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散文小學學過的
正如“讀一部好書,就是和許多高尚的人談話”一樣,讀名家名作就是和大師的心靈在晤談。下面小編為大家帶來內容,希望大家喜歡。
***一***:巴金 燈
我半夜從噩夢中驚醒,感覺到窒悶,便起來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氣。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腳下彷彿橫著沉睡的大海,但是漸漸地像浪花似的浮起來灰白色的馬路。然後夜的黑色逐漸減淡。哪裡是山。哪裡是房屋,哪裡是菜園,我終於分辨出來了。
在右邊,傍山建築的幾處平房裡射出來幾點燈光,它們給我掃淡了黑暗的顏色。
我望著這些燈,燈光帶著昏黃色,似乎還在寒氣的襲擊中微微顫抖。有一兩次我以為燈會滅了。但是一轉眼昏黃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來。這些深夜還燃著的燈,它們***似乎只有它們***默默地在散佈一點點的光和熱,不僅給我,而且還給那些寒夜裡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這時候還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是的,那邊不是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嗎?誰從城裡走回鄉下來了?過了一會兒,一個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極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瞭解這個人急忙趕回家去的心情。那麼,我想,在這個人的眼裡、心上,前面那些燈光會顯得是更明亮、更溫暖罷。
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只有一點微弱的燈光,就是那一點彷彿隨時都會被黑暗撲滅的燈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長長的路。大片的飛雪飄打在我的臉上,我的皮鞋不時陷在泥濘的土路中,風幾次要把我摔倒在汙泥裡。我似乎走進了一個迷陣,永遠找不到出口。看不見路的盡頭。但是我始終挺起身子向前邁步,因為我看見了一點豆大的燈光。燈光,不管是哪個人家的燈光,都可以給行人——甚至像我這樣的一個異鄉人——指路。
這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過好些大的變化。現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腳的燈光,那燈光跟好些年前的燈光不是同樣的嗎?我看不出一點分別!為什麼?我現在不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樓房前面的廊上嗎?我並沒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見燈光,我卻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難道是我的心在黑夜裡徘徊,它被噩夢引入了迷陣,到這時才找到歸路?
我對自己的這個疑問不能夠給一個確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漸漸地***了,呼吸也暢快了許多。我應該感謝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燈光。
他們點燈不是為我,在他們的夢寐中也不會出現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處。我愛這樣的燈光。幾盞燈甚或一盞燈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徹黑暗,可是它也會給寒夜裡一些不眠的人帶來一點勇氣,一點溫暖。
孤寂的海上的燈塔挽救了許多船隻的沉沒,任何航行的船隻都可以得到那燈光的指引。哈里希島上的姐姐為著弟弟點在窗前的長夜孤燈,雖然不曾喚回那個航海遠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魚歸來的鄰人都得到了它的幫助。
