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散文夏天的昆蟲
八十年代,汪曾祺在其散文隨筆中,多次提出語言就是小說本體的語言觀,引起廣泛的注意與諸多研究。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汪曾祺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汪曾祺散文一:夏天的昆蟲
蟈蟈
蟈蟈我們那裡叫做“叫蛐子”。因為它長得粗壯結實,樣子也不大好看,還特別在前面加一個“侉”字,叫做“侉叫蛐子”。這東西就是會呱呱的叫。有時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籠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聲:“呱!一一”停止了。它什麼都吃。據說吃了辣椒更愛叫,我就挑頂辣的辣椒餵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謊花***餵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這東西是咬人的。有時捏住籠子,它會從竹筐的洞裡咬你的指頭肚子一口!
另有一種秋叫蛐子,較晚出,體小,通身碧綠如玻璃料,叫聲清脆。秋叫蛐子養在牛角做的圓盒中,頂面有一塊玻璃。我能自己做這種牛角盒子,要緊的是弄出一塊大小合適的圓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裡,用剪子剪,則不碎裂。秋叫蛐子價錢比侉叫蛐子貴得多。養好了,可以越冬。
叫蛐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就熟了。味極似蝦。
蟬
蟬大別有三類。一種是“海溜”,最大,色黑,叫聲洪亮。這是蟬裡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強。我曾捉了一隻,養在一個斷了發條的舊座鐘裡,活了好多天。一種是“嘟溜”,體較小,綠色而有點銀光,樣子最好看,叫聲也好聽, “嘟溜一-嘟溜-一嘟溜”。一種叫 “嘰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聲而得名。
蟬喜歡棲息在柳樹上。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蟬用粘竿,一-竹竿頭上塗了粘膠。
我們小時候則用蜘蛛網。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就一絞,三角里絡滿了蜘蛛網,很粘。瞅準了一隻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傴僂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麼工具。
蜻蜓
家鄉的蜻蜓有三種。
一種極大,頭胸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紋,尾部兩側有革質的小圓片,叫做“綠豆鋼”。這傢伙厲害得很,飛時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響。或捉之置室內,它會對著窗玻璃猛撞。
一種即常見的蜻蜓,有灰藍色和綠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黃昏後眼力就有點不濟。它們棲息著不動,從後面輕輕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種惡作劇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帶著狗尾草的穗子飛了。
一種是紅蜻蜓。不知道什麼道理,說這是灶王爺的馬。
另有一種純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們叫它鬼蜻蜓,因為它有點鬼氣。也叫 “寡婦”。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頭可以四面轉動。瞠腳翅膀嫩綠,顏色和脈紋都很美。昆蟲翅膀好看的,為螳螂,為紡織娘。
或問:你寫這些昆蟲什麼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現在的孩子也能玩玩這些昆蟲,對自然發生興趣。現在的孩子大都只在電子玩具包圍中長大,未必是好事。
汪曾祺散文二:夏天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雲:“梔子花開六瓣頭。”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人說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人們往往把梔子花和白蘭花相比。蘇州姑娘串街賣花,嬌聲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白蘭花花朵半開,嬌嬌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氣文靜,但有點甜俗,為上海長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為聽說白蘭花要到夜間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覺得紅“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孃髻邊花更為刺激。
夏天的花裡最為幽靜的是珠蘭。
牽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開,午時即已萎謝。
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吹薄瓣,楚楚可憐。
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鳳仙花莖粗肥,湖南人用以醃“臭鹹菜”,此吾鄉所未有。
馬齒莧、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長得非常旺盛。
淡竹葉開淺藍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葉片微似竹葉而較柔軟。
“萬把鉤”即蒼耳。因為結的小果上有許多小鉤,碰到它就會掛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萬把鉤”。
我們那裡有一種“巴根草”,貼地而去,是見縫紮根,一棵草蔓延開來,長了很多根,橫的,豎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頑強,拉扯不斷。很小的孩子就會唱:
巴根草,
綠茵茵,
唱個唱,
把狗聽。
最討厭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鈴子,常常沾了一褲腿。其臭無比,很難除淨。
