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最好的散文
畢淑敏是中國當代文壇上一位成績裴然、引人注目的女作家,其題材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那麼你讀過哪些畢淑敏的散文呢?本文是畢淑敏的散文,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假如我出卷子
今天,老師佈置的數學作業是:假如我出卷子……讓每人給自己的同桌設計一張考卷。
小依拿出一張格紙,方兵問:“你見過帶格子的卷子嗎?卷子都是大白紙的。”說著張開兩臂比劃,好像他是一隻大鳥。
小依說:“那麼大的紙是糊窗戶用的,我們家可沒有。”
下午方兵到校時,遞給小依一張雪亮的硬紙說:“這是理光復印機專用紙。我爸那兒有的是。”
小依說:“多好的紙,可以做精美的賀年卡呢。”
方兵用手指甲彈彈紙:“你要喜歡,我給你一沓。不過你的題要出得容易點,讓我也過一次得l00分的癮。”
小依撇嘴:“100分有什麼了不起,我都得膩了。”她真喜歡那種美麗的紙,所以嘴上才這樣說。
方兵說:“別吹牛!這回我讓你得不成100分。”他找出一本《數學奧林匹克大全》,是表哥從上海寄來的,學校裡誰都沒有這本書。方兵認真地抄下一道又一道難題,還仔細記下了答案,因為這次出卷子的人,要做一次真正的老師,還得判卷子呢!
小依很守信用,她給方兵出了一張很簡單的卷子,方兵第一次得了100分,他想,如果小依哭喪著臉來找我問答案,我就把那本珍貴的《數學奧林匹克大全》送給小依,反正自己留著也沒用。
小依只得了60分,這還是方兵高抬貴手了呢!可是小依始終沒找方兵問過正確答案,每天託著腮幫子想啊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依牙疼了。
市裡組織統一考試,題目很難,方兵突然眼前一亮,彷彿在擁擠的馬路上遇見了熟人,有幾道題,正是他給小依出過的,答案他還記得呢!
可老師只給了方兵60分,說他的答案只是乾巴巴的幾個數字,完全沒有中間步驟,好比是問你魚是怎樣從大海里撈上來的,你卻直接拎來了幾條鹹魚幹,這怎麼行呢?
小依得了l00分,可她總像有心事的樣子。
:青蟲之愛
大家不止一次地想法治她這個毛病。早春天,男生把飄落的楊花墜,偷偷地夾在她的書頁裡。待她走進教室,翻開書,眼皮一翻,身子一軟,就悄無聲息地癱到桌子底下了。從此再不敢鍛鍊她。
許多年過去,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她到我家中做客,我下廚,她在一旁幫忙。我擇柿子椒的時候,突然鑽出一條青蟲,胖如蠶豆,背上還長著簇簇黑刺。我下意識地將半個柿子椒像著了火的手榴彈扔出老遠。然後用殺蟲劑將那蟲子撲死,才想起酷怕蟲的女友,未曾聽到她驚呼,該不是嚇得暈厥過去了吧?
回頭尋她,只見她神態自若地看著我,淡淡說,一條小蟲,何必如此慌張。我比剛才看到蟲子還愕然地說,啊,你居然不怕蟲子了?吃了什麼抗過敏藥?
女友苦笑說,怕還是怕啊。只是我已經練得能面不改色,一般人絕看不出破綻。你知道我為什麼怕蟲子嗎?我撇撇嘴說,我又不是你媽,我怎麼會知道啊!
