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的簡短散文
張曉風在自己的散文中既有形而上的哲理沉思,也有形而下的經驗感悟。下面是小編精心為您整理的,希望您喜歡!
一:紅絨背心
那件紅絨背心是我懷孕的時候穿的,下緣極寬,穿起來像一口鐘。
那原是一件舊衣,別人送給我的,一色極純的玫瑰紅,大口袋上鑲著一條古典的花邊。
其他的孕婦裝我全送人了,只留下這一件捨不得,掛在貯藏室裡,它總是牽動著一些什麼.,藏伏著一些什麼。
懷孕的日子的那些不快不知為什麼,想起來都模糊了,那些疼痛和磨難竟然怎麼想都記不真切,真奇怪,生育竟是生產的人和被生的人都說不清楚過程的一件事。
而那樣驚天動地的過程,那種參天地之化育的神祕經驗,此刻幾乎等於完全不存在了,彷彿星辰,我雖知道它在億萬年前成形,卻完全不能重複那分記憶,你只見日升月恆,永珍迴環,你只覺無限敬畏。世上的事原來是可以在渾沌噩然中成其為美好的。
而那件紅絨背心懸在那裡,柔軟鮮豔,那樣真實,讓你想起自己懷孕時期像一塊璞石含容一塊玉的舊事。那時,曾有兩脈心跳,交響於一副胸膛之內——而胸膛,在火色迸發的紅絨背心之內。對我而言,它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孩子的“創世紀”,我每怔望著它,就重溫小胎兒的腹中來不及地膨脹時的力感。那時候,作為一個孕婦,懷著的竟是一個急速增大的銀河系。真的,那時候,所有的孕婦是宇宙,有萬種莊嚴。
而孩子大了,而那裡自顧自地玩著他的集郵冊或彩色筆。一年復一年,寒來暑往,我揀衣服的時候,總看見那像見證人似的紅絨懸在那裡,然後,我習慣地轉眼去看孩子,我感到寂寥和甜蜜。
二:食橘者
冬天的下午,太陽以漠然的神氣遙遙地籠罩著大地,像某些曾經蔓燒過一夏的眼睛,現在卻混然遺忘了。
有一個老人揹著人行道而坐,彷彿已跳出了雜沓的腳步的輪迴,他淡淡地坐在一片淡淡的陽光裡。
那老人低著頭,很專心地用一隻小刀在割橘子皮。那是“碰柑”處的橘子,皮很鬆,可以輕易地用手剝開,他卻不知為什麼拿著一把刀工工整整地划著,像個石匠。
每個橘子他照例要劃四刀,然後依著刀痕撕開,橘子皮在他手上盛美如一朵十字科的花。他把橘肉一瓣瓣取下,仔細地摘掉筋絡,慢慢地一瓣瓣地吃,吃完了,便不急不徐地拿出另一個來,耐心地把所有的手續再重複一遍。
那天下午,他就那樣認真地吃著一瓣一瓣的橘子,參禪似的凝止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安靜裡。
難道這不就是生活嗎?太陽割切著四季,四季割切著老人,老人無言地割切著一隻只渾圓柔潤的橘子。想象中那老人的冬天似乎永遠過不完,似乎他一直還坐在那灰撲撲的街角,一絲不苟地,以一種玄學家執迷的格物精神,細味那些神祕的金汁溢漲的橘子。
三:旅行鞋
那雙鞋是麂皮的,黃銅色,看起來有著美好的質感,下面是軟平的膠底,足有兩公分厚。
鞋子的樣子極笨,禿頭,上面穿鞋帶,看起來牢靠結實,好像能穿一輩子似的。
想起“一輩子”,心裡不免愴然驚,但驚的是什麼,也說不上來,一輩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半生又是什麼意思?七十年是什麼?多於七十或者少於七十又是什麼?
每次穿那鞋,我都忍不住問自己,一輩子是什麼,我拼命思索,但我依然不知道一輩子是什麼。
已經四年了,那鞋禿笨厚實如昔,我不免有些恐懼,會不會,有一天,我已老去,再不能赴空山靈雨的召喚,再不能一躍而起前赴五湖三江的邀約,而它,卻依然完好?
事實上,我穿那鞋,總是在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它是一雙旅行鞋,我每穿上它,便意味著有一段好時間好風光在等我,別的鞋底慣於踏一片黑沉沉的柏油,但這一雙,踏的是海邊的溼沙,岸上的紫巖,它踏過山中的泉澗,踱盡林下的月光。但無論如何,我每見它時,總有一絲悵然。
也許不為什麼,只為它是我唯一穿上以後真真實實去走路的一雙鞋,只因我們一起踩遍花朝月夕萬里灰沙。
或穿或不穿,或行或止,那鞋常使我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