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散文集裡的經典散文
畢淑敏的散文把日常生活中極為平常的事物作為審美客體,把人人都經歷的事情寫得妙趣橫生。這種樸實無華的文風,很有一點“平淡而山高水深”的境界。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天使和魔鬼的較量
一天,突然想就天使和魔鬼的數量,做一番民意測驗。先問一個小男孩,你說是天使多啊還是魔鬼多?孩子想了想說,天使是那種長著翅膀的小飛人,魔鬼是青面獠牙要下油鍋炸的那種嗎?我想他腦子中的印象,可能有些中西合璧,天使是外籍的,魔鬼卻好像是國產。糾正說,天使就是好神仙,很美麗。魔鬼就是惡魔王,很醜的那種。簡單點講,就是好的和壞的法力無邊的人。小男孩嚴肅地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還是魔鬼多。
我窮追不捨問,各有多少呢?
孩子回答,我想,有100個魔鬼,才會有一個天使。
於是我知道了,在孩子的眼中,魔和仙的比例是一百比一。
又去問成年的女人。她們說,嬰孩生下的時候,都是天使啊。人一天天長大,就是向魔鬼的路上走。魔鬼的坯子在男人裡含量更高,魔性就像鬍子,隨著年紀一天天濃重。中年男人身上,幾乎都能找到魔鬼的成分。到了老年,有的人會漸漸善良起來,恢復一點天使的味道。只不過那是一種老天使了,衰老得沒有力量的天使。
我又問,你以為魔鬼和天使的數量各有多少呢?
女人們說,要是按時間計算,大約遇到10次魔鬼,才會出現一次天使。天使絕不會太多的。天使聚集的地方,就是天堂了。你看我們周圍的世界,像是天堂的模樣嗎?
在這鐵的邏輯面前,我無言以對,只有沉默。於是去問男人,就是那被女人稱為魔性最盛的那種壯年男子。他們很爽快地回答,天使嗎,多為小孩和女人,全是沒有能力的細弱種類,飄渺加上無知。像蚌殼裡面的透明軟脂,味道鮮美但不堪一擊。世界絕不可能都由天使組成,太甜膩太懦弱了。魔鬼一般都是雄性,雖然看起來醜陋,但騰雲駕霧,肌力矯健。掌指間呼風喚雨,能量很大。
我說,數量呢?按你的估計,天使和魔鬼,各佔世界的多少份額?
男人微笑著說,數量其實是沒有用的,要看質量。一個魔鬼,可以讓一打天使哭泣。我固執地問下去,數量加質量,總有個綜合指數吧?現在幾乎一切都可用數字表示,從人體的曲線到原子彈的當量。
男人果決地說,世上肯定有許多天使,但在最終的綜合實力上,魔鬼是“1",天使是“0"。當然,“0"也是一種存在,只不過當它孤立於世的時候,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不代表任一,不象徵實體。留下的,唯有慘淡和虛無。無論多少個零疊加,都無濟於事,圈環相套,徒然摞起一口美麗的黑井,裡面蜇伏著天使不再飄逸的裙裾和生滿紅鏽的愛情弓箭。但如果有了“1"掛帥,情境就大不一樣了。魔鬼是一匹馬,使整個世界向前,天使只是華麗的車輪,它無法開道,只有轔轔地跟隨其後,用清晰的車轍掩蓋跋涉的馬蹄印。後來的人們,指著漸漸淡去的輪痕說,看!就是歷史。
我從這人嘴裡,聽到了關於天使和魔鬼最懸殊的比例,零和無窮大。
我最後問的是一位老人。他慈祥地說,世上原是沒有什麼魔鬼和天使之分的,它們是人幻想出來的善和惡的化身。它們的家,就是我們的心。智者早已給過答覆,人啊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我說,那指的是在某一刻在某一個人身上。我想問的是古往今來,巨集觀地看,人群中究竟是魔鬼多,還是天使多?假如把所有的人用機器粉碎,離心沉澱,以濾紙過濾,被儀器分離,將那善的因子塑成天使,將那惡的渣滓捏成魔鬼,每一品種都純正地道,製作精良。將它們壁壘分明地重新排起隊來,您以為哪一支隊伍蜿蜒得更長?