女友說,你可算說到點子上了,怕蟲就是和我媽有關。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叫蟲蟄了。從此以後我媽只要看到我的身旁有蟲子,就大喊大叫地嚇唬我……一來二去的,我就成了條件反射,看到蟲子,真魂出竅。
後來如何好的呢?我追問。
女友說別急,聽我慢慢說。有一天,我抱著女兒上公園,那時她剛剛會講話。我們在林蔭路上走著,突然她說,媽媽……頭上……她說著,把一縷東西從我的發上摘下,託在手裡,邀功般地給我看。
我定睛一看,魂飛天外——一條五彩斑斕的蟲子,在女兒的小手內,顯得猙獰萬分。
我第一個反應是要像以往一樣昏倒,但是我倒不下去,因為我抱著我的孩子。如果我倒了,就會摔壞她。第二個反應是想撕肝裂膽地叫一聲。但我立即想到,萬萬叫不得。我一喊,就會嚇壞了我的孩子。於是我硬是把噴到舌尖的叫,嚥了下去。如果我害怕,把蟲子丟在地上,女兒一定從此種下了蟲可怕的印象。在她的眼中,媽媽是無所不能無所畏懼的,如果有什麼東西把媽媽嚇成了這個樣子,那這東西一定是極其可怕的。
我顫顫巍巍地伸出手,長大以後第一次把一隻活的蟲子,捏在手心,翻過來掉過去地觀賞著那蟲子,還假裝很開心地咧著嘴,因為女兒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呢。那一刻,真比百年還難熬。女兒清澈無瑕的目光籠罩著我,我不能有絲毫的退縮,我不能把我病態的恐懼傳給她……
不知過了多久,我把蟲子輕輕地放在了地上,我對女兒說,這是蟲子。蟲子沒什麼可怕的。有的蟲子有毒,你別用手去摸。不過,大多數蟲子是可以摸的……
那隻蟲子,就在地上慢慢地爬遠了。女兒還對它揚揚小手,說“拜……”。我抱起女兒,半天一步都沒有走動。衣服早已被粘粘的汗浸溼。
女友說完,好久好久,廚房裡寂靜無聲。我說,原來你的藥,就是你的女兒給你的啊。
女友糾正道,我的藥,是我給我自己的,那就是對女兒的愛。
:汗血馬尾
我是一個憂鬱的女孩。
美麗的女孩很多,但憂鬱的不多。,憂鬱是一種比美貌更吸引人的品質。美貌可以通過化裝和美容得到,但憂鬱是從血液裡逼射出來的。美貌隨著年老就會貶值,憂鬱像陳酒一樣,時間越長越醇厚。
憑著這份與眾不同的憂鬱,我贏得了大學班上的才子姜麒的愛戀。
憂鬱當然有害處,它像小刀一樣刺破我的神經,使我面色蒼白身體羸弱。於是我常常有些小病。有小病是很幸福的事情,中國古代的美女都是有一點小病的,比如西施,比如林黛玉。要是她們沒有了病,一切美感都要消失。
學校組織志願者,到臨終關懷醫院去服務。
我第一個報了名。聽說那裡沒有一個病人活著出過院,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憂鬱的地方。我很好奇,而且想讓自己的憂鬱更上一層樓。就像高水平的運動員要參加奧運會一樣,我的憂鬱要經歷死亡的洗禮。
許多女同學都沒有報名,她們說怕死人。
姜麒說,我知道你也害怕,但是你更善良。忱愁和善良使你煥發出聖潔的光芒。我喜歡我的妻子充滿對生命的同情。
我心裡很高興這評價,但浮上臉龐的,仍是淡淡的憂愁。憂愁已成為我的面具,無論什麼樣的感情,我都用憂鬱來表達。
姜麒也報了名。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同學們到達臨終關懷醫院。外表上看起來,它同一般的醫院沒有多大區別,甚至更安寧。
戴著圓圓白帽子的胖hushi長說:“同學們,請靜一靜。我們這裡是人生最後的一站,病人將從這裡走向永恆。他們多是鰥寡孤獨的老人,你們要送給他們最後的溫暖。”
那一瞬,我突然後悔到這裡來了。年輕是一種多麼好的狀態啊!我討厭衰老,衰老是很恐怖很骯髒的事情。我要老了,我就自殺。讓自己永遠保持在青春的魅力當中。
hushi長接著說:“我先介紹一下病人的情況,同學們自由選擇願意陪伴的病人。第1病室第1床,方文老先生,70歲,肺癌晚期。孤身一人,是一位著名的京胡演奏藝術家……”
我立刻說:“哎,護上長,我就要這位老人了。”
姜麒拉拉我說:“杜鵑,為什麼這樣性急?護上還沒介紹完呢,你聽聽別人的情況,再作選擇也不遲啊。也許我們兩個會在同一間病房為老人服務。”
我不想同姜麒在一間病房,因為我實際上很厭惡病人,我不想讓姜麒看到我的失態,這個病人是搞藝術的,也許比別的垂死的人,會有趣一點吧?
