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長篇散文隨筆欣賞

  季羨林在大陸被許多人尊重,並被一些人奉為中國大陸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季羨林長篇散文隨筆,供大家欣賞。

  :黃昏

  黃昏是神祕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彷彿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瀰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彷彿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裡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崖裡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麼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去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裡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裡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麼?東方是太陽出的地方。從西方麼?西方不正亮著紅霞麼?從南方麼?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看來只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象裡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裡蛻化出來麼?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鬱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cheng***淙的水聲裡,水面在闃靜裡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牆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後,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裡。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裡,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一像什麼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濛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雲影?跑了來,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裡,隨了瀰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裡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塗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彷彿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流動裡。它帶來了闃靜,你聽:—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麼?卻並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地死寂。彷彿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象—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雲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裡,那裡,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裡殼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讚歎。─—然而卻終於給人們關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麼?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呆在天井裡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並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願意去,這樣作。我***自然也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作而已。常常在夏天裡,我坐很矮的小凳上,看牆角里漸漸暗了起來,四周的白牆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裡,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裡。天空裡飛著蝙蝠。簷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裡,還可以數出網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蒼蠅的屍體。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裡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裡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裡。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裡在白天裡看不比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裡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兒淒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裡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裡。只剩了灰濛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麼?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裡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裡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罷。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漫過了南牆;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曠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裡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裡只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罷。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裡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裡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餘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了進來,一條條的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裡都發著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罷。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麼呢?是一切毒豔的惡之花。在毒氣裡,不止應該產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紅色*的空氣裡,溶入絢爛的彩霧裡。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溶了。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裡瞅著暗灰的天空裡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這裡,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裡去呢?這卻真地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裡去麼?隨了瞅著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麼?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鑽進了屋簷麼?隨了西天的暈紅消溶在遠山的後面麼?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走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麼可問呢?等候明天麼?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瀰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彷彿有什麼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關在內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裡去了。再到,再到哪裡,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在人們的心裡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年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著,也看不到。當它走來的時候,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拂,我們就知道:年來了。但是究竟什麼是年呢?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切近,卻正如向水裡撲自己的影子,捉到的只有空虛。更遙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這時,我們往往要回頭看看的。其實,回頭看,隨時都可以。但是我們卻不。最常引起我們回頭看的,是當我們走到一個路上的界石的時候。說界石,實在沒有什麼石。只不過在我們心上有那麼一點痕。痕跡自然很虛縹。所以不易說。但倘若不管易說不易說,說了出來的話,就是年。

  說出來了,這年,仍然很虛縹。也許因為這—說,變得更虛縹。但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我前面不是說我們要回頭看嗎?就先說我們回頭看到的罷。─—我們究竟看到些什麼呢?灰濛的一片,彷彿白雲,又彷彿輕霧,朦朧成一團。裡面浮動著種種的面影,各樣的彩色*。這似乎真有花樣了。但仔細看來,卻又不然。仍然是平板單調。就譬如從最近的界石看回去罷。先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在杈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再往前,又看到澄碧的長天下流泛著的蕭瑟冷寂的黃霧。再往前,蒼鬱欲滴的濃碧鋪在雨後的林裡,鋪在山頭。烈陽閃著金光。更往前,到處閃動著火焰般的花的紅影。中間點綴著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裡,我們拼命填滿了肚皮。在黑夜裡,我們挺在床上裂開大嘴打呼。就這樣,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一明一暗地滾下去,像玉盤上的珍珠。……

  於是越過一個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皚皚的雪,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看到火焰般的紅影。仍然是連續的亮的白天,暗的黑夜─—於是又越過了一個界石。於是又─—一個界石,一個界石,界石接著界石,沒有完。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織著。白雪、黃霧、濃碧、紅影、混成一團。影子卻漸漸地淡了下來。我們的記憶也被拖到遼遠又遼遠的霧濛濛的暗陬裡去了。我們再看到什麼呢?更茫茫。然而,不新奇。

