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短篇散文
有生之年,一起去看看這個美麗易碎的世界。凡有等待,就有啟程,今天我們來看一下安妮寶貝短篇的散文。
:也許他是不愛我
絹生的手臂開始發涼。我讓她進去睡覺。她看過去平靜如水,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區別。我想著他們奇異的關係,既然彼此相愛,為什麼絹生又獨自生活了這麼久。那個男人又一直都在何處。
早上我見到這個男人。絹生在廚房裡做飯,她一早出去買了螃蟹和蝦。那個男人坐在客廳裡看VCD,是港片。他穿著棉T恤,身材高大,留長髮。我看絹生,她穿著簡單的棉布襯衣和牛仔褲,頭髮乾淨地紮起來,很專注地站在廚房裡洗菜。她說,今天一起在家裡吃飯吧。
不,我有事情,得出去。我說。我想還是讓她多一些時間和他相處。可以去圖書館一趟。
在這裡吃吧。他對我說話。他的聲音低沉,但表情還是非常有禮貌。他的嘴脣長得這麼好看,好象天生是用來接吻和戀愛的。多情的線條。眉毛濃密。但他給我的感覺非常不安全。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和絹生是沒什麼關聯的人。他們想問題不會有相同的結果,看事情不會有相同的角度。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只是會更加寂寞。最起碼,現在他已經讓她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走出門去。我輕聲問絹生,他需要一直留下來嗎,我可以暫時住到別處,然後另找房子。絹生說,不,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他住家裡。 如果他愛你,他應該過來和你一起住。
絹生不語。然後說,他不喜歡出來住,他依賴他的家庭。
這樣是不對的。除非他不愛你。我說。
也許他是不愛我。
有問題,絹生。如果他要走,走了以後我們好好談一下。
但是我沒想到晚上他就走了。
我刻意在酒吧裡喝了幾杯,深夜十一點多才回家,開啟門看到房間裡窗簾緊閉,一團漆黑。我走到絹生的房間。她坐在床上,沒開電視,只是在抽菸。
我說,他走了?絹生淡淡地說,是的,他走了。
床邊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骯髒的菸灰菸頭。絹生的手指冰冷。
: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
他有給予諾言嗎。我說。
他以前給過。我會一直對你好,不離開你。這是他的諾言。絹生微笑。 我說現在。
他現在事業剛起步,薪水微薄,而開銷卻大。
那就是說他還是無法給你穩定的家庭,只能偶爾來看你。而這偶爾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給他煮飯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做愛和借錢給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談或多陪你一些時間。
她不作聲。
絹生,何苦如此作踐自己。身邊這麼多男人喜歡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現在已經無法相信身邊的男人。我亦不喜歡拋頭露面和爾虞我詐的商業。我很疲倦。
不願意做女強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絹生。下班以後接你吃飯,偶爾一起看電影在大街上散步,難過的時候給你擦眼淚,失眠的時候撫摸你。能給你家庭,能讓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飯洗衣服。你一直挑剔你身邊的男人,沒有想過他們也許可以帶來溫暖。 不。我不挑剔。我只是清楚。清楚這個城市因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曖昧的感情。但是沒有任何用處。她低聲說。
所以你寧可相信他。僅僅因為他認識你的時候,你是身無分文,沒有任何名利圍繞的女子。僅僅因為他給過你溫暖的瞬間。但這個男人只能給你這麼一刻。如此而已。
我不屑地冷笑。她看著我,她的嘴脣在微微顫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來,能否夠有一個小小的酒吧,聊以謀生,然後有我愛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著一杯拔蘭地,等著我們熟悉的音樂響起,可以邀我共舞……亦或身邊有四五個孩子纏繞,每天早上排著隊等我給他們煮牛奶……
她的眼淚輕輕地掉落下來,撫摸著自己的肩頭,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華和名利帶給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子。不愛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會愛她。
我走過去擁抱她。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臉深深地埋進去,雙肩聳動。
我說,絹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菸,寫作,鎮靜劑在生活,因為我要生活下去。即使我感覺空洞,但我卻要活下去。
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愛情,往事,記憶,失望,時間……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無力自拔。
:看一場煙花
在家裡她住了兩天。
沒有做什麼事情,只是矇頭睡覺。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找一個陰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傷口癒合起來。房間裡有許多舊書,包皮括她十幾歲時買的詩集。牆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著白裙子在海灘上快樂地笑。雖然是已經發黃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寬闊天空中流雲的影子。那年她20歲。她知道時間就是這樣象水一樣,從手指縫間穿過。
母親把她原來的房間打掃乾淨,每天變著花樣煮菜煲湯,想讓她吃得好一點。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飯,已經把胃吃壞。晚上和家人一起圍坐著看電視新聞。這在以前是她無法忍受的,但那些個晚上,她很安靜地給父母泡茶,遞話梅,陪著他們聊天。半夜睡覺的時候,她聽到母親偷偷進來,幫她蓋被子。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外人。
寄人籬下,這是她從小被放逐的性格所無法忍受的。然後她搬出來,獨自一人,無所依靠,這種孤獨帶著童年陰影的寒冷。她的生活始終殘缺。但是,這個城市她已經無法停留。
有時候也出去走走。看看以前的學校,街道,小巷……這個城市的確俗氣而狹小。很多人有一張被富足狹隘生活麻木的臉。如果要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心裡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條有法國梧桐的路,曾經有一個人等她。他的笑容她還記得。然後她離開了這個城市,他結婚了。任何人都一直在傷害著或被傷害著。誰又可以抱怨誰。
她去舊日最好的女伴喬。喬剛剛生下一個孩子,身形依然臃腫,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小小的嬰兒,有粉紅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喬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終未曾好轉,但是有疼愛她的男人和可愛的孩子。喬撂起上衣給孩子餵奶,臉上是坦蕩的母性而無任何驕矜。是的,一個女子的生命已經全然改變。她的心已經不再只屬於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親吻她。她笑。這一刻她感覺到快樂和罪惡。她失去過自己的孩子,始終認為自己是罪孽的。但是又能如何呢。她的生活和喬不同。她是始終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終只能依靠自己的……
她在告辭出門,走在夜色中的時候,突然很想給他打電話。
他是她最後一個男人。她已經累了。但當想停下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停不下來。
她說,你過來看看我。他不願意來。他的聲音很渾濁,顯然是在酒吧喝酒。他說,我不想面對你父母。
她沉默。然後他說,你來杭州嗎。杭州有一個夜晚會放煙花。
她的眼淚就是這樣沒有聲音地順著臉頰流下來。她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讓它沒有任何變化,她問他,你愛我嗎。他在鬧哄哄的酒吧裡,用醉意朦朧的強調,粗著嗓門對她說,你就喜歡說些廢話。我身邊很多朋友吶。他又是和一大幫身份不明的所謂客戶或朋友在一起。他喜歡集體生活。只要一安靜下來,他就會渾身鬆散,只能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場接一場,永無止境……可是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連的男人。她想放開自己去接納的男人。
一切已經註定。他頹廢狂野的心也許等10年以後才能安靜。可是她的心在緩慢地老去。
老得即將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車站買到最後一張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裡,她對我說:在長時間的彼此傷害和逃避以後,所有的意圖和結局已經模糊不清。愛情可以僅僅是某種理想的代名詞。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場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