老人不看我,以老年人的睿智堅定地重複,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不管怎麼說,這是在我所有徵集到的答案裡,對天使數目最樂觀的估計——二一添作五。我又去查書,想看看前人對此問題的分析判斷。恕我孤陋寡聞,只找到了外國的資料,也許因為“天使”這個詞,原本就是舶來。
最早的記錄見於公元4世紀。基督教先哲,亞歷山大城主教、阿里烏斯教派的反對者聖阿塔納西曾說過:“空中到處都是魔鬼”。
與他同時代的聖馬卡里奧稱魔鬼:“多如黃蜂”。
1467年,阿方索.德.斯皮納認為當時的魔鬼總數為133316666名。多麼精確!魔鬼的戶籍警察真是負責。
一百年以後,也就是16世紀中葉,約翰.韋耶爾認為魔鬼的數字沒有那麼多,魔鬼共有666群,每群6666個魔鬼,由66位魔王統治,共有44435622名。
隨著中世紀矇昧時代的結束,關於魔鬼的具體統計數目,就湮滅在科學的霞光裡,不再見諸書籍。
那麼天使呢?在魔鬼橫行的時代,天使的人口是多少?這是問題的關鍵。
據有關記載,魔鬼數目最鼎盛的15世紀,達到1.3億時,天使的數目是整整4億!
我在這數字面前嘆息。
人類的歷史上,由於知識的矇昧和神化的想象,曾經在傳說中勾勒了無數魔鬼和天使的故事,在迷濛的臆想中,在貧瘠的物質中,在大自然威力的震懾中,在荒誕和幻想中,天使和魔鬼生息繁衍著,生死搏鬥著,留下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祖先是幼稚的,也是真誠的。他們對世界的基本判斷,仍使今天的我們感到震驚。即使是魔鬼最興旺發達的時期,天使的人數也是魔鬼的3倍。也就是說,哪怕在最黑暗的日子裡,天使依舊佔據了這個世界的壓倒多數。
當我把魔鬼和天使的統計資料,告訴他人的時候,不知為什麼,許多人顯出若有所失的樣子,疑惑地問,天使,真的曾有75%那麼多嗎?
我反問道,那你以為天使應該有多少名呢?
他們回答,一直以為世上的魔鬼,肯定要比天使多得多!
為什麼我們已習慣撞到魔鬼?為什麼普遍認為天使無力?為什麼越是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孩童,越把魔鬼想象為無敵?為什麼女人害怕魔鬼,男人樂以魔鬼自居?為什麼老境將至時,會在估價中漸漸增加天使的數目?為什麼當科學昌明,人類從未有過地強大以後,知道了世上本無魔鬼和天使,反倒在善與惡的問題上,大踏步地倒退,喪失了對世間美好事物的嚮往與信賴?
