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經典雜文精選
季羨林雜文的創作觀念和雜文字身都具有了別具一格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才是季羨林先生咋文的真正價值和魅力所在。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精心整理的,希望對大家有用。
1:邁耶一家
邁耶一家同我住在一條街上,相距不遠。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我是怎樣認識他們的。可能是由於田德望住在那裡,我去看田,從而就認識了。田走後,又有中國留學生住在那裡,三來兩往,就成了熟人。
他們家有老夫婦倆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老頭同我的男房東歐樸爾先生非常相像,兩個人原來都是大胖子,後來餓瘦了。脾氣簡直是一模一樣,老實巴交,不會說話,也很少說話。在人多的時候,呆坐在旁邊,一言不發;臉上卻總是掛著憨厚的微笑。這樣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絕不會撒謊、騙人。他也是一個小職員,天天忙著上班、幹活。後來退休了,整天呆在家裡,不大出來活動。家庭中執掌大權的是他的太太。她同我的女房東年齡差不多,但是言談舉動,兩人卻不大一樣。
邁耶太太似乎更活潑,更能說會道,更善於應對進退,更擅長交際。據我所知,她待中國學生也是非常友好的。住在她家裡的中國學生同她關係都處得非常好。她也是一個典型的德國婦女,家庭中一切雜活她都包了下來。她給中國學生做的事情,同我的女房東一模一樣。我每次到她家去,總看到她忙忙碌碌,裡裡外外,連軸轉。但她總是喜笑顏開,我從來沒有看到她愁眉苦臉過。他們家是一個非常愉快美滿的家庭。我同他們家來往比較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在我寫作博士論文的那幾年中,我用德文寫成稿子,在送給教授看之前,必須用打字機打成清稿;而我自己既沒有打字機,也不會打字。
因為屢次反覆修改,打字量是非常大的。適逢邁耶家的大小姐伊姆加德*** Irmgard ***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機,而且她還願意幫我打。於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為原稿改得太亂,而且論文內容稀奇古怪,對伊姆加德來說,簡直像天書一般。因此,她打字時,我必須坐在旁邊,以備諮詢。這樣往往工作到深夜,我才摸黑回家。我考試完結以後,打論文的任務完全結束了。但是,在我仍然留在德國的四五年間,我自己又寫了幾篇論文,所以一直到我於1945年離開德國時,還經常到伊姆加德家裡去打字。她家裡有什麼喜慶日子,招待客人吃點心,吃茶,我必被邀請參加。
特別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我一定去祝賀。她母親安排座位時,總讓我坐在她旁邊。此時,留在哥廷根的中國學生越來越少。以前星期日總在席勒草坪會面的幾個好友都已走了。我一個人形單影隻,寂寞之感,時來襲人。我也樂得到邁耶家去享受一點友情之樂,在戰爭喧鬧聲中,尋得一點清靜。這在當時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至今記憶猶新,恍如昨日。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心裡是什麼滋味,完全可以想像。1945年9月24日,我在日記裡寫道:吃過晚飯,7點半到Meyer家去,同Irmgard打字。她勸我不要離開德國。她今天晚上特別活潑可愛。我真有點捨不得離開她。但又有什麼辦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愛她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同年10月2日,在我離開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記裡寫道:回到家來,吃過午飯,校閱稿子。3點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只是依依不捨,令我不知怎樣好。
日記是當時的真實記錄,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當時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感情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通過幾次信,回國以後,就斷了音問。說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話。1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時,曾打聽過她,當然是杳如黃鶴。如果她還留在人間的話,恐怕也將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
2:夾竹桃
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但是,對我說來,她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不知道由於什麼緣故,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我故鄉的那個城市裡,幾乎家家都種上幾盆夾竹桃,而且都擺在大門內影壁牆下,正對著大門口。客人一走進大門,撲鼻的是一陣幽香,入目的是綠蠟似的葉子和紅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覺到彷彿走進自己的家門口,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了。我們家大門內也有兩盆,一盆是紅色的,一盆是白色的。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要從這下面走出走進。
