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詠物散文

  散文佳作無不是飽蘊著作者淋漓酣暢的感情寫出來的,是作者真摯情感的產物,是以情動人的,攝人心魄的。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夾竹桃

  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但是,對我說來,她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

  不知道由於什麼緣故,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我故鄉的那個城市裡,幾乎家家都種上幾盆夾竹桃,而且都擺在大門內影壁牆下,正對著大門口。客人一走進大門,撲鼻的是一陣幽香,入目的是綠蠟似的葉子和紅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覺到彷彿走進自己的家門口,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了。

  我們家大門內也有兩盆,一盆是紅色的,一盆是白色的。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要從這下面走出走進。紅色的花朵讓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讓我想到雪。火與雪是不相容的;但是,這兩盆花卻融洽地開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顧而樂之,小小的心靈裡覺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牆之隔,轉過影壁,就是院子。我們家裡一向是喜歡花的;雖然沒有什麼非常名貴的花,但是常見的花卻是應有盡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開出黃色的小花,報告春的訊息。以後接著來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葉梅、丁香等等,院子裡開得花團錦簇。到了夏天,更是滿院葳蕤。鳳仙花、石竹花、雞冠花、五色梅、江西臘等等,五彩繽紛,美不勝收。夜來香的香氣薰透了整個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帶來悽清的寒意,菊花報告花事的結束。總之,一年三季,花開花落,沒有間歇;情景雖美,變化亦多。

  然而,在一牆之隔的大門內,夾竹桃卻在那裡靜悄悄地一聲不響,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嚕花黃了,又長出一嘟嚕;在和煦的春風裡,在盛夏的暴雨裡,在深秋的清冷裡,看不出什麼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麼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從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無不奉陪。這一點韌性,同院子裡那些花比起來,不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嗎?

  但是夾竹桃的妙處還不止於此。我特別喜歡月光下的夾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團模糊;但是香氣卻毫不含糊,濃濃烈烈地從花枝上襲了下來。它把影子投到牆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圖,它居然就是地圖了。這一堆影子是亞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間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幾隻小蟲子爬過,這就是遠渡重洋的海輪。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現出一個小池塘。夜蛾飛過映在牆上的影子就是游魚。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畫。微風乍起,葉影吹動,這一幅畫竟變成活畫了。有這樣的韌性,能這樣引起我的幻想,我愛上了夾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面走出走進。最初我的個兒矮,必須仰頭才能看到花朵。後來,我逐漸長高了,夾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漸矮了起來。等到我眼睛平視就可以看到花的時候,我離開了家。

  我離開了家,過了許多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過夾竹桃,但是都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兩年前,我訪問了緬甸。在仰光開過幾天會以後,緬甸的許多朋友們熱情地陪我們到緬甸北部古都蒲甘去遊覽。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萬塔之城"的稱號。據說,當年確有萬塔。到了今天,數目雖然沒有那樣多了,但是,縱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個個從地裡湧出,宛如陽朔群山,又像是雲南的石林,用"雨後春筍"這一句老話,差堪比擬。雖然花草樹木都還是綠的,但是時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蕭瑟荒寒氣象。

  然而就在這地方,在我們住的大樓前,我卻意外地發現了老朋友夾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層樓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沒有認出它們來。花色比國內的要多,除了紅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記得還有黃色的。葉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綠得像綠蠟,花朵開在高高的枝頭,更像片片的紅霞、團團的白雪、朵朵的黃雲。蒼鬱繁茂,濃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每天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走出走進。晚上同緬甸朋友們在樓上憑欄閒眺,暢談各種各樣的問題,談蒲甘的歷史,談中緬文化的交流,談中緬兩國人民的胞波的友誼。在這時候,遠處的古塔漸漸隱入暮靄中,近處的幾個古塔上卻給電燈照得通明,望之如靈山幻境。我伸手到欄外,就可以抓到夾竹桃的頂枝。花香也一陣一陣地從下面飄上樓來,彷彿把中緬友誼薰得更加芬芳。

  就這樣,在對於夾竹桃的婉美動人的回憶裡,又塗上了一層絢爛奪目的中緬人民友誼的色彩。我從此更愛夾竹桃。

  :馬纓花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一個很深的大院子裡。從外面走進去,越走越靜,自己的腳步聲越聽越清楚,彷彿從鬧市走向深山。等到腳步聲成為空谷足音的時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磚鋪地,三面有走廊。天井裡遮滿了樹枝,走到下面,濃蔭匝地,清涼蔽體。從房子的氣勢來看,從樑柱的粗細來看,依稀還可以看出當年的富貴氣象。

  這富貴氣象是有來源的。在幾百年前,這裡曾經是明朝的東廠。不知道有多少憂國憂民的志士曾在這裡被囚禁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裡受過苦刑,甚至喪掉性命。據說當年的水牢現在還有跡可尋哩。

