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的代表作

  林清玄是臺灣新生代的散文作家。他的散文創作充滿了佛理禪趣,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浴著光輝的母親

  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個母親不斷疼惜呵護***的兒子,擔心著兒子第一次坐公共汽車受到驚嚇。

  “寶寶乖,別怕別怕,坐車車很安全。”——那母親口中的寶寶,看來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了。

  乘客們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著那浴滿愛的光輝的母親。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親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忽略自己的母親也是那樣充滿光輝。

  那對母子下車的時候,車內一片靜默,司機先生也表現了平時少有的耐心,等他們完全下妥當了,才緩緩起步,開走。

  乘客們都還向那對母子行注目禮,一直到他們消失於街角。

  我們為什麼對一個人完全無私的溶人愛裡會有那樣莊嚴的靜默呢?原因是我們往往難以達到那種完全溶人的莊嚴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無私的、無我的,無造作的,就好像燈泡的鎢絲突然接通,就會點亮而散發光輝。

  就以對待孩子來說吧!***的孩子在母親的眼中是那麼天真、無邪,那麼值得愛憐,我們自己對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則是那麼嚴苛,充滿了條件,無法全心地愛憐。

  但願,我們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親一樣,完全無私、溶入,有一種莊嚴之美,充滿愛的光輝。

  :香魚的故鄉

  在臺北的日本料理店裡有一道名菜,叫“烤香魚”,這道烤魚和其他的魚都不一樣;其他的魚要剖開拿掉肚子,香魚則是完整的,可以連肚子一起吃,而且香魚的肚子是苦的,苦到極處有一種甘醇的味道,正像飲上好的茗茶。

  有一次我們在日本料理店吃香魚,一位朋友告訴我香魚為什麼可以連肚子一起吃的祕密。他說:“香魚是一種奇怪的魚,它比任何的魚都愛乾淨,他生活的水域只要稍有汙染,香魚就死去了,所以它的肚子永遠不會有髒的東西,可以放心食用。”朋友的說法,使我對香魚的品味大大的提高,是怎麼樣的一種魚,心情這樣高貴,容不下一點環境的汙跡?這也使我記憶起,十年前在新店溪旁碧潭橋頭的小餐館裡,曾經吃過新店溪盛產的香魚,它的體型細小毫不起眼,當時還是非常普通的食物,如今,新店溪的香魚早就絕種了,因為新店溪被人們染汙了,香魚拒絕在那樣的水域裡存活。

  現在日本料理店的香魚,已經不產在新店溪,而要從日本空運來臺,使香魚的身價大大增高,幾乎任何魚都比不上。聽說在澎湖某些沒有被汙染的海域,還能找到香魚的蹤跡,可是為數甚少,早就無法供應吃客的需求了。本來在新店溪旁的普通食物,如今卻在臺灣找不到故鄉,想起來就令人傷感。

  每次吃香魚的時候,我的心清就不免沉重,那種沉重來自香魚的敏感,在許多人的眼裡,所有的魚做為食物以外,就沒有別的意義了。香魚卻不同,因為它的喜愛潔淨,使我們更覺得應該有一個清潔的生存空間。在某一個層次上,香魚是比人更窟貴的,我們生活在一個被汙染的環境,到處充滿了刺耳的噪音和汽車排放的黑煙,可是時間一久,我們就適應了這樣的環境,甚至一點抗辯也沒有。

  沒有新鮮的空氣、沒有乾淨的溪水、沒有清爽的天空,甚至沒有安靜的聽覺,我們都已經峭焉不察了,面對著一天比一天沉淪的生活空間,有時我們完全失去了警覺。

  香魚不然,它不肯自甘於汙濁的溪水,不肯改變自己去適應一個更壞的環境,於是它選擇了死,寧潔而死,不濁而生,那樣的氣節,更使我們面對香魚的時候低徊不已。

  記得多年以前,我在梨山上,參觀過蹲魚的養殖;蹲魚是瀕臨絕跡的魚類,在臺灣,只有梨山上清澈的溪水和適當的水溫,能讓他們樂於悠遊,正由於它們獨特的品性,使養殖的人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也正因為這樣,鱒魚在人們的心目中,永遠不會和吳郭魚相提並論。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邊度假,漁民們邀請我到海邊去欣賞奇景。那一天,許多海豚無緣無故的游到岸上集體自殺,我站在海岸邊,看著那些到處羅列的海豚,它們從海里跳到岸上等待著死亡,卻沒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體自殺,給當地的漁民帶來一筆小財,沒有人探問它們為什麼拒絕生存,我的心裡卻充滿了疑惑;海豚是一種智商很高的動物,它們到底為什麼要集體自殺呢?