  不新奇嗎?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彷彿是跨過第一個界石的時候─—實在還早,彷彿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摸索著走上去。隨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這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撤下去。但我們不覺得。我們覺得的時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個界石回頭看的一剎那。一覺得,我們又慌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嗎?”其實,當這事情正在發生的時候,我們還熱烈地參加著,或表演著。現在一覺得,便大驚小怪起來。我們又肯定地信,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中到我們身上的。我們想,自己以前彷彿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實在,打算又有什麼用呢?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後。只是幕不撤,我們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以後我們又證明給自己: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於是,因了這驚,這怪,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 “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想。真地,以後我們要這樣了。然而,又走到一個界石,回頭一看,我們又驚疑:“怎麼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過。“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又想。──個界石,就在這隨時發現的新奇中過下去,一直到現在,我們眼前仍然是幕。這幕什麼時候才撤淨呢?我們苦惱著。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雖然都已經安排在幕後,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其中也不少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戰慄喘息的事情。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生,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而已。但現在回頭看來,許多這樣的事情,只在這幕的微啟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來,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回顧當時的流汗,的戰慄,的喘息,早成殘象,只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痕跡。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回首綿綿無盡的灰霧中,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蜿蜒一條長長的路,一直通到現在的腳跟下。再一想踏這路時的心情,看這眼前的幕—點一點撒開時的或驚,或懼,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這樣,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現在腳下踏看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不容我們遲疑,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我們不能停下來;也不願意停下來的。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伸展開去。又是一片灰濛濛的霧、這路就蜿蜒到霧裡去。到哪裡止呢?誰知道,我們只是走上前去。過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來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著,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後縮了回去,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擺在我們面前。仍然再縮了回去,離我們漸遠,漸遠,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霧裡。剛才看見的東西,一轉眼,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裡,又在記憶裡消失了。只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短短的時間─——分鐘,不,還短;一秒鐘,不,還短;短到說不出來,就算有那麼一點時間罷;我們眼前有點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棹子上擺著的花的曼長的枝條在風裡嫋動,看到架上排著的書,看到玻璃杯在靜默裡反射著清光,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佈著波紋,看到眼前的一切,都發亮。然而一轉眼,這一切又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裡,也在記憶裡消失罷。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看到的一切已經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說,我們就只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這一點亮也跟著走。一直到我們不願意,或者不能走了,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一點亮,帶大糊塗走開。

  當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雖然眼前只有那樣一點亮,我們也只好跟著它走上去了。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仍要時時提醒目己:前面仍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說,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裡去嗎?渺茫,自然;但不必氣餒。譬如遊山,走過了一段路之後,乘喘息未定的時候,回望來路,白雲四合,當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翹首前路,更有青靄流泛,不也增加遊興不少嗎?而且,正因為渺茫,卻更有味。當我翹首前望的時候,只看到霧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雲樹。我們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我們可以自己塗上粉紅色*,彩紅色*;任意製成各種的夢,各種的幻影,各種的蜃樓。製成以後,隨便按上,無不適合。較之回頭看時,只見殘跡,只見過去的面影,趣味自然不同。這時,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瞭如指掌,毫髮都現。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墓。無所用其塗色*;更無所用其蜃樓,只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無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風景,生趣全丟嗎?然而,話又要說了回來。──雖然我們可以把未來塗上了彩色*,製成了夢,幻影、和蜃樓;一想到,蜿蜒到灰霧裡去的長長的路,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同從霧裡蜿蜓出來的並不會有多大差別;我們不禁又惘然了。我們知道,雖然說不定也有點變化,仍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真地,我們也只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微微有點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過來。──我們將先看到到處閃動著的花的紅影;以後,再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以後,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以後,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在杈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中間點綴著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裡,我們填滿了肚皮。在夜裡,我們裂開大嘴打呼。照樣地,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於是到了一個界石,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在。現在早籠在灰霧裡,埋在記憶裡了。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麼差別吧。看了微白的足跡從現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浮笑浮上心頭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點一點地撤去,驚呢?懼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於是,通過了一塊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紅影,濃碧,黃霧,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個推著一個,滾成一團,滾上去,像玉盤上的珍珠。終於我們看到些什麼呢?灰濛濛;然而不新奇。但卻又使我們戰慄了。─—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全撤去。我們眼前仍然只有當前一剎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渾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走進這個黑洞去,其實也倒不壞,因為我們可以得到靜息。但又不這樣簡單。中間經過幾多花樣,經過多長的路才能達到呢?誰知道。當我們還沒達到以前,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後看。向看後,灰00,不新奇了。向前看,灰,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作夢。再要問:我們要作什麼樣的夢呢?誰知道。─—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罷。

  :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按我出生的環境,我本應該終生成為一個貧農。但是造化小兒卻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個知識分子。從小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箇中年知識分子;又從中年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老知識分子。現在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耳雖不太聰,目雖不太明,但畢竟還是“難得糊塗”,仍然能寫能讀,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彷彿有什麼力量在背後鞭策著自己,欲罷不能。眼前有時閃出一個長隊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齡順序排成了的。我還沒有站在最前面,前面還有將近二十來個人。這個長隊緩慢地向前邁進,目的地是八寶山。時不時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這八寶山。我暗暗下定決心:決不搶先加塞,我要魚貫而進。什麼時候魚貫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揮手,向人間說一聲“拜拜”了。