hushi長領著我向走廊深處走去,我的皮鞋後跟像顫抖的牙齒敲擊地面,嗒嗒作響。我不好意思地說:“下一次我穿軟底布鞋。”
hushi長說:“這雙鞋就很好。我們這兒和一般的醫院不一樣,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有人間的氣息。”
護十長推開房門的同時,京胡聲停了。
一個70歲的患肺癌的老人,會是什麼樣呢?我原來想象,一定瘦弱蒼老,臉白如紙,胸腰佝僂。但聽了京胡聲,就不敢下太悲觀的結論了。心想他可能病情還輕,還能熬一段時間。又想,那也許是看他的人為了引他高興,特地發出的快活之聲。
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個人,一把古舊的京胡倚在床邊,老人落葉般地飄浮在白色的被單上面,因為怕冷,斜蓋著一角被子。
他比我所有的想像都更加枯萎,但那聲音又分明是他發出來的。
看到我們進來,他說:“啊,hushi長,您好。今天給我帶來了什麼好訊息?”聲音之大,嚇了我一跳。要不是親耳聽見,真不相信這麼幹癟的軀體裡,能蘊藏這麼響亮的聲波。
hushi長說:“方老,您好。這位是大學生杜鵑,以後她會經常來看望您。好,你們談。一會兒,我來為您作治療。”然後走了。
我很拘謹地問了好,小心翼翼地說:“要我為您做點什麼事嗎?”
他猛地坐起來,用腳摸索著找鞋,下肢軟而長地耷拉著,在地上盲目地划著圈。我很想幫他提鞋,但不知如何下手。
好不容易他把鞋穿好了,端正地坐在床沿上對我說:“啊,做事?不用!不用!我現在什麼事都能自己做,你看,我能自己走路……”
他扶著床欄站了起來,蹣跚著,剛丟開了床頭,就趕緊去扶小床頭櫃的犄角。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差點跌倒。他嘟嚷著說:“對不起,都怪這個地太滑了。”
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好像一個演員在對觀眾說話。“你看,我還能自己喝水。”他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抖抖索索地掀了蓋子,大口地喝著不知何時涼下的茶水,一邊喝,一邊看著我,看我是不是也在看著他。
當他把蓋子放回茶杯上的時候,手抖得非常厲害,蓋子就掉到地上了。
我蹲在地上揀蓋子的碎片,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早就想換一個茶杯了。”
我很希望摔茶杯這樣的事多發生幾起,我就有事幹,不至於難堪地靜默
他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似乎也想開啟僵局,就說:“對了,我還能自己疊被子呢。”然後不由分說地就站起來疊被子。
醫院的被子沒頭沒腦,像一頂囫圇降落傘,疊起來很費勁,方老累得氣喘噓噓。我幾次想勸說,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也不便說。
總算疊完了,他倚在被垛上呼呼喘息著說:“怎麼樣,我疊得很好吧?”
