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
孤獨是,在你需要別人的時候,你遍尋不著;在你不需要別人的時候,你自給自足,今天我們來看一下安妮寶貝的散文。
:食物
臨街一樓都是小商鋪,一個一個小鋪面緊密排列。母親在臨街店面,開了一家刺繡鋪,下午時工作勞累,便會找出零錢,讓我拿著大搪瓷杯去買西米露和綠豆湯。
冷飲店的櫃檯裡面,一隻只搪瓷碗整齊陳擺,盛著冰凍的食物。付錢,取票,穿白圍裙戴白帽的國營店服務員,會一樣一樣取出來。空氣裡有一股甜潤清香。店裡人總不是很多,院裡孩子為了省錢,寧可去附近冷庫取零碎冰塊回來,鑿碎了放在碗裡,放上醋和白糖,也覺得酣暢。吃冷飲算是奢侈的事,畢竟是零食。只是母親懂得寵愛自己與孩子。
有一種橘黃色小塊,別人隨口叫它甜力糕,用勺子挖下來吃,帶有彈性,後來知道是啫喱。冰激凌也是有的,挖下一個圓球,甜膩誘人,只是捨不得吃。最常吃的依舊是西米露,白色小粒子混雜冰屑,咬在嘴巴里有一股子冰涼韌性,帶著牛奶的香味。成人之後,總不明白自己在超市裡,見著西米為何流連忘返,原來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實也未必見得美味。人所習慣且帶有感情的食物,總是小時候吃過的東西。
賣油條燒餅粢飯糕的店,從早到晚,都有人站在爐子邊圍著油鍋忙碌,熱火朝天。糕團店悠閒一些,各式傳統制作的點心大部分是冷的,比如艾草青團、金團,散發著一股清涼糯實的氣息,並無煙火氣。午後賣一種龍鳳大包皮,熱的白麵饅頭,豬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餡,蒸熟後融成一攤甜膩芬芳的油,燙在舌頭上,更是偶爾才吃的東西。一般都是買了孝敬老人的生日,每次吃到就覺得如同盛宴。
:清風橋
母親出生的地方,是靠近海邊的一個村莊。她在那裡度過童年、少年,以及出嫁之前大部分身為年輕女孩的時光。
我和母親,有數次清明回去村莊。春天的山野,空氣清新,陽光明亮,氣候略帶寒意。山上的杜鵑、梨花、杏花、桃花,正值大片盛開。母親帶我去看以前的房子,順著窄小鵝卵石街道,走到陳舊木樓前面。內部已面目全非,被新的主人當成儲藏屋,堆滿乾柴和農用工具。但是母親記得房子以前的結構,彼時她的祖母開小旅館,她與弟妹們住在閣樓上,日子一樣歡喜深濃。
《蓮花》裡面,內河的故鄉儒雅,那些颱風,集市,大海,渡船,洪水漫過街道的描寫,來自母親斷斷續續並不完整的回憶。她的口吻始終是愉快的,帶著天真,自動過濾掉世間的***和貧困,只有一種充沛濃烈的情意。
村莊最主要的大街道,新鋪過水泥,顯得平整寬大。街道上空空蕩蕩。一家綢布店,裡面賣舊式被面和緞料。一個老人在街邊做餅,守著煤爐窩。黃狗慢慢跑向街頭另一端。這是一條平淡無奇的被修整過的街。母親說,這裡以前是一條大河。水從大海分流出來,穿過村莊的中央。河岸兩邊住滿人家,打開後門,就在河邊洗衣服取水。真是熱鬧極了。這條大河,就是整個村莊的命脈。河上有一座石橋連著兩邊人家。那座石橋歷史悠久,圓拱形,大塊大塊方正的青石鋪壘。夏天,橋上涼風習習,人們鋪張涼蓆就在橋上乘涼過夜。
後來鄉政府決定圍塘,把這個海邊村莊徹底改造。他們沿海填田,鋪平大河,拆掉石橋。於是,這個曾經熱鬧繁華的海船靠岸產品交易的村莊,隨即冷寂下來。再沒有大船停靠,沒有人來交換物品,沒有規模盛大的集市。沒有了河。沒有了橋。只有兩個大橋墩還在。旁邊立著一塊石碑,記錄這座橋被拆的歷史。填河拆橋,被當作一個功績在紀念。
母親站在水泥地面上,看著白茫茫前端,彷彿眺望她童年時帶來無限樂趣和生機的河。我的眼前浮現出那無限喜樂喧囂與天地一體的河邊生活,只是再沒有人會知道那座大石橋的形狀。
它的名字,叫清風橋。
:童年
外祖父在地裡種番薯多。收下來的番薯晒乾切成白色絲狀小條,上面有細碎粉末。收集起來,可以吃很長時間。番薯葉用來餵豬,外婆用番薯葉南瓜和米糠餵養那隻大豬。乾柴燒完之後的爐灰還有著熱力,把裝了番薯乾和紅小豆的陶罐深埋進爐灰堆裡,焐一個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來,裡面的粥溫熱但爛熟,放一勺白糖進去,把粥搗亂,經過咽喉落入胃裡,綿密妥帖。他們都愛吃得甜。
外祖母總是早起。大概五點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廚房和房間之間來回穿梭。她和那個年代的每一個農婦一樣,勤勞週轉,有做不完的家事。快過年的時候,尤其忙碌,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點心都自己來做,一屜一屜蒸熟。在春節常做的兩種點心,一種是豆沙餡的糯米糰,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膩,糰子表面灑著紅色米粒,中心處染了紅色,叫它紅團團。還有一種是蘿蔔絲鹹菜豆乾餡,糯米層略有些硬,嚼起來更有清香。
臨近春節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廚房裡的火灶,乾柴塞進去,火苗閃耀,松枝和灌木發出劈啪脆裂聲音。由庭院裡天井打水,倒進水缸的聲音。雞鴨和豬發出的聲音。碗盤的聲音。忙碌而迅疾的腳步聲……種種聲響,驚動一個尋常的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臉龐冰涼。即使醒來也不願意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藍光裡,看著暗中火焰跳動的光亮,耳邊交織這些熱鬧卻不喧雜的聲音,心裡只覺得非常寂靜。又只覺得自己會失去這樣的時刻,幼小時心裡已有惆悵。
春天,種在庭院裡的杏樹開出花來,粉色花瓣灑落一地。夏初,梔子花一開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來分送給鄰居。擺在房間裡,別在衣服邊,戴在頭髮上,都是那麼香。噴噴的香。陽光劇烈酷暑午後,從院子裡悄悄走出來,來到大溪澗邊上,踩著清涼溪水底下的鵝卵石,小魚小蝦盲目地撞到腳背上,用紗網捕捉它們。秋深天空藍得格外高遠,空氣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總是來得沒有聲息,清晨推開窗,才驚覺天地已經白莽莽一片。
大自然的美,從來都是豐盛端莊的。鄭重自持。如同一種秩序,一種道理。
童年的我,有時躺在屋頂平臺遠眺高山,凝望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頂邊緣,對它們心懷嚮往,渴望能夠攀登到山頂,探索山的深處,知道那裡到底有些什麼。可當站在山頂的時候,看到的依舊是這種深不可測的神祕。自然給予的威懾,它的寓意從無窮盡。
一個孩子擁有在鄉村度過的童年,是幸會的際遇。無拘無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長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間的這份坦然自若,與人世的動盪變更沒有關聯。一個人對土地和大自然懷有的感情,使他與世間保持微小而超脫的距離。會與別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