  等到我住進去的時候,富貴氣象早已成為陳跡,但是陰森悽苦的氣氛卻是原封未動。再加上走廊上陳列的那一些漢代的石棺石槨,古代的刻著篆字和隸字的石碑,我一走回這個院子裡,就彷彿進入了古墓。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把我的記憶提到幾千年前去;有時候我簡直就像是生活在歷史裡,自己儼然成為古人了。

  這樣的氣氛同我當時的心情是相適應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麼鬼神,所以我住在這裡,也還處之泰然。

  但是也有緊張不泰然的時候。往往在半夜裡,我突然聽到推門的聲音,聲音很大,很強烈。我不得不起來看一看。那時候經常停電,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著爬起來,摸索著找門,摸索著走出去。院子裡一片濃黑,什麼東西也看不見,連樹影子也彷彿同黑暗粘在一起,一點都分辨不出來。我只聽到大香椿樹上有一陣????的聲音,然後咪噢的一聲,有兩隻小電燈似的眼睛從樹枝深處對著我閃閃發光。

  這樣一個地方,對我那些經常來往的朋友們來說,是不會引起什麼好感的。有幾位在白天還有興致來找我談談,他們很怕在黃昏時分走進這個院子。萬一有事,不得不來,也一定在大門口向工友再三打聽,我是否真在家裡,然後才有勇氣,跋涉過那一個長長的衚衕,走過深深的院子,來到我的屋裡。有一次,我出門去了,看門的工友沒有看見,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個院子裡。在黃昏的微光中,只見一地樹影,滿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卻沒有燈光。他的腿立刻抖了起來,費了好大力量,才拖著它們走了出去。第二天我們見面時,談到這點經歷,兩人相對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應該說是有的。當時正是"萬家墨面沒蒿萊"的時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學校裡的時候,同青年同學在一起,從他們那蓬蓬勃勃的鬥爭意志和生命活力裡,還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樂,精神十分振奮。但是,一到晚上,當我孤零一個人走回這個所謂家的時候,我彷彿遺世而獨立。沒有人聲,沒有電燈,沒有一點活氣。在煤油燈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驚人的身影在四面的牆壁上晃動,彷彿是有個巨靈來到我的屋內。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襲來,折磨著我,使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時候,我從外面一走進那個院子,驀地聞到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氣。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遮滿院子的馬纓花開花了。在這以前,我知道這些樹都是馬纓花;但是我卻沒有十分注意它們。今天它們用自己的香氣告訴了我它們的存在。這對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樹下,仰頭觀望: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香氣就是從這一片綠雲裡灑下來的,灑滿了整個院子,灑滿了我的全身,使我彷彿游泳在香海里。

  花開也是常有的事,開花有香氣更是司空見慣。但是,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的花,有這樣的香,我就覺得很不尋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從此,我就愛上了馬纓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終於解放了。1949年的10月1日給全中國帶來了光明與希望,給全世界帶來了光明與希望。這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在我的生命裡劃上了一道鴻溝,我彷彿重新獲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個院子,同那些可愛的馬纓花告別了。

  時間也過得真快,到現在,才一轉眼的工夫,已經過去了十三年。這十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實、最有意義的十三年。我許多新東西,學習了很多新東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當然也很多奇花異草。我曾在亞洲大陸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漢的巨樹上開著大朵的紅花;我曾在緬甸的避暑勝地東枝看到開滿了小花園的火紅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長得像小樹般的玫瑰花。這些花都是異常美妙動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懷念的卻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馬纓花,我是多麼想見到它們呀!

  最近幾年來,北京的馬纓花似乎多起來了。在公園裡,在馬路旁邊,在大旅館的前面,在草坪裡,都可以看到新栽種的馬纓花。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這綠雲紅霧飄滿了北京,襯上紅牆、黃瓦,給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絢麗與芬芳。

  我十分高興,我彷彿是見了久別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些馬纓花同我回憶中的那些很不相同。葉子仍然是那樣的葉子,花也仍然是那樣的花;在短短的十幾年以內,它決不會變了種。它們不同之處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確實是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只是無法解釋。後來,我擴大了我回憶的範圍,不把回憶死死地拴在馬纓花上面,而是把當時所有同我有關的事物都包括在裡面。不管我是怎樣喜歡院子裡那些馬纓花,不管我是怎樣愛回憶它們,回憶的範圍一擴大,同它們聯絡在一起的不是黃昏,就是夜雨,否則就是迷離悽苦的夢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愛的馬纓花上面從來沒有見到哪怕是一點點陽光。

  然而,今天擺在我眼前的這些馬纓花,卻彷彿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黃昏時候,在深夜裡,我看到它們,它們也彷彿是生氣勃勃,同浴在陽光裡一樣。它們彷彿想同燈光競賽,同明月爭輝。同我回憶裡那些馬纓花比起來,一個是照相的底片,一個是洗好的照片;一個是影,一個是光。影中的馬纓花也許是值得留戀的,但是光中的馬纓花不是更可愛嗎?