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東墩產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蝦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種較大,皮色如蝦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說奶奶一邊吃,一邊“哼”。
蟈蟈,我的家鄉叫做“叫蚰子”。叫蚰子有兩種。一種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個叫驢子似的,叫起來“咶咶咶咶”很吵人。餵它一點辣椒,更吵得厲害。一種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綠如玻璃翠,小巧玲瓏,鳴聲亦柔細。
別出聲,金鈴子在小玻璃盒子裡爬哪!它停下來,吃兩口食——鴨梨切成小骰子塊。於是它叫了“丁鈴鈴鈴”……
乘涼。
搬一張大竹床放在天井裡,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看月華。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圈”,近幾天會颳風。“烏豬子過江了”——黑雲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來,竹床子的欄杆都溼了,才回去,這時已經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裡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汪曾祺散文三:冬天
天冷了,堂屋裡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時卸下來的,一直在廂屋裡放著。現在,搬出來,刷洗乾淨了,換了新的粉連紙,雪白的紙。上了槅子,顯得嚴緊,安適,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層保護。家人閒坐,燈火可親。
床上拆了帳子,鋪了稻草。洗帳子要撿一個晴朗的好天,當天就晒乾。夏布的帳子,晾在院子裡,夏天離得遠了。稻草裝在一個布套裡,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鋪了稻草,暄騰騰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過也還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裡不升火。晚上脫了棉衣,鑽進冰涼的被窩裡,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覺。棉衣在銅爐子上烘過了,起來就不是很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去真是舒服。
我們那裡生燒煤的鐵火爐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銅爐子,腳爐和手爐。腳爐是黃銅的,有多眼的蓋。裡面燒的是粗糠。粗糠裝滿,鏟上幾鏟沒有燒透的蘆柴火***我們那裡燒蘆葦,叫做“蘆柴”***的紅灰蓋在上面。粗糠引著了,冒一陣煙,不一會,煙盡了,就可以蓋上爐蓋。粗糠慢慢延燒,可以經很久。老太太們離不開它。閒來無事,抹抹紙牌,每個老太太腳下都有一個腳爐。腳爐裡粗糠太實了,空氣不夠,火力漸微,就要用“撥火板”沿爐邊挖兩下,把粗糠撥鬆,火就旺了。腳爐暖人。腳不冷則周身不冷。焦糠的氣味也很好聞。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詩:“冬天,腳爐焦糠的香。”手爐較腳爐小,大都是白銅的,講究的是銀製的。爐蓋不是一個一個圓窟窿,大都是鏤空的松竹梅花圖案。手爐有極小的,中置炭墼***煤炭研為細末,略加蜜,築成餅狀***,以紙煤頭引著。一個炭墼能經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烏青菜、凍豆腐、鹹菜湯。烏青菜塌棵,平貼地面,江南謂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後園闢小片地,種烏青菜,經霜,菜葉邊緣作紫紅色,味道苦中泛甜。烏青菜與“蟹油”同煮,滋味難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豬油“煉”成的,放在大海碗裡,凝成蟹凍,久貯不壞,可吃一冬。豆腐凍後,不知道為什麼是蜂窩狀。化開,切小塊,與鮮肉、鹹肉、牛肉、海米或鹹菜同煮,無不佳。凍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們那裡過去沒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從山東運來的,美其名曰“黃芽菜”,很貴。“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鹹菜即是用青菜醃的。陰天下雪,喝鹹菜湯。
冬天的遊戲:踢毽子,抓子兒,下“逍遙”。“逍遙”是在一張正方的白紙上,木版印出螺旋的雙道,兩道之間印出八仙、馬、兔子、鯉魚、蝦……;每樣都是兩個,錯落排列,不依次序。玩的時候各執銅錢或象棋子為子兒,擲骰子,如果骰子是五點,自“起馬”處數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則可向內圈尋找另一個兔子,以子兒押在上面。下一輪開始,自裡圈兔子處數起,如是六點,進六步,也許是鐵柺李,就尋另一個鐵柺李,把子兒押在那個鐵柺李上。如果數至裡圈的什麼圖上,則到外圈去找,退回來。點數夠了,子兒能進終點***終點是一座宮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宮還是龍門***,就算贏了。次後進入的為“二家”、“三家”。“逍遙”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個四個人玩也可以。不知道為什麼叫做“逍遙”。
早起一睜眼,窗戶紙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後園去折臘梅花、天竺果。明黃色的臘梅、鮮紅的天竺果,白雪,生意盎然。臘梅開得很長,天竺果尤為耐久,插在膽瓶裡,可經半個月。
舂粉子。有一家鄰居,有一架碓。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輪流借用。碓屋很小,除了一架碓,只有一些篩子、籮。踩碓很好玩,用腳一踏,吱扭一聲,碓嘴揚了起來,嘭的一聲,落在碓窩裡。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糕,做“年燒餅”***糯米粉為蒂,包豆沙白糖,作為餅,在鍋裡烙熟***,搓圓子***即湯糰***。舂粉子,就快過年了。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汪曾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