再回溯到遠古的年代去。古希臘女教士希洛點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過海峽來的利安得爾的眼睛。有一個夜晚暴風雨把火炬弄滅了,讓那個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還隱約地亮在我們的眼前,似乎那火炬並沒有跟著殉情的古美人永沉誨底。
這些燈光都不是為我燃著的,可是連我也分到了它們的一點點思澤——一點光,一點熱。光碟機散了我心靈裡的黑暗,熱促成它的發育。一個朋友說:“我們不是單靠吃米活著的。”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飄浮,要不是得著燈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會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懷著滿心難治的傷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條河裡。到了水中,他聽見一聲叫喊***“救人啊!”***,看見一點燈光,模糊中他還聽見一陣喧鬧,以後便失去知覺。醒過來時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盞油燈,眼前幾張誠懇、親切的臉。“這人間畢竟還有溫暖”,他感激地想著,從此他改變了生活態度。“絕望”沒有了,“悲觀”消失了,他成了一個熱愛生命的積極的人。這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還見到這位朋友。那一點燈光居然鼓舞一個出門求死的人多活了這許多年,而且使他到現在還活得健壯。我沒有跟他重談起燈光的話。但是我想,那一點微光一定還在他的心靈中搖晃。
在這人間,燈光是不會滅的——我想著,想著,不覺對著山那邊微笑了。
***二***:朱自清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裡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月光裡,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旳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裡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旳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wěng***鬱郁旳。路旳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旳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揹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旳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裡。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旳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niǎo,nuó***地開著旳,有羞澀地打著朵兒旳;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mò***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裡。葉子和花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ē***玲***英語violin小提琴的譯音***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丰姿,便在煙霧裡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裡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裡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裡可以約略知道。採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豔歌去的。