那被子像一個剛揉出的麵糰,因為水放多了,四周癱軟,鬆垮垮地叭在床角,叫他再一壓,更匍匐的沒了形狀。
我看著他的動作,想起了姐姐家剛上學的小外甥。
我很可憐他,就說:“方老,您歇歇吧。看您疊的這個被子,像個鍋蓋,一點稜角也沒有,多難看。我來給您重疊吧。”
沒想到他固執地說:“不!我不用。我疊的就很好了。”
依我以往的脾氣,我就不理他。但今天是集體活動,要是別的同學看到了癱軟的被垛,就會說:杜鵑,你這個志願者怎麼不為病人幹事呢?於是我推推他,示意他靠邊,我來給他重疊一遍,沒想到他紋絲不動。
我靈巧地閃開他,把被子抖開,飛揚的塵灰嗆得他直咳嗽。我有些內疚,又覺得這完全怪他。要是他及早躲開,我幹得順手,就不會這麼烏煙瘴氣了。重疊後的被子稜角分明,好像兵營的床鋪。
我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得意地說:“您看,現在這被子多挺括。””
老人沒理我。
我不知說什麼好,方老似乎感到自己有打破尷尬的責任,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儘量地振作著說:“杜鵑,你給我唱一段京劇吧。就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這段,我來為你伴奏。”說著用手吃力地摸琴。
我趕忙說:“方老,很抱歉,我不會唱京劇。流行歌曲還湊合,對您說的那個段子簡直門外漢。”
方老懷疑地說:“不會唱京劇?不能吧?京劇是我們的國劇,你要真不會就更得學了。”
我滿懷憐憫地看著他,心想一個人要是熱愛他的行當,就會把它當成恆星,以為全世界都是圍著它旋轉,太可憐。這個人要是再老了病了,還這樣孜孜不倦地說教,就更可憐了。我想說,不會京劇算什麼呀?有學它的功夫,我還不如背幾個外語單詞呢!但我動了側隱之心,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不休。就說:“我們換個題目吧,除了京劇,別的都行。”
方老一下子很失望,似乎比我同他爭論還讓他接受不了。他喃喃自語說:“說點別的?說點什麼呢?”我們就這麼呆呆地坐著,像一老一少的泥人。我並不覺得太難受,默默地想其它的心事。他是這裡的主人,而我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過了一會幾,方老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開朗起來,大聲說:“好,說點別的。杜鵑,你給我講一個笑話好嗎?”
我不由得怨自己,這真是燒香引出鬼來了。講笑話?我最不喜歡的事就是講笑話了。那純粹是無聊的人們為了消磨過多的時間,編造出來的庸俗佐料,恰和我的天性水火不容。我冷冷地說:“方老,請原諒,我從小就不會講笑話。”
也許不該對一個垂危的老人這樣淡漠,但我更尊重自己的意志。我希望他能就此打住。
他開始劇烈地咳嗽,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咳得這樣厲害,青筋暴跳,雙眼充血,每一聲都像風乾了100年的枯柴驟然斷裂。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像電影裡的丫環那樣給他捶捶背,沒想到他突然噤了聲,好像被一雙無形巨手半空中抓住了咽喉。我慌得要喊hushi,沒想到他又喘過氣來了,嘴一張,很光滑地吐出了一塊血團。然後一切風平浪靜。
我半張著嘴,很受了驚嚇。方老顧不得拭淨嘴角的血絲,微笑著說:“沒什麼,好……好了,你不講,那麼,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
我驚魂未定,戰戰兢兢地說:“您還是休息吧。”
沒想到他強硬地說:“不,我願意給你講。聽了我的笑話以後,你也許會露出一個笑容。”
我沒有辦法攔他,就說:“隨您的便吧,您願意講就講好了。”心想就是侯寶林再世,我也不會笑的。
方老自顧自地說起來:“從前,有一個人要死了,大家都很為他悲哀。他說:你們不要這樣為我難過,死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啊。別人說,你怎麼知道的呢?他說,假如我們到一個陌生地方去旅遊,如果那個地方不好,我們就會很快地跑回來。要是那個地方風景優美,我們就會一直呆下去,是不是呀?別人說,是這麼回事的。那人就說,那你見過一個人從死亡那邊回來了嗎?這說明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眼淚都甩了出來。
我愣怔地看著他,比他剛才劇咳的時候還要感到恐怖。一個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他要哭,才是正常的,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他如果開懷大笑,就有一種魔鬼的氣味。我感到臉上的肌肉像剛出水的活魚一樣惶惑地跳起來。
他笑得歪著嘴說:“社鵑,你為什麼不笑一笑?這個故事是多麼的幽默啊。你的笑容為什麼那樣吝嗇?!你的父母難道沒有教給你微笑嗎?”