  我從此就愛上了這光中的馬纓花,而且我也愛藏在我心中的這一個光與影的對比。它能告訴我很多事情,帶給我無窮無盡的力量,送給我無限的溫暖與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進。我願意馬纓花永遠在這光中含笑怒放。

  :神奇的絲瓜

  今年春天,孩子們在房前空地上,斬草挖土,開闢出來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小花園。周圍用竹竿紮了一個籬笆,移來了一棵玉蘭花樹,栽上了幾株月季花,又在竹籬下面隨意種上了幾棵扁豆和兩棵絲瓜。土壤並不肥沃,雖然也鋪上了一層河泥,但估計不會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過是玩玩而已。

  過了不久,絲瓜竟然長了出來,而且日益茁壯、長大。這當然增加了我們的興趣。但是我們也並沒有過高的期望。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牆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和亞運會招展的彩旗,顧而樂之,只不過順便看一看絲瓜罷了。

  絲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並沒有想到會有什麼神奇之處。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絲瓜秧爬出了籬笆,爬上了樓牆。以後,每天看絲瓜,總比前一天向樓上爬了一大段;最後竟從一樓爬上了二樓,又從二樓爬上了三樓。說它每天長出半尺,決非誇大之詞。絲瓜的秧不過像細繩一般粗,如不注意,連它的根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細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間輸送這樣多的水分和養料,供應前方,使得上面的葉子長得又肥又綠,爬在灰白色的牆上,一片濃綠,給土牆增添了無量活力與生機。

  這當然讓我感到很驚奇,我的興趣隨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絲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務,爬小山反而成為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視著細細的瓜秧和濃綠的瓜葉,陷入沉思,想得很遠,很遠……

  又過了幾天,絲瓜開出了黃花。再過幾天,有的黃花就變成了小小的綠色的瓜。瓜越長越長,越長越長,重量當然也越來越增加,最初長出的那一個小瓜竟把瓜秧墜下來了一點,直挺挺地懸垂在空中,隨風搖擺。我真是替它擔心,生怕它經不住這一份重量,會整個地從樓上墜了下來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證明了,我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最初長出來了的瓜不再長大,彷彿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長。在上面,在三樓一位一百零二歲的老太太的窗外窗臺上,卻長出來兩個瓜。這兩個瓜後來居上,發瘋似地猛長,不久就長成了小孩胳膊一般粗了。這兩個瓜加起來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細秧怎麼能承擔得住呢?我又擔心起來。沒過幾天,事實又證明了我是杞人憂天。兩個瓜不知從什麼時候忽然彎了起來,把軀體放在老太太的窗臺上,從下面看上去,活像兩個粗大彎曲的綠色牛角。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忽然又發現,在兩個大瓜的下面,在二三樓之間,在一根細秧的頂端,又長出來了一個瓜,垂直地懸在那裡。我又犯了擔心病:這個瓜上面夠不到窗臺,下面也是空空的;總有一天,它越長越大,會把上面的兩個大瓜也墜了下來,一起墜到地上,落葉歸根,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

  然而今天早晨,我卻看到了奇蹟。同往日一樣,我習慣地抬頭看瓜:下面最小的那一個早已停止生長,孤零零地懸在空中,似乎一點分量都沒有;上面老太太窗臺上那兩個大的,似乎長得更大了,威武雄壯地壓在窗臺上;中間的那一個卻不見了。我看看地上,沒有看到掉下來的瓜。等我倒退幾步抬頭再看時,卻看到那一個我認為失蹤了的瓜,平著身子躺在抗震加固時築上的緊靠樓牆凸出的一個臺子上。這真讓我大吃一驚。這樣一個原來垂直懸在空中的瓜怎麼忽然平身躺在那裡了呢?這個凸出的臺子無論是從上面還是從下面都是無法上去的,決不會有人把絲瓜擺平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絲瓜下面,像達摩老祖一樣,面壁參禪。我彷彿覺得這棵絲瓜有了思想,它能考慮問題,而且還有行動,它能讓無法承擔重量的瓜停止生長;它能給處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擔重量的地方,給這樣的瓜特殊待遇,讓它們瘋狂地長;它能讓懸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我上面談到的現象。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又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絲瓜用什麼來思想呢?絲瓜靠什麼來指導自己的行動呢?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裡,從來也沒有人說過,絲瓜會有思想。我左考慮,右考慮;越考慮越糊塗。我無法同絲瓜對話,這是一個沉默的奇蹟。瓜秧彷彿成了一根神祕的繩子,綠葉上照舊濃翠撲人眉宇。我站在絲瓜下面,陷入夢幻。而絲瓜則似乎心中有數,無言靜觀,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彷彿含笑面對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