採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採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採蓮賦》裡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yuàn***女,盪舟心許;鷁***yì***首徐回,兼傳羽杯;欋***zhào***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jū***。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裡的句子: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
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三***:盧梭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五
在我住過的地方當中***有幾處是很迷人的***,只有比埃納湖中的聖皮埃爾島盧梭從莫蒂埃村被逐後***此村在訥沙泰爾邦的特拉維爾山谷中,當時受普魯士統治***,於一七六五年九月十八日遷往四公里外的該島,於十月二十五日再度被迫離開,逃往斯特拉斯堡,再經巴黎去英國休謨處 ***。
這個小島,訥沙泰爾人稱之為土塊島,即使在瑞士也很不知名。據我所知,沒有哪個旅行家曾提起過它。然而它卻非常宜人,對一個想把自己禁錮起來的人來說,位置真是出奇地適宜;儘管我是世上唯一命定要把自己禁錮起來的一個人,我卻並不認為這種愛好只有我一個人才有——不過我迄今還沒有在任何他人身上發現這一如此合乎自然的愛好。
比埃納湖邊的岩石和樹林離水更近,也顯然比日內瓦湖荒野些、浪漫色彩也濃些,但和它一樣地秀麗。這裡的田地和葡萄園沒有那麼多,城市和房屋也少些,但更多的是大自然中青翠的樹木、草地和濃陰覆蓋的幽靜的所在,相互襯托著的景色比比皆是,起伏不平的地勢也頗為常見。湖濱沒有可通車輛的大道,遊客也就不常光臨,對喜歡悠然自得地陶醉於大自然的美景之中,喜歡在除了鶯啼鳥囀、順山而下的急流轟鳴之外別無聲息的環境中進行沉思默想的孤獨者來說,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地方。這個差不多呈圓形的美麗的湖泊,正中有兩個小島,一個有人居住,種了莊稼,方圓約半里約一里約約為四公里。另一個小些,荒無人煙,後來為了不斷挖土去修大島上被波濤和暴風雨沖毀之處而終於遭到破壞。弱肉總為強食。
島上只有一所房子,然而很大,很討人喜歡,也很舒適,跟整個島一樣,也是伯爾尼醫院的產業,裡面住著一個稅務官和他的一家人以及他的僕役。他在那裡經營一個有很多家禽的飼養場、一個鳥欄、幾片魚塘。島雖小,地形和地貌卻變化多端,景色宜人的地點既多,也能種各式各樣的莊稼。有田地、葡萄園、樹林、果園、豐沃的牧地,濃陰覆蓋,灌木叢生,水源充足,一片清新;沿島有一個平臺,種著兩行樹木,平臺中央蓋了一間漂亮的大廳,收摘葡萄的季節,湖岸附近的居民每星期天都來歡聚跳舞。
在莫蒂埃村住所的投石事件以後,我就是逃到這個島上來的。我覺得在這裡真感到心曠神怡,生活和我的氣質是如此相合,所以決心在此度過餘年。我沒有別的擔心,就怕人家不讓我實現我的計劃,這計劃是跟有人要把我送到英國去的那個計劃很不協調的,而後者會產生什麼結果,我那時已經有所感覺了。這樣的預感困擾著我,我真巴不得別人就把這個避難所作為把我終身監禁的監獄,把我關在這裡一輩子,消除我離去的可能和希望,禁止我同外界的任何聯絡,從而使我對世上所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忘掉它的存在,也讓別人忘掉我的存在。人們只讓我在這個島上待了兩個月,而我卻是願意在這裡待上兩年,待上兩個世紀,待到來世而不會有片刻厭煩的,儘管我在這裡除了
我的伴侶指戴萊絲·勒·瓦瑟。盧梭自一七四五年起即和她同居,直到一七六八年才正式結婚。以外來往的就只有稅務官、他的太太還有他的僕人。他們確實都是好人,不過也就是如此而已,而我所需要的卻也正是這樣的人。我把這兩個月看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要是能終生如此,我就心滿意足,片刻也不作他想了。這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幸福?享受這樣的幸福又是怎麼回事?我要請本世紀的人都來猜一猜我在那裡度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可貴的farniente***閒逸***的甘美滋味是我要品嚐的最主要的第一位的享受,我在居留期間所做的事情完全是一個獻身於閒逸生活的人所必須做的樂趣無窮的活動。