  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麼委屈?在以前海面乾淨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殺呢?生物學家恐怕也無法解開海豚自殺的謎題,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殺不是“無緣無故”,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們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動物有動物的想法,魚也有魚的心情。乾淨的海,是海豚的故鄉;清澈的溪水,是香魚和蹲魚的故鄉;它們寧可做失鄉的遊魂,也不願活在汙濁的水域,是做為人的我們,應該深切反省的。

  有許多飼養鳥類和熱帶魚的朋友,經常向我抱怨,不管他們如何細心照料,鳥和魚都會無故的死去,我想,魚鳥的死都不是無故的,因為鳥是屬於山林的,不屬於籠子;魚是屬於河海的,不屬於水箱。現在更嚴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於人為的汙染,許多動物都活得不快樂,恐怕在大自然裡,只有一種動物對壞的環境能安之如常,那種動物的名字叫做“人”。

  幾年前,人們在新店溪“放香魚”,讓香魚回到它的故鄉,據說現在新店溪裡已有為數極少的香魚存活,如果河川不繼續汙染,將來我們食用的香魚不必從空中來,而是本鄉的土產。

  香魚是我們的,故鄉也是我們的,我們千萬不要讓故鄉成為巷魚拒絕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秋聲一片

  生活在都市的人,愈來愈不瞭解季節了。

  我們不能像在兒時的鄉下,看到滿地野花怒放,而嗅到春風的訊息;也不能在夜裡的庭院,看揮扇乘涼的老人,感受到夏夜的樂趣;更不能在東北季風來臨前,做最後一次出海的航行捕魚,而知道秋季將盡。

  都市就是這樣的,夏夜裡我們坐在冷氣房子裡,遠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幾疑是秋天;冬寒的時候,我們走過聚集的花市,還以為春天正盛。然後我們慢慢迷惑了、迷失了,季節對我們已失去了意義,因為在都市裡的工作是沒有季節的。

  前幾天,一位朋友來訪,興沖沖的告訴我:“秋天到了,你知不知道?”他突來的問話使我大吃一驚,後來打聽清楚,才知道他秋天的訊息來自市場,他到市場去買菜,看到市場裡的蟹兒全黃了,才驚覺到秋天已至,不禁令我啞然失笑;對“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鴨子來說,要是知道人是從市場知道秋天,恐怕也要笑吧。

  古人是怎麼樣知道秋天的呢?

  我記得宋朝的詞人蔣捷寫過一首聲聲慢,題名就是“秋聲”:

  黃花深巷,

  紅花低窗,

  淒涼一片秋聲,

  豆雨聲來,

  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

  麗譙門不鎖更聲。

  故人遠,

  問誰搖玉佩,

  簷底鈴聲。

  彩角聲隨月墮,

  漸連營馬動,

  四起茄聲。

  閃爍鄰燈,

  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

  碎噥噥多少蛋聲!

  未了,

  把一半分與雁聲。

  這首詞很短,但用了十個“聲”字,在宋朝輩起的詞人裡也是罕見的;蔣捷用了風聲、雨聲、更聲、鈴聲、笳聲、砧聲、蛩聲、雁聲來形容秋天的到來,真是令人感受到一個有節奏的秋天。中國過去的文學作品裡都有著十分強烈的季節感,可惜這種季節的感應已經慢慢在流失了。有人說我們季節感的迷失,是因為臺灣是個四季如春的地方,這一點我不同意;即使在最熱的南部,用雙手耕作的農人,永遠對時間和氣候的變化有一種敏感,那種敏感就像能在看到花苞時預測到它開放的時機。

  在工業發展神速的時代,我們的生活不斷有新的發現。我們的祖先只知道事物的實體、季節風雲的變化、花草樹木的生長,後來的人逐漸能穿透事物的實體找那更精細的物質,老一輩的人只知道物質最小的單位是分子,後來知道分子之下有原子,現在知道原子之內有核子,有中於,有粒於,將來可能在中子粒子之內又發現更細的組成。可嘆的是,我們反而失去了事物可見的實體,正是應了中國的一句古話“只見秋毫,不見輿薪”。

  到如今,我們對大自然的感應甚至不如一棵樹。一棵樹知道什麼時候抽芽、開花、結實、落葉等等,並且把它的生命經驗記錄在一圈圈或鬆或緊的年輪,而我們呢?有許多年輕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杜鵑什麼時候開花。更不要說從聲音裡體會秋天的來臨了。

  自從我們可以控制室內的氣溫以未,季節的感受就變成被遺棄的孩子,儘管它在冬天裡猛力的哭號,也沒有多少人能聽見了。有一次我在紐約,窗外正飄著大雪,由於室內的暖氣很強,我們在朋友家只穿著單衣,朋友從冰箱拿出冰淇淋來招待我們,我拿著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懷念著“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那樣冬天的生活。那時,季節的孩子在窗外探,我彷彿看見它躡著足,走入了遠方的樹林。

  由於人在室內改變了自然,我們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後的陽光有多麼可愛,也不容易體知夏夜庭院,靜聽蟋蟀鳴唱任涼鳳吹拂的快意了。因為溫室栽培,我們四季都有玫瑰花,但我們就不能親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麼的美;我們四季都有杜鵑可賞,也就不知道杜鵑血一樣的花是如何動人了。

  傳說唐朝的武則天,因為嫌牡丹開花太遲,曾下令將牡丹用火焙燔,嚇得牡丹仙子大為驚慌,連忙連夜開花以娛武后的歡心,才免去焙燔之苦。讀到這則傳說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不經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嘆;我們現在那些溫室裡的花朵,不正是用火來烤著各種花的精靈嗎?使牡丹在室外還下著大雪的冬天開花,到底能讓人有什麼樣的樂趣呢?我不明白。

  萌芽的春、綠蔭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科在人類科學的進化中也逐漸迷失了。我們知道秋天的來臨,竟不再是從滿地的落葉,而是市場上的蟹黃,是電視、報紙上暖氣與毛氈的廣告,使我在秋天臨窗北望的時候,有著一種傷感的心清。

  這種心情,恐怕是我們下一代的孩子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