他的話激惱了我。一個人要死了,可以得到人們的同情,但這同情不是無限的。我決定反駁他。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告訴您,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故事有什麼好笑的。這是哲學上的偷換概念,死亡是一個單向通道,所有走過去的人,都沒有可能再回來……”
突然,我頓住了。對一位瀕臨死亡的老人說這種話,儘管它事出有因,儘管它正確無誤,也還是太殘酷了。我在內心深處打了一個寒戰,趕快掩飾地扭轉話題“……方老,我幫您加一件衣服吧,我看您很冷的樣子……”
他全然沒有了朗笑時的氣概,像稻草人一樣,軟弱地垂著頭。
“不,我的身上不冷,只是心裡冷。我不是小孩子,要是冷,我自己會加衣服的。”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門開了,hushi推著治療車走進來,說:“方老,要輸液了。您躺好,千萬不要動啊。”
老人順從地躺下,伸出嶙峋的手臂。上面滿布針眼,像是被一種滿身釘耙的奇怪兵器所傷。我不敢再看,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槐樹,樹上綴著銀耳環似的白花。
我聽到輕微的金屬聲,然後是hushi說:“哎呀,對不起,方老,沒扎進血管。讓您受痛苦了。”
方老好像全然沒有知覺,穩穩地說:“不要緊。這不是你的技術不高,是我的胳膊有問題。它已經紮了太多的針,像鞋底子,到處都是窟窿了。這不怪你。”
那個hushi連紮了好幾針,當針頭在因為淤血而呈紫藍色的皮下蛇行的時候,我的心像刺蝟一樣豎起硬刷,可方老仍然帶著寧靜的微笑,我懷疑是不是他的痛覺神經已經麻痺了……
hushi總算扎進去了。她對我說要到別的病房去一下,請我幫忙照看輸液瓶。
又剩我和孤獨的老頭了。單調的輸液水滴聲響著,好像這屋裡還有另一顆心臟在跳動。
方老仰面看著天花板說:“杜鵑,外面的馬路上是不是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車啊?”
我並不是成心敷衍他,只是街上的人和車以前有多少,我沒注意過。就說:“還和以前差不多吧。”
停了片刻,他又問:“杜鵑,外面的天氣是不是已經很熱了?我看你穿了裙子,可我總覺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說:“快到夏天了,當然是一天比一天熱了。”
我只是按照我的習慣說話,老人卻明顯地懊喪。但他像個不倒翁似的,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又站了起來。他說:“杜鵑,你聽………
除了輕微的水聲,房間像墳墓一樣寧靜。
我輕聲說:“聽什麼?……我什麼也聽不到啊?”
他猛地火起來,說:“你比我年輕多了,怎麼會聽不到?”沒等我作出反應,他的眼睛又現出神祕的光彩,說:“你聽這輸液瓶裡藥水濺落的聲音……這一聲是‘上’音,那一聲是‘尺’音……仔細聽……”
我真的聽不出來,單調的水泡破裂聲音,這一聲同那一聲沒有區別。
方老對我是徹底灰心了。我想,這樣也好,讓我們都安靜一會兒吧。他眯起眼睛,好像睡著了。
我的精神剛鬆弛,他又出新的提議:“杜鵑,你能幫我拉一段京胡嗎?我躺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真想聽聽京胡的聲音啊。”
我很乾脆地拒絕了:“這樂器我可不會拉,我甚至都沒仔細看過它。”
我想他會傷心的,沒想到他興致勃勃地睜開眼睛說:“那我正可以教你啊,不然你一直坐旁邊看著我輸液,是件很枯燥的事。學點樂器,不是很好嗎?你把京胡拿過來。”
我不好拂他的好意,就隨手拉過胡琴。不知碰到了哪根弦,發出尖銳的噪音。
方老心疼得好像一根竹籤子釘進了指甲,痛楚地說:“哎喲,我的小姑娘,你可手輕點。這把京胡是我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給我的,起碼有200歲了。”
我持琴的手指一陣麻感,好像有一個精靈爬上手臂。我說:“啊……想不到它這麼老了。”
老頭來了談興,說:“是啊,自然界的一塊石頭,一棵樹,也都有它們自己的生命。比我們人類要漫長得多了。”
同一個形容枯槁的老翁討論生命問題,令人有毛骨乍立之感。我趕忙作出對胡琴好奇的神態問:“怎樣才能讓它發出聲音來呢?”