有人求之不得地盼望我就這樣與世隔絕,畫地為牢,不得外力的援助就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沒有周圍的人幫忙就既不能同外界聯絡,也不能同外界通訊。他們的這個希望使我產生了在此以前所未曾有過的就此安度一生的指望;想到我有充分時間來悠悠閒閒地處理我的生活,所以在開始時我並沒有作出任何安排。我被突然遣送到那裡,孤獨一人,身無長物,我接連把我的女管家即戴萊絲·勒·瓦瑟。叫去,把我的書籍和簡單的行李運去。幸而我沒有把我的大小箱子開啟,而是讓它們照運到時的原樣擺在我打算了此一生的住處,就好像是住一宿旅館一樣。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擺著,我連想都沒有想去整理一下。最叫我高興的是我沒有把書箱開啟,連一件文具也沒有。碰到收到倒黴的來信,使我不得不拿起筆來時,只好嘟囔著向稅務官去借,用畢趕緊歸還,但願下次無須開口。我屋裡沒有那討厭的文具紙張,卻堆滿了花木和乾草;我那時生平第一次對植物學產生了狂熱的興趣,這種愛好原是在狄維爾諾瓦博士盧梭在莫蒂埃村時結識的朋友,博士頭銜是盧梭開玩笑加的。啟發下養成的,後來馬上就成為一種嗜好。我不想做什麼正經的工作,只想做些合我心意,連懶人也愛乾的消磨時間的活兒。我著手編《皮埃爾島植物誌》,要把島上所有的植物都描寫一番,一種也不遺漏,細節詳盡得足以佔去我的餘生。聽說有個德國人曾就一塊檸檬皮寫了一本書;我真想就草地上的每一種禾本植物、樹林裡的每一種苔蘚、岩石上的每一種地衣去寫一本書;我也不願看到任何一株小草、任何一顆植物微粒沒有得到充分的描述。按照這個美好的計劃,每天早晨我們一起吃過早飯以後,我就手上端著放大鏡,腋下夾著我的《自然分類法》瑞典博物學家、雙名命名法的創立者林內***1707—1778***最重要的著作。去考察島上的一個地區,為此我把全島分成若干方塊,準備每一個季節都在各個方塊上跑上一圈。每次觀察植物的構造和組織、觀察性器官在結果過程中***它的機制對我完全是件新鮮事物***所起的作用時,我都感到欣喜若狂,心馳神往,真是其妙無比。各類植物特性的不同,我在以前是毫無概念的,當我把這些特性在常見的種屬身上加以驗證,期待著發現更罕見的種屬時,真是心醉神迷。夏枯草兩根長長的雄蕊上的分杈、蕁麻和牆草雄蕊的彈性、鳳仙花的果實和黃楊包膜的爆裂,以及我首次觀察到的結果過程中的萬千細微現象使我心中充滿喜悅。拉封丹曾問人可曾讀過《哈巴谷書》。我也要問大家可曾見過夏枯草的角。兩三個小時以後,我滿載而歸,下午如果遇雨的話,在家也就不愁沒有消遣的東西了。上午剩下的時間,我就用來跟稅務官、他的妻子和戴萊絲一起去看他們的工人和莊稼,經常也動手幫幫忙;也時常有伯爾尼人來看我,他們常看到我騎在大樹枝上,腰裡圍了一個裝果子的口袋,滿了就用繩子墜下來。早上的活動,加上由此而必然產生的愉快心情,使得我午飯吃得很香;但當用餐時間過久,天氣又好時,我不耐久等,就在別人還沒有散席的時候溜了出去,獨自跳進一隻小船,如果湖面平靜,就一直劃到湖心,仰面躺在船中,雙眼仰望長空,隨風飄蕩,有時一連漂上幾個小時,沉浸在沒有明確固定目標的雜亂而甘美的遐想之中。在我心目中,這樣的遐想比我從所謂的人生樂趣中得到的甜蜜不知要好上幾百倍。有時夕陽西下,告訴我踏上歸途的時刻已經來到,那時我離島已經很遠,不得不奮力划槳,好在天黑以前趕到家裡。有時,我不奔向湖心,卻沿著小島青翠的岸邊划行,那裡湖水清澈見底,岸畔濃陰密蔽,叫我如何不跳下水去暢遊一番!但最經常的還是從大島劃到小島,在那裡棄舟登岸,度過整個下午,有時漫步於稚柳、瀉鼠李、春蓼和各式各樣的灌木之間,有時坐到長滿細草、歐百里香、巖黃芪和苜蓿的沙丘頂上。這苜蓿看來是從前有人播下的,特別適於喂兔,兔子可以在那裡安然成長,一無所懼,也不至於糟蹋什麼。我把這種想法跟稅務官講了,他就從訥沙泰爾買了幾隻回來,有公有母,他妻子和小姨、戴萊絲和我四個人浩浩蕩蕩地把它們護送到這小島上,它們在我走以前就開始繁殖起來,如果能耐住嚴冬的話,肯定是可以繁榮昌盛的。這小小的殖民地的建立真是一個歡慶的節日。我躊躇滿志地領著我們這支隊伍跟兔子從大島來到小島,比阿耳戈號的指揮即希臘神話中帶領五十名英雄乘舟前往科爾喀斯去尋找金羊毛的伊阿宋。還要神氣;我也驕傲地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稅務官的太太向來是怕水怕得要命的,一到水上就要頭暈眼花,這次卻信心百倍地登上我劃的船,一路上一點也沒有害怕。