  幹知識分子這個行當是並不輕鬆的。在過去七八十年中,我嘗夠酸甜苦辣,經歷夠了喜怒哀樂。走過了陽關大道,也走過了獨木小橋。有時候,光風霽月,有時候,-陰-霾蔽天。有時候,峰迴路轉,有時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題過名,春風也曾得過意,說不高興是假話。但是,一轉瞬間,就交了華蓋運,四處碰壁,五內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實在是見道之言。“識字”,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了。一戴上這頂帽子,“憂患”就開始向你奔來。是不是杜甫的詩: “儒冠多誤身”?“儒”,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了,一戴上儒冠就倒黴。我只舉這兩個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們早就對自己這一行膩味了。“詩必窮而後工”,連做詩都必須先“窮”。“窮”並不一定指的是沒有錢,主要指的也是倒黴。不倒黴就做不出好詩,沒有切身經歷和巨集觀觀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嗎?司馬遷《 太史公自序 》說:“昔西伯拘羑里,演《 周易 》;孔子厄陳蔡,作《 春秋 》;屈原放逐,著《 離騷 》;左丘失明,厥有《 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 呂覽 》;韓非囚秦,《 說難 》、《 孤憤 》;《 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司馬遷算了一筆清楚的賬。

  世界各國應該都有知識分子。但是,根據我七八十年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既然同為知識分子,必有其共同之處,有知識,承擔延續各自國家的文化的重任,至少這兩點必然是共同的。但是不同之處卻是多而突出。別的國家先不談,我先談一談中國曆代的知識分子,中國有五六千年或者更長的文化史,也就有五六千年的知識分子。我的總印象是:中國知識分子是一種很奇怪的群體,是造化小兒加心加意創造出來的一種“稀有動物”。雖然十年浩劫中,他們被批為“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修正主義”分子。這實際上是冤枉的。這樣的人不能說沒有,但是,主流卻正相反。幾千年的歷史可以證明,中國知識分子最關心時事,最關心政治,最愛國。這最後一點,是由中國歷史環境所造成的。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一天沒有虎視眈眈伺機入侵的外敵。歷史上許多赫然有名的皇帝,都曾受到外敵的欺侮。老百姓更不必說了。存在決定意識,反映到知識分子頭腦中,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愛國心。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管這句話的原形是什麼樣子,反正它痛快淋漓地表達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在別的國家是沒有這種情況的。

  然而,中國知識分子也是極難對付的傢伙。他們的感情特別細膩、銳敏、脆弱、隱晦。他們學富五車,胸羅永珍。有的或有時自高自大,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有的或有時卻又患了弗洛伊德*** ? ***講的那一種“自卑情結”*** inferioritycomplex ***。他們一方面吹噓想“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氣魄貫長虹,浩氣盈宇宙。有時卻又為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而長吁短嘆,甚至輕生,“自絕於人民”。關鍵問題,依我看,就是中國特有的“國粹”——面子問題。“面子”這個詞兒,外國文沒法翻譯,可見是中國獨有的。俗話裡許多話都與此有關,比如“丟臉”、“真不要臉”、“賞臉”,如此等等。“臉”者,面子也。中國知識分子是中國國粹“面子”的主要衛道士。

  儘管極難對付,然而中國曆代統治者哪一個也不得不來對付。古代一個皇帝說:“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真是一針見血。創業的皇帝決不會是知識分子,只有像劉邦、朱元璋等這樣一字不識的,不顧身家性*命,“厚”而且“黑”的,膽子最大的地痞流氓才能成為開國的“英主”。否則,都是磕頭的把兄弟,為什麼單單推他當頭兒?可是,一旦創業成功,坐上金鑾寶殿,這時候就用得著知識分子來幫他們治理國家。不用說國家大事,連定朝儀這樣的小事,劉邦還不得不求助於知識分子叔孫通。朝儀一定,朝廷井然有序,共同起義的那一群鐵哥兒們,個個服服帖帖,跪拜如儀,讓劉邦“龍心大悅”,真正嚐到了當皇帝的滋味。

  同面子表面上無關實則有關的另一個問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處世問題,也就是隱居或出仕的問題。中國知識分子很多都標榜自己無意為官,而實則正相反。一個最有典型意義又眾所周知的例子就是“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他高臥隆中,看來是在隱居,實則他最關心天下大事,他的“資訊源”看來是非常多的。否則,在當時既無電話電報,甚至連寫信都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他怎麼能對天下大勢瞭如指掌,因而寫出了有名的《 隆中對》呢?他經世之心昭然在人耳目,然而卻偏偏讓劉先主三顧茅廬然後才出山“鞠躬盡瘁”。這不是面子又是什麼呢?