把魔鬼的力氣、智慧、出現的頻率和它們掌握的符咒,以及一切威力無窮的魑魅魍魎手段,整合在一起,我相信那一定是規模天文的數字。但人類沒有理由悲觀,要永遠相信天使的力量。哪怕是單兵教練的時候,一名天使打敗不了一個魔鬼,但請不要忘記,天使的數目,比起魔鬼來佔了壓倒優勢,團結就是力量。如果說普通人的團結都可點土成金,天使們的合力,一定更具有斗轉星移的神功。
感謝祖上遺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天使的基數比魔鬼多。推斷下來,天使的力量與日俱增,也一定比魔鬼大。這種優勢,哪怕是隻多出一個百分點,也是簽發給人類光明與快樂的保證書。反過來說,魔鬼在歷史的程序中,也必定是一直居著下風。否則的話,假如魔鬼多於天使,加上不搞計劃生育,它們苔蘚一樣蔓延,摩肩擦踵,群魔亂舞,人間早成地獄。人類一天天前進著,這就是天使曾經勝利和繼續勝利的可靠證據。更不消說,天使有時只需一個微笑,就會讓整座魔鬼的宮殿坍塌。
:假如我出卷子
今天,老師佈置的數學作業是:假如我出卷子……讓每人給自己的同桌設計一張考卷。
小依拿出一張格紙,方兵問:“你見過帶格子的卷子嗎?卷子都是大白紙的。”說著張開兩臂比劃,好像他是一隻大鳥。
小依說:“那麼大的紙是糊窗戶用的,我們家可沒有。”
下午方兵到校時,遞給小依一張雪亮的硬紙說:“這是理光復印機專用紙。我爸那兒有的是。”
小依說:“多好的紙,可以做精美的賀年卡呢。”
方兵用手指甲彈彈紙:“你要喜歡,我給你一沓。不過你的題要出得容易點,讓我也過一次得l00分的癮。”
小依撇嘴:“100分有什麼了不起,我都得膩了。”她真喜歡那種美麗的紙,所以嘴上才這樣說。
方兵說:“別吹牛!這回我讓你得不成100分。”他找出一本《數學奧林匹克大全》,是表哥從上海寄來的,學校裡誰都沒有這本書。方兵認真地抄下一道又一道難題,還仔細記下了答案,因為這次出卷子的人,要做一次真正的老師,還得判卷子呢!
小依很守信用,她給方兵出了一張很簡單的卷子,方兵第一次得了100分,他想,如果小依哭喪著臉來找我問答案,我就把那本珍貴的《數學奧林匹克大全》送給小依,反正自己留著也沒用。
小依只得了60分,這還是方兵高抬貴手了呢!可是小依始終沒找方兵問過正確答案,每天託著腮幫子想啊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依牙疼了。
市裡組織統一考試,題目很難,方兵突然眼前一亮,彷彿在擁擠的馬路上遇見了熟人,有幾道題,正是他給小依出過的,答案他還記得呢!
可老師只給了方兵60分,說他的答案只是乾巴巴的幾個數字,完全沒有中間步驟,好比是問你魚是怎樣從大海里撈上來的,你卻直接拎來了幾條鹹魚幹,這怎麼行呢?
小依得了l00分,可她總像有心事的樣子。
:斜視
沒考上大學,我上了一所自費的醫科學校。開學不久,我就厭倦了。我是因為喜歡白色才學醫的,但醫學知識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錢來讀書,心裡總有沉重的負疚感,加上走讀路途遙遠,每天萎靡不振的。
“今天我們來講眼睛……”新來的教授在講臺上說。
這很象是文學講座的開頭。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隨之拿出一枚茶杯大的牛眼睛,解剖給我們看。鄭重地說:“這是我託人一大早從南郊買到的。你們將來做醫生,一要有人道之心,二不可紙上談兵。”隨手盡情展示那個血淋淋的球體,好象那是個成熟的紅蘋果。
給我們講課的老師都是醫院裡著名的醫生。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但教授演示到我跟前時,我故意眯起眼睛。我沒法容忍心靈的視窗被糟蹋成這副模樣。從柵欄似的睫毛縫裡,我看到教授質地優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頭髮象南海觀音的拂塵一般雪白。
下了課,我急急忙忙往家趕。換車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叢飄拂的自發。是眼科教授!我本該馬上過去打招呼的,但我內心是個孤獨羞澀的女孩。我想只上過一次課的教授不一定認識我,還是迴避一點吧。
沒想到教授乘車的路線和我一樣。只是他家距離公共汽車站很遠,恰要繞過我家住的機關大院。
教授離了講臺,就是一個平凡的老頭。他疲憊地倚著座椅扶手,再沒有課堂上的瀟灑。我心想他乾脆變得更老些,就會有人給他讓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圓,沒法給老師搶個座。
終於有一天,我在下車的時候對教授說:“您從我們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認識我,說:“喔,你是我的病人嗎?”