當湖面波濤洶湧,無法行船時,我就在下午周遊島上,到處採集植物標本,有時坐在最宜人、最僻靜的地點盡情遐想,有時坐在平臺或土丘上縱目四望,欣賞比埃納湖和周圍岸邊美妙迷人的景色。湖的一邊近處是起伏的山岡,另一邊展為豐沃的原野,一直可以望到天際蔚藍的群山。暮色蒼茫時分,我從島的高處下來,高高興興地坐到湖邊灘上隱蔽的地方;波濤聲和水面的漣漪使我耳目一新,驅走了我心中任何其他的激盪,使我的心浸沉在甘美的遐想之中,就這樣,夜幕時常就在不知不覺中垂降了。湖水動盪不定,濤聲不已,有時訇的一聲,不斷震撼我的雙耳和兩眼,跟我的遐想在努力平息的澎湃心潮相互應答,使我無比歡欣地感到自我的存在,而無須費神去多加思索。我不時念及世間萬事的變化無常,水面正提供著這樣一種形象,但這樣的思想不但模糊淡薄,而且倏忽即逝;而輕輕撫慰著我的平穩寧靜的思緒馬上就使這些微弱的印象化為烏有,無須我心中有何活動,就足以使我流連忘返,以致迴歸時還不得不作一番努力,才依依不捨地踏上歸途。
晚飯以後,如果天色晴和,我們再一次一起到平臺上去散步,呼吸湖畔清新的空氣。我們在大廳裡休息,歡笑閒談,唱幾支比現代扭扭捏捏的音樂高明得多的歌曲,然後帶著一天沒有虛度的滿意心情回家就寢,一心希望明天也是同樣的歡快。除了有不速之客前來探望之外,我在這島上逗留的日子就是這樣度過的。那裡的生活是那麼迷人,我心中的懷念之情是如此強烈、親切、持久,事隔十五年盧梭在聖皮埃爾島居住是在一七六五年,而在一七七八年即去世,相隔僅十三年。每當我念及這可愛的住處時,總免不了心馳神往。
在這飽經風霜的漫長一生中,我曾注意到,享受到最甘美、最強烈的樂趣的時期並不是回憶起來最能吸引我、最能感動我的時期。這種狂熱和激情的短暫時刻,不管它是如何強烈,也正因為是如此強烈,只能是生命的長河中稀疏散佈的幾個點。這樣的時刻是如此罕見、如此短促,以致無法構成一種境界;而我的心所懷念的幸福並不是一些轉瞬即逝的片刻,而是一種單純而恆久的境界,它本身並沒有什麼強烈刺激的東西,但它持續越久,魅力越增,終於導人於至高無上的幸福之境。
人間的一切都處在不斷的流動之中。沒有一樣東西保持恆常的、確定的形式,而我們的感受既跟外界事物相關,必然也隨之流動變化。我們的感受不是走在我們前面,就是落在我們後面,它或是回顧已不復存在的過去,或是瞻望常盼而不來的未來;在我們的感受之中毫不存在我們的心可以寄託的牢固的東西。因此,人間只有易逝的樂趣,至於持久的幸福,我懷疑這世上是否曾存在過。在我們最強烈的歡樂之中,難得有這樣的時刻,我們的心可以真正對我們說:“我願這時刻永遠延續下去。”當我們的心忐忑不安、空虛無依,時而患得、時而患失時,這樣一種遊移不定的心境,怎能叫做幸福?假如有這樣一種境界,心靈無需瞻前顧後,就能找到它可以寄託,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礎,時間對它來說已不起作用,現在這一時刻可以永遠持續下去,既不顯示出它的綿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跡;心中既無匱乏之感也無享受之感,既不覺苦也不覺樂,既無所求也無所懼,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時單憑這個感覺就足以充實我們的心靈:只要這種境界持續下去,處於這種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稱為幸福,而這不是一種人們從生活樂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憐的、相對的幸福,而是一種在心靈中不會留下空虛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圓滿的幸福。這就是我在聖皮埃爾島上,或是躺在隨波漂流的船上,或是坐在波濤洶湧的比埃納湖畔,或者站在流水潺潺的溪流邊獨自遐想時所常處的境界。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們是從哪裡得到樂趣的呢?不是從任何身外之物,而僅僅是從我們自己,僅僅是從我們自身的存在獲得的;只要這種境界持續下去,我們就和上帝一樣能夠自足。排除了任何其他感受的自身存在的感覺,它本身就是一種彌足珍貴的滿足與安寧的感覺,只要有了這種感覺,任何人如果還能擺脫不斷來分我們的心、擾亂我們溫馨之感的塵世的***,那就更能感到生活的可貴和甜蜜了。但大多數人為連續不斷的激情所擾,很少能經歷這種境界,同時由於僅僅在難得的片刻之間不完全地領略了這種境界,對它也只留下一種模糊不清的概念,難以感到它的魅力。在當前這樣的秩序下,對社會生活日益增長的需求要求他們去履行社會職責,如果他們全都去渴求那種醇美的心醉神迷的境界,而對社會生活產生厭倦,這甚至還不是件好事。但是一個被排除於人類社會之外的不幸者,他在人間已不可能再對別人或自己做出什麼有益之事,那就可在這種境界中去覓得對失去的人間幸福的補償,而這是命運和任何人都無法奪走的。