  我還想進一步談一談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非常古怪、很難以理解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特點。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貧窮落魄的多。有詩為證:“文章憎命達。”文章寫得好,命運就不亨通;命運亨通的人,文章就寫不好。那些靠文章中狀元、當宰相的人,畢竟是極少數。而且中國文學史上根本就沒有哪一個偉大文學家中過狀元。《 儒林外史》是專寫知識分子的小說。吳敬梓真把窮苦潦倒的知識分子寫活了。沒有中舉前的周進和范進等的形象,真是入木三分,至今還栩栩如生。中國歷史上一批窮困的知識分子,貧無立錐之地,決不會有面團團的富家翁相。中國詩文和老百姓嘴中有很多形容貧而瘦的窮人的話,什麼“瘦骨嶙峋”,什麼“骨瘦如柴”,又是什麼“瘦得皮包骨頭”,等等,都與骨頭有關。這一批人一無所有,最值錢的僅存的“財產”就是他們這一身瘦骨頭。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後的一點“賭注”,輕易不能押上的,押上一輸,他們也就“涅?”了。然而他們卻偏偏喜歡拼命,喜歡拼這一身瘦老骨頭。他們稱這個為“骨氣”。同“面子”一樣,“骨氣”這個詞兒也是無法譯成外文的,是中國的國粹。要舉實際例子的話,那就可以舉出很多來。《 三國演義》中的禰衡,就是這樣一個人,結果被曹操假手黃祖給砍掉了腦袋瓜。近代有一個章太炎,胸佩大勳章,赤足站在新華門外大罵袁世凱,袁世凱不敢動他一根毫毛,只好欽贈美名“章瘋子”,聊以挽回自己的一點面子。

  中國這些知識分子,脾氣往往極大。他們又仗著“骨氣”這個法寶,敢於直言不諱。一見不順眼的事,就發為文章,呼天叫地,痛哭流涕,大呼什麼“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又是什麼“黃鐘譭棄,瓦釜雷鳴”。這種例子,俯拾即是。他們根本不給當政的最高統治者留一點面子,有時候甚至讓他們下不了臺。須知面子是古代最高統治者皇帝們的命根子,是他們的統治和尊嚴的最高保障。因此,我就產生了一個大膽的 “理論”:一部中國古代政治史至少其中一部分就是最高統治者皇帝和大小知識分子互相利用又互相鬥爭,互相對付和應付,又有大棒,又有胡蘿蔔,間或甚至有剝皮凌遲的歷史。

  在外國知識分子中,只有印度的同中國的有可比性*。印度共有四大種姓,為首的是婆羅門。在印度古代,文化知識就掌握在他們手裡,這個最高種姓實際上也是他們自封的。他們是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在社會上受到普遍的尊敬。然而卻有一件天大的怪事,實在出人意料。在社會上,特別是在印度古典戲劇中,少數婆羅門卻受到極端的嘲弄和汙衊,被安排成劇中的丑角。在印度古典劇中,語言是有階級性*的。梵文只允許國王、帝師*** 當然都是婆羅門***和其他高階男士們說,婦女等低階人物只能說俗語。可是,每個劇中都必不可缺少的丑角也竟是婆羅門,他們插科打諢,出盡洋相,他們只准說俗語,不許說梵文。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嘲笑婆羅門的地方。這有點像中國古代嘲笑“腐儒”的做法。《 儒林外史》中就不缺少嘲笑“腐儒”——也就是落魄的知識分子——的地方。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也是這種人物。為什麼中印同出現這個現象呢?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

  我在上面寫了我對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的看法。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寫歷史,連鑑往知今一類的想法我都沒有。倘若有人要問:“現在怎樣呢?”因為現在還沒有變成歷史,不在我寫作範圍之內,所以我不答覆,如果有人願意去推論,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干。

  最後我還想再鄭重強調一下:中國知識分子有源遠流長的愛國主義傳統,是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儘管眼下似乎有一點背離這個傳統的傾向,例證就是苦心孤詣千方百計地想出國,有的甚至歸化為“老外”,永留不歸。我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這隻能是暫時的現象,久則必變。就連留在外國的人,甚至歸化了的人,他們依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依然要尋根,依然愛自己的祖國。何況出去又回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呢?我們對這種人千萬不要“另眼相看”,當然也大可不必“刮目相看”。只要我們國家的事情辦好了,情況會大大地改變的。至於沒有出國也不想出國的知識分子佔絕對的多數。如果說他們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滿意,那不是真話。但是愛國主義在他們心靈深處已經生了根,什麼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於前,迅雷震於頂,他們會依然熱愛我們這偉大的祖國。這一點我完全可以保證。只舉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就足夠了。如果不愛自己的祖國,巴老為什麼以老邁龍鍾之身,嘔心瀝血來寫《 隨想錄》呢?對廣大的中國老、中、青知識分子來說,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話:愛國沒商量。

  我生平優點不多,但自謂愛國不敢後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粒灰也還是愛國的。可是我對於當知識分子這個行當卻真有點談虎色*變。我從來不相信什麼輪迴轉生。現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