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散文集

  在下雨之前,樹枝把汁水提到了身邊,就像人們把心提到嗓子眼兒,它們揚著脖頸等待與雨水遭逢。我想,它們遭逢時必有神祕的交易,不然葉苞何以密密鼓脹。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烏樑素海的海子

  烏樑素海的蒙古語含義為“紅柳湖”,水域面積290平方公里,溼地面積370平方公里,好大。這座湖通過蒸騰作用每年向大氣補水3億立方米。如果沒有烏樑素海,烏拉山與狼山之間會因為缺少水源涵養而形成新的沙塵暴發源地。

  我們開船進湖,船工把湖叫大海小海。小海長著無邊的蒲葦,把水面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水城,其中有行船的巷道。大海子則一望無際,說這是太湖也有人信。船在葦子的城牆下邊走,葦子裡似乎藏著無數座隱祕村莊。枯乾的葦子漂在大海子上,遠看似一片黃色的陸地,上面白點密佈,近看全是鳥。白鷺的飛行最為優雅,它不緊不慢,白翎如扇,收緊筆直的、像裝置一樣的細腿,好像這裡不是巴彥淖爾,而是巴黎。幾百只白鷺在藍天盤旋時,天上如有祥瑞氣象。比白鷺小的白鳥是鸕鶿,在水面上拖泥帶水的黑鳥是鷿鸕,當地人管它們叫紅眼。船工說,鳥媽媽正帶著小鳥訓練呢。小鳥出徒後,隨媽媽飛到鄱陽湖過冬。天空藍得正好,配上蒼鷺和白鷺的身影也正好。讓遠處呆呆的雲朵羨慕。烏樑素海的鳥兒真多,好像比葦子還多。我在湖上轉了兩個小時,盡抬頭看鳥了,記不起湖的模樣。鳥多的時候,在我們頭頂編成一個網,從空中拋起來,然後被一隻無形的手收到了東邊或西邊,所有的小鳥變成了小點,最後沒了。拜拜!咱們鄱陽湖見。烏樑素海,你為什麼不叫鳥海呢?我特想告訴各地的小鳥,夏天你們飛到烏拉特前旗吧***不是後旗***,海子特大,魚多得是,還有葦子,快去吧!我們上岸,開車走了四五里地,見到一隻細長的白鸕鶿像暖瓶似的蹲在草地上,司機說:“這傢伙吃魚吃噁心了,上這兒吃草籽養養生。”

  :像天一樣美麗的地

  在我的心目中,阿拉善盟有金黃的、曲線柔美的沙丘,有泉水和綠洲,有高大隱忍的駱駝,還有來自新疆的衛拉特蒙古族人。我進入阿拉善,第一眼看到的是賀蘭山,它有說不出的雄峻,如奔馬騰空而來,遠方則是它捲起的煙塵。

  有人說,賀蘭山和阿拉善同音,屬於十三世紀蒙古語的發音,意謂“駿馬”。而當地的蒙古族人認為,阿拉善是古老的突厥語,意謂“像天一樣美麗的地。”

  “像天一樣美麗的地”——我一直揣摩這句話的意味。什麼樣的地像天一樣美麗?那是阿拉善。它的沙漠如天空一般遼遠,有駱駝,有湖泊與綠洲,像天空上有云朵的島嶼和星星月亮。阿拉善有一個“斑點湖”,又叫月亮湖。我問過得知湖名的來歷。月光下,幾十個水泡子在沙漠裡閃爍,用蒙古語說,就是“斑斑點點的湖”。星星在夜空上不也斑斑點點嗎?這就是“像天一樣美麗的地”。我們穿越騰格裡沙漠,到達通古淖爾。腳下的沙子顆粒金黃,用手往裡掏兩下,摸到了溼乎乎的沙子,沙丘的高處和低處都是這樣。沙漠裡面藏著水,這是沙漠留給自己的水。沒這些水,它早被刮跑或晒成戈壁了。牧民陶都告訴我,外人看上去一模一樣的沙丘都有自己的名字。他用手指給我看:“那是駱駝媽媽山,那是駱駝孩子山。”這些童話般的山名,從祖輩流傳至今。陶都的房子四周起伏著一樣的沙漠,這裡彷彿沒有時代,好像也沒有時間。我問他為什麼不搬進城裡住?他說他進城走不了路。陶都從小在柔軟的沙子上走慣了,進城走路腳疼。他說喜歡沙子,我問沙子哪樣好?他說“沙子嘛,就是好!”

  午飯時間,一夥越野客來到陶都開的牧家樂吃飯。他們的喧譁和消費給陶都帶來了時代。

  額濟納旗馬鬃山蘇木***鄉***是內蒙古最後一個不通鄉路的蘇木。這個蘇木住著28戶牧民,蓄養二千峰駱駝和三千多隻山羊。牧民居住點相距幾十公里,大部分人終生沒離開過村莊。去年六月,全長八十九公里的馬鬃山通鄉公路開工。修路人白天頂著酷暑施工,夜上睡在沙漠半地窨子裡,上面蒙帳篷,否則半夜太冷。如果來了沙塵暴,不一會兒就把車牌子打成白板,數碼全沒了。他們怕迷路,手機沒訊號,如果迷了路就成木乃伊了。他們常看到海市蜃樓的幻景,此景看多了讓人絕望,誘發眩暈和嘔吐。這個地方屬於無水區,半徑六十公里內找不到水。在牧民導引下找到的渾水,只能施工,不能喝。飲用水要到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地方調運。修路工一天出好幾身汗,但四個月的工期內沒人洗過澡,洗不起。2014年10月16日,公路竣工。通車那天,修路人沒敲鑼沒打鼓,全都低頭哭了。牧民們本來挺高興,看他們哭成這樣,也跟著哭了。路是啥呀?是真金白銀,也是血水、汗水和淚水。過去,馬鬃山的人騎駱駝到旗裡要走一個月,現在開車半天多就到了。

  :陽光如金蛇一般爬上曼德拉山

  我們凌晨三點鐘出發,去看曼德拉山的日出。月亮照在起伏的沙丘上,彷彿是白茫茫的大海。抵達曼德拉山下,晨曦正好照在黝黑的山體上,遠看金紅。陽光在巴丹吉林沙漠上行走,如金蛇一般爬上曼德拉山,整座山越來越亮,如同上升。我忽然明白曼德拉在蒙古語中“升起來”的含義,所狀正是此景。

  曼德拉山岩畫是世界巖畫寶庫之一,四千多幅巖畫上磨刻著人類狩獵、舞蹈和動物的圖案。小鹿和山羊們擁擠蹦跳,頭頂上有星辰甚至有一條河。先人做這些畫的時候,心裡有著兒童般的喜悅。這些畫的作者屬於党項、鮮卑、匈奴、突厥、西夏和蒙古,跟他們比,我們的心顯得蒼老了。想到這兒,眼淚不期然流下。陪同的朋友說:“席慕蓉看到這裡也哭了。”我只好笑著回答:“我不是為了模仿她才流淚的,我的淚水跑出來是想摸摸這些畫”。

  站在山崗遠眺,柔美起伏的沙漠籠著一層晨曦的金黃紗巾。它們彷彿是海,等待著白帆的船隻駛過。而遠處那些白雲,像即將進入港口的船,正緩緩朝這邊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