老人以為終於找到了我們之間的契合點,連鼻尖都閃亮起來:“杜鵑,你聽我的指揮。先用這個琴袋墊在腿上,免得拉琴時掉落的松香弄贓了你的裙子
我遵囑把一個破舊的竹布搭鏈擺在膝蓋上,有一種類似擅香的味道飄然而起。
“這個琴袋還是我的老伴做的呢,多麼精緻!轉眼之間她已經離開我20多年了……好了,不說她了,我們開始說京胡。你看這琴擔,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是中國古代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她的丈夫出征的時候死在戰場上了,她的眼淚染遍了山野的每一叢竹林,從此,竹子上就有了紫色的淚痕……
你看,這琴絃是用中國最名貴最堅韌的蠶絲精製而成,震動它的時候,就有絲綢般的柔軟與飄逸撲面而來……
你看這京胡的琴弓,是產自中國西域新疆的汗血寶馬的馬尾彙集而成。這柄琴弓,新的時候,有整整200根白色馬尾,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只有100根了。可是它的弓力依然不減,拉起它,就好像聽到了西域奔騰的馬蹄聲……
再說這拉琴時用的松香,來自原始森林千年古鬆流出的松脂。它是松樹的眼淚。對於那些最老的松樹來說,簡直就是它們的骨髓……
你再看,這琴筒是用靈蛇的皮包皮繞而成。它像徵著琴聲的詭譎與靈動。這是人和天地對話的翻譯。可不要小蛇,上帝對人的心思,就是蛇最先發現的……”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話,它像從一個老樹洞裡發出的啄木鳥聲,錐入我柔弱的心房。
我把琴在腿上放好。方老躺在床上遙控:“你左手操琴,右手持弓,對,好。就像這樣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銀白馬尾的弓子,碰了蠶絲做成的弦一下。京胡迴應我的是極其粗鈍的呻吟。
“哇,太難聽了!”我不由叫起來。
方老面露不悅之色,但他還算耐心地說:“不要著急。我剛開始拉琴的時候,聲音也很難聽。那時我剛滿7歲,我的祖父說,你聽啊你聽,你別以為京胡是死的,它裡面蘊藏著那麼多的動物與植物的靈魂,你拉動琴絃,它們就會對你說話。我卻一點也聽不出來。後來,在一個充滿了青草氣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聽到了,三山五嶽江河湖海的聲音一齊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無數生靈在對我傾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當我們有形的身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後,我們也許會變成一根竹子,一把蠶絲,繼續對著大自然訴說我們的祕密……”
老人說得很神往,但我無法與他共鳴。我為難地說:“我不會拉京胡,恐怕體會不出樂器的神韻。”
方老仄著身,輸液的膠皮管有一瞬因他體位改變而彎曲,藥液停止了流動。他熱心地教誨著:“再試試。動作輕一點,再拉一下……”
盛情難卻,我用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聲高亢的噪音,像初學打鳴的小公又鳥,裂帛樣迸出來。
方老恨鐵不成鋼地說:“虧你還是大學生呢,怎麼這麼笨!你要用心去感受樂器,不能像用警棍一樣生硬!”
我在家是個嬌女兒,在學校是個好學生,從沒有人這樣斥責過我。我委屈萬分地嚷道:“我說過不會樂器,你為什麼非要逼我學這個破京胡?我是個大學生,不是演員!我是來陪伴你的,不是來當你的撒氣桶的!你不但肺有毛病,我看精神也有毛病!”
