到手裡,收進懷裡,便和你貼著心,靠著肺,人擁抱著棉花,棉花也擁抱著人,人暖著棉花,棉花也暖著人,棉花和人心跳相連,呼吸相接,體溫相融,便也有了相濡以沫的親情。棉田廣闊,挨著近的,嘰嘰喳喳地聊天;喜歡唱的,高高興興地哼唱,調子跑到村口也不影響興致;有心事的,邊兩手麻利地拾棉花,邊想著甜蜜的心事……
棉花是那時的主要經濟作物,一個家庭就指望棉花豐收,賣掉一大部分,孩子的學費、春天的肥料錢就有了著落,再有餘裕,大人孩子添置件新衣;留下一小部分,給一家人做棉衣做被子;家裡有女兒大些的快要出閣的,有兒子大些的要娶新媳婦的,這賣得的棉花款裡還會有一兩床喜慶的大花錦緞被面,過日子有底的母親們會為兒女的幸福慢慢地積攢,即使自己勤儉再勤儉委屈再委屈,也是喜悅的,無怨的……
麥子、玉米、黃豆、稻穀等糧食作物豐收,一家人一年的吃食有了著落。棉花豐收,一家人的小小幸福,也有了著落。
,溫暖的棉花,也是我心中的母親的花,最最美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