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線上讀

  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愛情,往事,記憶,失望,時間……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無力自拔。今天我們來看一下。

  :生活在別處

  讀高中的時候,我認識海倫。我一直覺得她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區分的標準很簡單,那時候在班裡,幾乎所有的女生都不喜歡她,說她矯揉造作。但是海倫一如既往。

  她是個渾身散發出浪漫氣息的女孩。走路的時候喜歡輕輕擺動腰肢,常常一邊說話一邊用眼睛斜斜地看人,非常嫵媚。如果那時候很多女孩還僅僅是一枚青澀的果實,那麼海倫是離陽光最近的那枚果實。

  我不介意和海倫做朋友,因為她是個閱讀廣泛,有自己品位的人。我們在一起交談的機會不多,那時各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我對她很溫和,有時候我們說話,能夠就看到的某本畫冊談上很長時間。

  她給我看她的筆記本,裡面寫到她參加的一個舞會,認識一個美國男人,他自己開畫廊,在上海工作。在那個舞會上,他教她跳狐步舞。這樣的事情,那時候在我們這樣一個重點中學裡只能是一個傳奇,很多女生知道這個故事,她們說她有幻想症狀。可是我相信這是真的。

  高中畢業以後,海倫去北方讀大學。

  她不斷地有信來,信上的字跡一律是傾斜跳躍的,飄忽地擁擠在一起。她在信裡有許多事情可以描繪,比如在秋天的北京看銀杏樹的黃葉飄飛如雨,在天津騎著自行車去各個大學校園參加舞會,和同學一起去河北農村,學校的宿舍裡她掛著一個日本紙燈籠……當然,始終都有那個美國男人,她叫他John。她說John的金髮梳成馬尾,常常穿一件秋葉黃的麻質西裝,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他比她大很多,離婚,有一個孩子。可是他愛她。

  假期的時候,海倫回到南方的城市。我們見面。她的個子高挑,臉上有健康的膚色和笑容。離開這個南方俗氣的城市,海倫如魚得水,找到她想要的生活。當然也不會再有平庸的同性取笑她的與眾不同。

  她有兩個最好的朋友,一個是以色列的外籍同學,一個是北京女孩。她把她們去海邊的照片拿出來給我看,一群高高大大的女孩,神情自若地擺出各種姿勢和表情,有一種自由和桀騖的氣息。她說,她們打算去安徽農村看舊時的老房子,還想去四川。但是西藏是不去的。因為她覺得那是一個聖潔的地方,她必須要和自己最愛的男人一起去。

  那時候,海倫已經有自己的電腦。她始終是個走在前沿的人,英語出色,喜歡閱讀和音樂,對電影繪畫服裝都有很好的品位。在她的家裡,我看到滿滿一櫃子的畫冊,CD和影碟,還有非常漂亮的衣服鞋子。綠色的翻絨皮鞋子,純黑吊帶蕾絲背心,褐色絲絨西服,還有上千元的華麗的羊毛披肩……大部分都是很昂貴的名牌。

  她用微波爐烘烤爆米花,有些烤焦。然後她開啟電腦,給我看她下載下來的冰島歌手比約克的照片。這個歌聲詭異的女孩,有一張貓一樣天真而冷傲的臉。我們同時還喜歡王菲,收集她所有的CD。

  大學畢業以後,使我感覺不解的是海倫依然回到了南方城市,沒有留在北京,也沒有去她喜歡的上海。她最愛的男人在上海,但是她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自然我不問她任何問題。我還是希望自己相信,她所描述的故事都是真實的。

  有一次她對我說,有一次她在杭州街頭邂逅一個馬來西亞年輕男人,她覺得他很英俊,就過去請他給她拍照片,然後一起找了咖啡館喝咖啡。分開後彼此打電話交往很長時間,那個男人去香港工作,居然獲得最有魅力男人獎。她紿我看他寄給她的照片和雜誌封面及介紹,果然是同一個人。

  同樣的還有一些別的事情,比如她翻時尚住宅雜誌,裡面介紹住在香港的一個英國男人的居室,她很喜歡他房子裡的宗教氣息,就給他發了傳真。然後,那個男人回了信,他們開始通E-mail,等等。

  我喜歡她對我說的這些離奇的事情,裡面瀰漫勇氣、夢想和傳奇的味道,不是平淡生活中的人所能輕易做到的。我欣賞這種注重生命體驗,能夠製造離奇故事的人。所以我覺得海倫有緩慢釋放的漂亮。她的個性很張揚。