紅色的花朵讓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讓我想到雪。火與雪是不相容的;但是,這兩盆花卻融洽地開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顧而樂之,小小的心靈裡覺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只有一牆之隔,轉過影壁,就是院子。我們家裡一向是喜歡花的;雖然沒有什麼非常名貴的花,但是常見的花卻是應有盡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開出黃色的小花,報告春的訊息。以後接著來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葉梅、丁香等等,院子裡開得花團錦簇。到了夏天,更是滿院葳蕤。鳳仙花、石竹花、雞冠花、五色梅、江西臘等等,五彩繽紛,美不勝收。夜來香的香氣薰透了整個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的。
一到秋天,玉簪花帶來悽清的寒意,菊花報告花事的結束。總之,一年三季,花開花落,沒有間歇;情景雖美,變化亦多。然而,在一牆之隔的大門內,夾竹桃卻在那裡靜悄悄地一聲不響,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嚕花黃了,又長出一嘟嚕;在和煦的春風裡,在盛夏的暴雨裡,在深秋的清冷裡,看不出什麼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麼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從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無不奉陪。這一點韌性,同院子裡那些花比起來,不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嗎?但是夾竹桃的妙處還不止於此。我特別喜歡月光下的夾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團模糊;但是香氣卻毫不含糊,濃濃烈烈地從花枝上襲了下來。它把影子投到牆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
我幻想它是地圖,它居然就是地圖了。這一堆影子是亞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間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幾隻小蟲子爬過,這就是遠渡重洋的海輪。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現出一個小池塘。夜蛾飛過映在牆上的影子就是游魚。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畫。微風乍起,葉影吹動,這一幅畫竟變成活畫了。有這樣的韌性,能這樣引起我的幻想,我愛上了夾竹桃。好多好多年,我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面走出走進。最初我的個兒矮,必須仰頭才能看到花朵。後來,我逐漸長高了,夾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漸矮了起來。等到我眼睛平視就可以看到花的時候,我離開了家。我離開了家,過了許多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過夾竹桃,但是都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兩年前,我訪問了緬甸。在仰光開過幾天會以後,緬甸的許多朋友們熱情地陪我們到緬甸北部古都蒲甘去遊覽。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萬塔之城”的稱號。據說,當年確有萬塔。到了今天,數目雖然沒有那樣多了,但是,縱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個個從地裡湧出,宛如陽朔群山,又像是雲南的石林,用“雨後春筍”這一句老話,差堪比擬。雖然花草樹木都還是綠的,但是時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蕭瑟荒寒氣象。然而就在這地方,在我們住的大樓前,我卻意外地發現了老朋友夾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層樓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沒有認出它們來。花色比國內的要多,除了紅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記得還有黃色的。葉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綠得像綠蠟,花朵開在高高的枝頭,更像片片的紅霞、團團的白雪、朵朵的黃雲。蒼鬱繁茂,濃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每天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走出走進。晚上同緬甸朋友們在樓上憑欄閒眺,暢談各種各樣的問題,談蒲甘的歷史,談中緬文化的交流,談中緬兩國人民的胞波的友誼。
在這時候,遠處的古塔漸漸隱入暮靄中,近處的幾個古塔上卻給電燈照得通明,望之如靈山幻境。我伸手到欄外,就可以抓到夾竹桃的頂枝。花香也一陣一陣地從下面飄上樓來,彷彿把中緬友誼薰得更加芬芳。就這樣,在對於夾竹桃的婉美動人的回憶裡,又塗上了一層絢爛奪目的中緬人民友誼的色彩。我從此更愛夾竹桃。