我說:“您剛給我們講過課。”
教授歉意地笑笑:“學生和病人太多了,記不清了。”
“那個院子有人看門。讓隨便走嗎?倒真是節約不少時間呢。”教授看著大門,思忖著說。
“賣又鳥蛋的,收縫紉機的販,都所向無敵。您跟著我走吧。我們院裡還有一座綠色的花園。”我拉著教授。
“綠色對眼睛最好了。”教授說著跟我走進大院。
一個織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著大門。我和教授談論著花和草經過她的身邊。我突然象被黃蜂叮了一下——那個老女人乜斜著眼在剜我們。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著眼睛觀察別人,就是她最大的樂趣。
從此,我和教授常常經過花園。
一天,媽媽對我說:“聽說你天天跟一個老頭子成雙成對地出入?”
我說:“他是教授!出了我們大院的後門就是他的家。那是順路。”
媽媽說:“聽說你們在花園談到很晚?”
“我們看一會兒綠色。最多就是一場眼睛保健操的功夫……”我氣憤地分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教授。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媽媽相信你,可別人有閒話。”我大叫:“什麼別人?!不就是那個斜眼的老女人嗎!我但願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麼說,媽媽不讓我再與教授同行。怎麼對教授講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那個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簡直是個克格勃!”我義憤填膺。
教授注視著我,遺憾地說:“我怎麼沒有早注意到有這樣一雙眼睛?”他憂鬱地不再說什麼。
下課以後,我撒腿就跑,竭力避開教授。不巧,車很長時間才來一趟,象攔洪壩,把大家蓄到一處。走到大院門口,教授趕到我面前,說:“我今天還要從這裡走。”
知識分子的牛脾氣犯了。可我有什麼權力阻止教授的行動路線?“您要走就走吧。”我只有加快腳步,與教授分道揚鑣。我已看見那個老女人纏著永遠沒有盡頭的黑毛線球,陰險地注視著我們。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懇切很堅決地說。作為學生,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同教授走進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雙而是有幾雙眼睛乜斜著我們。斜眼一定是種烈性傳染病。
“你明確給我指一指具體是哪個人?”教授很執著地要求。
我嚇了一跳,後悔不該把底兜給教授。現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別生氣,今後不理她就是了!”我忙著勸阻。
“這種事,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放過去了呢?”教授堅定不移。
我無計可施。我為什麼要為了這個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況且我從心裡討嫌這種人。我伸長手指著說:“就是那個纏黑線團的女人。”
教授點點白髮蒼蒼的頭顱,大踏步地走過去。“請問,是您經常看到我和我的學生經過這裡嗎?”教授很客氣地發問,眼睛卻鐳射般銳利地掃描著老女人的臉。
在老女人的生涯裡,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來叫陣。她乜斜的眼光抖動著,“其實我……我……也沒說什麼……”
教授又跨前一步,幾乎湊近老女人的鼻樑。女人手中的毛線球滾落到地上。
文質彬彬的教授難道要武鬥嗎?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聽見教授一字一頓地說:“你有病。”
在北京話裡,有病是個專用語彙,特指有精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來。饒舌人被抓住的伎倆就是先裝死,後反撲。
“是啊。我是有病。心臟和關節都不好。”教授完全聽不出人家的惡毒,溫和地說:“不過我的病正在治療,你有病自己卻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嚴重的疾患,不抓緊治療,不但斜視越來越嚴重,而且還會失明。”
“啊!”老女人哭喪著臉,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紅嘴白牙地咒人哪!”老女人還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燙金的證件,說:“我每週一在眼科醫院出專家門診。你可以來找我,我再給你做詳細的檢查治療。”
我比老女人更吃驚地望著教授。還是老女人見多識廣,她忙不迭地對教授說:“謝謝!謝謝!”
“謝我的學生吧。是她最先發現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後會成為一個好醫生的。”教授平靜地說,他的白髮在微風中拂塵般飄蕩。
從乜斜的眼珠筆直地掉下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