不錯,這種補償並不是所有的人,也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感受的。要做到這一點,心必須靜,沒有任何激情來擾亂它的安寧。必須有感受者的心情和周圍事物的相互烘托。既不是絕對的平靜,也不能有過分的激動,而是一種均勻的、溫和的,既沒有衝動、也沒有間歇的運動。沒有運動,生命就陷於麻木狀態。運動如果不均勻或過分強烈,它就會激起我們的狂熱;如果它使我們想起周圍的事物,那就會破壞遐想的魅力,打斷我們內心的省察,把我們重新置於命運和別人的軛下,而去念及自己的苦難。絕對的安靜則導致哀傷,向我們展現死亡的形象。因此,有必要向歡快的想象力求助,而對天賦有這種想象力的人來說,它是會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腦際的。那種並非來自外界的運動產生於我們自己的內心。不錯,當有輕快甜蜜的思想前來輕輕掠過心靈的表面而不去攪動它的深處時,心中的寧靜固然不是那麼完全,然而卻是十分可喜的。只要有相當的這樣的思想,我們就可以忘記所有的痛苦而只記得我們自己。只要我們能夠安安靜靜,這樣的遐想無論在何處都能進行;我時常想,如果在巴士底獄,甚至在見不到任何東西的單人牢房裡,我都可以愉快地進行這樣的遐想。然而必須承認,在一個跟世界其餘部分天然隔絕的豐沃而孤寂的小島上進行這種遐想卻要好得多,愉快得多;在那裡,到處都呈現出歡快的景象,沒有任何東西勾起我辛酸的回憶,屈指可數的居民雖然還沒有使我樂於與之朝夕相處,卻都和藹可親,溫和體貼;在那裡,我終於能毫無阻礙,毫無牽掛地整日從事合我口味的工作,或者置身於最慵懶的閒逸之中。對一個懂得如何在最令人掃興的事物中浸沉在愉快的幻想裡的遐想者來說,能借助感官對現實事物的感受而縱橫馳騁於幻想之間,這樣的機會當然是美好的。當我從長時間的甘美的遐想中回到現實中來時,眼看周圍是一片蒼翠,有花有鳥;縱目遠眺,在廣闊無垠的清澈見底的水面周圍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湖岸,這時我以為這些可愛的景色也都是出之於我的想象;等到我逐漸恢復自我意識,恢復對週遭事物的意識時,我連想象與現實之間的界限也確定不了了:兩者都同樣有助於使我感到我在這美妙的逗留期間所過的沉思與孤寂的生活是何等可貴。這樣的生活現在為何還不重現?我為什麼不能到這親愛的島上去度過我的餘年,永遠不再離開,永遠也不再看到任何大陸居民!看到他們就會想起他們多年來興高采烈地加之於我的種種災難。他們不久就將被人永遠遺忘,但他們肯定不會把我忘卻;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沒有任何辦法來攪亂我的安寧。擺脫了紛繁的社會生活所形成的種種塵世的情慾,我的靈魂就經常神遊於這一氛圍之上,提前跟天使們親切交談,並希望不久就將進入這一行列。我知道,人們將竭力避免把這樣一處甘美的退隱之所交還給我,他們早就不願讓我待在那裡。但是他們卻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象之翼飛到那裡,一連幾個小時重嘗我住在那裡時的喜悅。我還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盡情想象。假如我設想我現在就在島上,我不是同樣可以遐想嗎?我甚至還可以更進一步,在抽象的、單調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愛的形象,使得這一遐想更為生動活潑。在我心醉神迷時這些形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麼,連我的感官也時常是不甚清楚的;現在遐想越來越深入,它們也就被勾畫得越來越清晰了。跟我當年真在那裡時相比,我現在時常是更融洽地生活在這些形象之中,心情也更加舒暢。不幸的是,隨著想象力的衰退,這些形象也就越來越難以映上腦際,而且也不能長時間地停留。唉!正在一個人開始擺脫他的軀殼時,他的視線卻被他的軀殼阻擋得最厲害!
以上就是小編為你帶來的的內容,謝謝你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