3:神奇的絲瓜
今年春天,孩子們在房前空地上,斬草挖土,開闢出來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小花園。周圍用竹竿紮了一個籬笆,移來了一棵玉蘭花樹,栽上了幾株月季花,又在竹籬下面隨意種上了幾棵扁豆和兩棵絲瓜。
土壤並不肥沃,雖然也鋪上了一層河泥,但估計不會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過是玩玩而已。過了不久,絲瓜竟然長了出來,而且日益茁壯、長大。這當然增加了我們的興趣。但是我們也並沒有過高的期望。
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牆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和亞運會招展的彩旗,顧而樂之,只不過順便看一看絲瓜罷了。絲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並沒有想到會有什麼神奇之處。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絲瓜秧爬出了籬笆,爬上了樓牆。以後,每天看絲瓜,總比前一天向樓上爬了一大段;最後竟從一樓爬上了二樓,又從二樓爬上了三樓。說它每天長出半尺,決非誇大之詞。絲瓜的秧不過像細繩一般粗,如不注意,連它的根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細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間輸送這樣多的水分和養料,供應前方,使得上面的葉子長得又肥又綠,爬在灰白色的牆上,一片濃綠,給土牆增添了無量活力與生機。這當然讓我感到很驚奇,我的興趣隨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絲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務,爬小山反而成為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視著細細的瓜秧和濃綠的瓜葉,陷入沉思,想得很遠,很遠……又過了幾天,絲瓜開出了黃花。再過幾天,有的黃花就變成了小小的綠色的瓜。瓜越長越長,越長越長,重量當然也越來越增加,最初長出的那一個小瓜竟把瓜秧墜下來了一點,直挺挺地懸垂在空中,隨風搖擺。我真是替它擔心,生怕它經不住這一份重量,會整個地從樓上墜了下來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證明了,我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最初長出來了的瓜不再長大,彷彿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長。在上面,在三樓一位一百零二歲的老太太的窗外窗臺上,卻長出來兩個瓜。這兩個瓜後來居上,發瘋似地猛長,不久就長成了小孩胳膊一般粗了。這兩個瓜加起來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細秧怎麼能承擔得住呢?我又擔心起來。沒過幾天,事實又證明了我是杞人憂天。兩個瓜不知從什麼時候忽然彎了起來,把軀體放在老太太的窗臺上,從下面看上去,活像兩個粗大彎曲的綠色牛角。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忽然又發現,在兩個大瓜的下面,在二三樓之間,在一根細秧的頂端,又長出來了一個瓜,垂直地懸在那裡。
我又犯了擔心病:這個瓜上面夠不到窗臺,下面也是空空的;總有一天,它越長越大,會把上面的兩個大瓜也墜了下來,一起墜到地上,落葉歸根,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然而今天早晨,我卻看到了奇蹟。同往日一樣,我習慣地抬頭看瓜:下面最小的那一個早已停止生長,孤零零地懸在空中,似乎一點分量都沒有;上面老太太窗臺上那兩個大的,似乎長得更大了,威武雄壯地壓在窗臺上;中間的那一個卻不見了。我看看地上,沒有看到掉下來的瓜。等我倒退幾步抬頭再看時,卻看到那一個我認為失蹤了的瓜,平著身子躺在抗震加固時築上的緊靠樓牆凸出的一個臺子上。這真讓我大吃一驚。
這樣一個原來垂直懸在空中的瓜怎麼忽然平身躺在那裡了呢?這個凸出的臺子無論是從上面還是從下面都是無法上去的,決不會有人把絲瓜擺平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絲瓜下面,像達摩老祖一樣,面壁參禪。我彷彿覺得這棵絲瓜有了思想,它能考慮問題,而且還有行動,它能讓無法承擔重量的瓜停止生長;它能給處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擔重量的地方,給這樣的瓜特殊待遇,讓它們瘋狂地長;它能讓懸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我上面談到的現象。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又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絲瓜用什麼來思想呢?絲瓜靠什麼來指導自己的行動呢?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裡,從來也沒有人說過,絲瓜會有思想。我左考慮,右考慮;越考慮越糊塗。我無法同絲瓜對話,這是一個沉默的奇蹟。瓜秧彷彿成了一根神祕的繩子,綠葉上照舊濃翠撲人眉宇。我站在絲瓜下面,陷入夢幻。而絲瓜則似乎心中有數,無言靜觀,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彷彿含笑面對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