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的經典散文隨筆
林清玄寫作三十年,成書百餘部。他堅持自然、厚味、有機的文學,因為他深信“有真感情,就有好文章”。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幸福的無關
我小時候對汽水有一種特別奇妙的嚮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麼好喝,而是由於喝不到汽水。我們家是有幾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序排行就有18個之多,記憶裡東西彷彿永遠不夠吃,更別說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時機有三種,一種是喜慶宴會,一種是過年的年夜飯,一種是廟會節慶。即使有汽水,也總是不夠喝。到要喝汽水時好像進行一個隆重的儀式,18個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幾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後大家舔舔嘴脣,覺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鮮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一個孩子喝飽了汽水,站在屋簷下嘔氣,哦--長長的一聲。我站在旁邊簡直看呆了,羨慕得要死掉,忍不住憂傷地自問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飽?什麼時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嘔氣?因為到讀小學的時候,我還沒有嘗過喝汽水到嘔氣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氣嘔出來,不知道是何等幸福事。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位堂兄快結婚了,我在他結婚的前一晚竟輾轉反側地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地發願:明天一定要汽水喝到飽,至少喝到嘔氣。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窺探,看汽水送來了沒有。到上午9點多,看到雜貨店的人送來幾大箱的汽水,堆疊在一處。我飛也似的跑過去,提了兩大瓶的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時農村的廁所都蓋在遠離住屋的幾十米之外,有一個大糞坑,幾星期才清理一次,我們小孩子平時很少進茅房的,衛生問題通常是就地解決,因為裡面實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計劃好要在裡面喝汽水,那是家裡唯一隱祕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門反鎖,接著開啟兩瓶汽水,然後以一種虔誠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地往嘴裡灌,一瓶汽水一會兒就喝光了。幾乎一刻也不停地,我把第二瓶汽水灌進口中。
我的肚子整個脹起來,我安靜地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著嘔氣。慢慢地,肚子有了動靜,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氣翻湧出來,哦--汽水的氣從口鼻冒了出來,冒得我滿眼都是淚水,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喝汽水喝到嘔氣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後朝聖一般開啟茅房的木栓,走出來,發現陽光是那麼溫暖明亮,好像從天上回到了人間。
在茅房喝汽水的時候,我忘記了茅房的臭味,忘記了人間的煩惱,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年嘆息的情景,當我重複地說:"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喝汽水喝到嘔氣更幸福的事了吧!"心裡百感交集,眼淚忍不住就要落下來。
貧困的歲月裡,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記得添一碗熱騰騰的白飯,澆一匙豬油、一匙醬油,坐在"戶定"***廳門的石階***前細細品味豬油拌飯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滿了幸福的香氣。
有時這種幸福不是來自食物,而來自於自由自在地在田園中徜徉了一個下午。
有時幸福來自於看到蘿蔔田裡留下來的做種的蘿蔔開出一片寶藍色的花。有時幸福來自於家裡的大狗突然生出一窩顏色都不一樣的毛茸茸的小狗。生命原來不在於人的環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質,而在於人的心靈如何與生活對應。因此,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決定的,貧困者有貧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其幸福,位尊權貴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自有其幸福。在生命裡,人人都是有笑有淚;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與煩惱,這是人間世界真實的相貌。
:海獅的項圈
舊金山的漁人碼頭,有一處海獅聚集的地方,遊客只能遠距離地觀賞,碼頭上貼著佈告:“此處碼頭屬美國海軍所有,餵食、丟擲或恐嚇海獅,移送法辦。”
美國在保護野生動物這方面,確實是先進國家,連“恐嚇”動物都會被法辦哩!
正出神觀看海獅的時候,一群小孩子吱吱喳喳地走到碼頭,由兩位年輕的女老師帶領,原來是幼稚園的老師帶小朋友來看海獅,戶外教學。在碼頭邊的大人紛紛把最佳的觀賞位子讓出來給小朋友——在禮讓和疼惜老弱婦孺這方面,美國也是先進國家。
我聽到幼稚園的老師對小朋友說:“你們有沒有看到右邊那隻海獅脖子上有一個圈?”
“有!”
“那不是它的項鍊,而是它的傷痕,這隻海獅小時候在海里玩,看到一個項圈,它就鑽進去玩,沒想到鑽進去就拿不出來,小海獅一直在長大,項圈愈來愈緊,就陷進肉裡,流血、痛苦,就在它快被勒死前被發現了,把線圈剪斷才救了它。”
小朋友聽得入神,臉上都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所以,你們以後千萬不要亂丟東西到海里,可能會害死一隻海獅。”
老師帶著小朋友走了。
我在清晨的漁人碼頭深受感動,這就是最好的教育,我但願我們的老師也都能這樣地教育孩子。
海獅的項圈是無知與野蠻的項圈,我們的許多大人都戴著這樣的項圈而不自知。我們要教孩子懂得疼惜與關愛眾生,就要先取下我們無知與野蠻的項圈呀!
:吸引金龜子
吃哈密瓜的時候,我對孩子提起童年時代如何抓金龜子的事。
我們把吃剩的果皮拿到樹林或稻田,或甚至放在庭院的角落,到黃昏的時刻,就會有許多不知從何處趕來,閃著綠光、黃光和藍光的金龜子,它們密密麻麻緊緊吸在果皮上,我們常常一口氣就抓到幾十只金龜子。
然後,我們在金龜子的身上畫了記號,帶到更遠的地方去放飛,看著閃著光芒的金龜子在空中逸去。
第二天,往往會發現一些昨日做了記號的金龜子飛回來,停在果皮上。
“我童年的時候就很疑惑,金龜子是如何在遙遠廣大的田園辨味,穿過樹林而飛回的呢?”我對孩子說。
孩子眼睛一亮,說:“爸爸,我們為什麼不在陽臺上放一些果皮,來吸引金龜子呢?”
“這怎麼可能,這裡是城市,我們的陽臺又在十五樓,金龜子住在林間,怎麼可能飛來呢?”我說。
“試試看嘛!試試看嘛!”孩子央求著。
好!我們就把正在吃的哈密瓜連皮留下來,放在十五樓陽臺的花盆樹下。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發現有四隻金龜子正忘情地吮吸著哈密瓜的果皮,兩隻是黃金色,兩隻是綠金色。
孩子和我都驚訝極了,這些金龜子是如何從山林飛過廣大的城市,找到陽臺的這一隻哈密瓜呢?它們是具備了什麼樣的能量呢?
我想到,在一些微小的眾生之中,其實也隱藏著更廣大、更深刻、更細膩的心,只是我們看不見罷了。
我們把那四隻金龜子作了記號,帶到別處去放飛,但是金龜子再也沒有飛回來。
我們好幾次把果皮放在陽臺,總有各式各樣的金龜子從四面八方飛來,可是那畫了彩色筆記號的金龜子再也未曾回來過。
孩子非常失望。
我安慰孩子說:“城市到底不是樹林,城市不是金龜子的家呀!”
說的時候,我感覺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而那作了記號的金龜子,是從故鄉的記憶中飛來,又帶著我的鄉愁,飛向不知名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