  她每天早上坐班車去離市區很遠的保稅區上班,做一份乏味但穩定的工作。回到家以後,用流利的英文在網路上和外國男人聊天,如果感覺有趣她就會去上海看他們。她還是提起John,說他已經回美國,她感覺自己已經不再喜歡他,但是他依然希望她能做他的妻子。他在電話裡向她求婚,被她拒絕……她說她和國內的男人不會產生任何感覺,當然這個觀點我很理解,但並不贊同。

  她也曾提到很想辭職,一度非常想去澳大利亞讀書,但都沒有實現。所以我覺得她會做這份工作很久,因為她說過自由必須建立在穩定的現實基礎上。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付出的代價。

  她在網路上剛剛碰到一個遠在加拿大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個自己的農莊,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們曾經有數次連續交談從深夜到凌晨,那個男人說他會到上海,希望與她見面。海倫的臉上神情嫵媚。

  她開始和朋友相約出去旅行。去敦煌拍照片,會被國外一家網路站點採用。我把一條紅格子棉布長筒裙送給了她,那條裙子是用一塊一塊棉布拼起來的,有少數民族野性妖豔的風格。她很喜歡。自然我們一直交換許多禮物,香水,耳環,掛件等。

  她的一個首飾盒我一直在用,原木做的,有樹的清香,用一個皮帶扣子繫著,描著花草的細碎花紋。

  那次見面海倫的頭髮扎著兩個辮子,穿著她在北京阿尤的店裡買的紅色碎花燈心絨褲子,嘴脣塗抹得溼漉漉。雖然她一直都是個相貌平平的女孩,但的確與眾不同。

  我希望海倫有一天能夠和她心愛的男人去西藏,在高原明亮的陽光中,眯起眼睛看到遠方她夢想中的生活。那一刻,只要快樂就好。

  :最孤獨的人

  文森特·梵高是世上最孤獨的人之一。這是歐文斯通寫的前言。他曾給梵高寫過一本傳記。書名是《渴望生活》。

  這個荷蘭畫家因為精神失常,割掉了自己的耳朵。最後開槍身亡。

  他在陽光充沛的田野上,對著自己的身體開了一槍,然後掩著傷口回到家裡,拖了幾天後死去。在他弟弟提奧的懷裡。

  只有提奧支援他的繪畫。提奧定期給生活窘迫的梵高匯錢,讓他能在滿足溫飽的前提下繼續創作。梵高則不斷地寫信給弟弟,告訴他自己創作的過程,對生活的信心和絕望。這本書信集裡,孤獨的梵高說完了他一生想說的語言。

  為了忘掉憂慮,我躺在一棵老樹幹邊的沙地上,畫這棵老樹的素描。我穿著一件亞麻布上衣,叼著菸斗,望著深藍色的天空,望著沼澤和草地,這使我快樂。生活對於我來說是一次艱難的航行,我不知道潮水會不會上漲,乃至沒過嘴脣,甚至漲得更高。

  但是我要前行。

  19世紀的印象派畫家裡,梵高是一個另類。他的畫有點類似兒童的創作,線條和色彩大膽純粹,醉心於風景,植物和貧苦大眾的描繪。鳶尾花,向日葵,星空,麥田,蘋果園,夜色中的咖啡店,吃土豆的農民,拾麥穗的婦人。

  畫面中的每一個物體,都以獨特的方式燃燒著它的生命力。

  它們已經不僅僅是一些靜物。它們是悽豔的生命。

  沒有一個畫家的用色,會像梵高這樣濃烈,明亮,無法控制般的亢奮。深紅,明黃,靛藍,豔紫,蒼綠。油彩有時候以凝固狀態呈現在畫布上,無法稀釋和抹勻,好像一顆被揉搓的靈魂,把暗紅的鮮血噴射在包皮容著無限嚮往的空白上。黏稠的血液因為激情,在喪失傾訴的寂靜中,像混亂的手指,因為無法抓住空虛而扭曲。

  危險天空下的麥田。一種騷動激越的情緒糾纏在壓抑而明麗的色彩中,令人不安的氣息撲面而來。是暴雨之前的清新而寒冷的風。是靈魂無法突破的孤獨。梵高終於發現,生命的疼痛滋長於自我挖掘的傷口。於是,他向自己開了一槍。

  破碎帶來快樂。可以不再絕望。

  :愛情理想

  張藝謀的電影越來越返璞歸真。從華麗繁瑣的舞臺道具和色彩氣氛的渲染,發展到無任何矯飾的實物拍攝,這種變化是讓人喜歡的。它讓我看到一部清澈質樸的電影。《我的父親母親》。

  這部作品一如既往,獲得柏林電影節的大獎。故事情節和結構簡單平淡,沒有環環相扣的跌宕起伏和波瀾迭起的動人心魄。從某種意義上看,它的內容僅是一張單薄的皺紙。但是因為紙張的柔軟和純白,筆觸在上面的塗抹就顯得自由和豔麗。

  音樂。畫面。人物。導演對影片每一個細節的關注都達到了極至。從而使影片的故事性顯得單純,而藝術性和人性卻得到了反襯。電影的主題音樂有很大的超越。作曲三寶用了一種熟悉的樂器。我不能確定是長笛或中國的笛子,但隱隱感覺希望它是風笛。胸口好像是被溫暖的潮水撲打了一下,嘩的一聲。那樣的沉靜。

  那是母親第一次看到父親。高大英俊的城裡來的男人,出現在偏僻的山村。他穿著藍布中山裝,頭髮理得很短,口袋裡插著鋼筆,笑容乾淨。這個男人是知識和愛情的象徵,一下子就戳入母親的靈魂。在電影裡,音樂無處不在。它們是清澈溫暖的水滴,滲透在每一個靈魂騷動和沉靜的時候裡。

  一個貧瘠而淳樸的年代。但是愛情在,對知識的嚮往在,人性的堅忍和溫暖在。

  章子怡的美麗讓人目眩。一種真正的因為年輕才有的氣息。好像一隻蘋果,因為甘甜的果肉和汁液,而從嫣紅的表皮裡發散出甜蜜。有著不忍面對腐敗的恐懼。

  18歲的章子怡在寬銀幕的近鏡頭裡,無憂無慮地袒露出沒有任何化妝的臉。透明般的肌膚在陽光下像平滑的絲緞。漆黑的眼睛明亮溼潤。玫瑰般的嘴脣。甚至包皮括臉上俏皮的雀斑。那些人老心不老,幾近中年,卻奮不顧身地在銀幕上扮演青春少女的女人,不知道會如何感想。章子怡是值得自傲的。因為擁有青春。以此她能夠不需要任何脂粉,一張素面就笑對數百萬觀眾。

  在平原的草地上,她撒開雙腿,像一隻小鹿一樣嬌憨跳躍地奔跑。這樣的姿勢應該是經過設計的。但是是這樣的讓人驚豔。那是40年前的女孩,40年前在山村的純淨空氣和寬闊平原里長大的女孩,才有的奔跑。

  總覺得在張的審美觀裡,對女性的美有一種固執的標準。不管是鞏俐還是章子怡,她們總是有漆黑濃密的長髮,潔白的牙齒,明亮的眼睛和燦爛的笑容。在電影裡,她們是野性和桀驁的,在沉默寡言中有驢子般的倔強脾氣。對人對事,有一種形式莽撞的忠誠,看起來很盲目,卻又目的明確。因為確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也許,張表現的一直是他自己。他是個自戀的男人,像所有的藝術家,把自己的個性和理想,賦予自己所創造的作品。張挑選的每一個女演員,都是他的作品。她們是沒有個性的,只對映一個男人固執而陰鬱的理想。張對她們的塑造,霸道而不容妥協。他喜歡把她們放在封閉的環境裡,讓她們遭遇一些需要極力抗拒或者追尋的事情。

  在潛意識裡,我覺得張是個孤獨的人,他希望與世隔絕,只保留自己真正向往的精神和希望。

  他惟一涉足城市題材的電影並不出色,那僅僅是他想做的一次嘗試,不能反映他的精神和思維方式,所以女主角瞿穎在裡面毫無特色,只是一個漂亮花瓶。而在那些他為之而沉溺的影片裡,他電影裡的女性變成了他自己,她們是惟一的主角,男性角色可以模糊或者隱去。而女性的形象就像火焰一樣,明亮豔麗,燒灼著整部電影的靈魂。

  張挑選到的地點好像一個世外桃源。明亮的陽光照射在綠色的山谷和樹林上,照射在草叢和平原上。一條迂迴的泥土路。封閉的農村是張的情結。他賦予它貧窮以外的意義。好像是一個夢想起源的地方。而這次,他給了這片寂靜的土地,一個關於愛情的理想。

  《我的父親母親》,反映了一種中國式樣的愛情。含蓄到無法言語,堅忍到百折不撓。一眼在人堆裡看到的男人,是這樣的喜歡他,做最好的食物想給他吃,總是想看到他。在冰天雪地裡等待他,在荒山野林裡追逐他,在地老天荒中陪伴他。

  這樣的愛情,也許曾經在一個湮沒的年代裡發生過。

  也許還會一直存留在我們的理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