老頭愣了一下,好像沒有料到我會這樣激烈,他想緩和氣氛,說:“我是為了你好啊。一個秀氣的女孩,為什麼要變得這樣凶惡?”
他的話使氣氛更加緊張。我恨恨地說:“我醜不醜你管不著。你少操點別人的心,管好你自己到了晚期的癌症吧!”
話剛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錯了,但已無法挽回。
“你……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說……話?”他哆嗦著問。
年輕人就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不會當面把頭低下。我說:“我再也不想跟你學什麼倒黴的京胡了!”奮力把京胡丟在床上。
京胡暗啞地慘叫著,幾根斷了的馬尾,像憤怒的鬍鬚在空中飄蕩。
老頭反倒平靜了,冷峻地說:“你不要摔壞了我的胡琴,那是汗血的馬尾,你賠不起!你不要自以為年輕,就可以傲視一切。現在,我先走一步。將來,你也要走這一步。當你我都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這把京胡還會發出悅耳的聲響。小姑娘,你不信嗎?你也會有老的一天,你也會有死的一天!”
我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門開了,hushi走進來說:“怎麼了?我好像聽到有吵鬧的聲音?”
我不知怎樣回答,側過身掩飾著說:“啊,沒有什麼。我們只是在談談琴。”
方老不配合我,歪著脖子,忿忿地說:“不,不是沒什麼,是有什麼。你們請來的這位小姐,她可不是什麼志願者,她是極不情願到這裡來的。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天了,在我最後的日子裡,我想多看太陽少看陰天。可這個哭喪著臉的女孩,比黃梅雨還糟糕,只能使我的心情更加鬱悶。我不要她來照顧我,我完全能照顧好自己,你們讓她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她這張臉了,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笑容。再也不想聽到她的聲音了,她不會說出一句使人高興的話來。”
hushi像哄小孩子一樣地對他說:“方老,您消消氣。”一邊向我丟了一個眼色,悄聲說:“杜鵑,我們先出去一下。”
我剛想對hushi解釋,她說:“姑娘,甭說,我猜得出來是怎麼回事。甭往心裡去,也甭難過。我們見得多了,錯在這些快死的人。可人一要死,就先佔了三分理。看在我們還要比他們多活好些年的份上,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的。”說著還親切地拍了拍我。
我賭氣地說:“哼,他不願見我,我還不願意見他呢!”
hushi嘆了一口氣說:“他們都是摸了閻王鼻子的人,就原諒了吧。”
我不說話。
回學校的路上,姜麒問我怎麼面容慘淡。我說,到這種地方來,心被凍透了,臉色還會好嗎?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又到了志願者到臨終關懷醫院活動的日子。姜麒說:“快走啊,杜鵑。到醫院去。”
我說:“我……我不去了。”
他吃驚地察看我的顏色,連連問:“為什麼?怎麼了?”
“因為……因為我感冒了,頭很痛,還打噴嚏,不信,你聽……呵欠……真的,這樣的身體,不適宜去見那些病危的老頭老太太,你說是不是?不能給他們雪上加霜啊。所以,我就不去了。”雖說是早就想好的託詞,我還是為欺騙他而不安。這使我的話結結巴巴,他更相信我病了,不放心地說:“那我們就先走了。你可一定好好在家養病啊。”
姜麒從醫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看我。“杜鵑,你的病好些了沒有?”
我見他真著急,不忍心,忙說:“噢,我的病,當然……是好些了。活動活動,發點汗,就輕多了。”
姜麒這才說起醫院的事。
“那位1床的老爺爺還挺惦記你的,一個勁地跟我們打聽你為什麼沒來。”
我變色道:“誰打聽我?l床?就是那個得肺癌的倔老頭?你騙人吧?我才不信他會惦記我?!”姜腆反問道:“誰騙你?他聽說你病了,還挺著急的。你既然看過他,這回沒來,他問問你,不是很正常?”
我還是半信半疑,看著姜麒誠懇的臉說:“這是真的?”
姜麒說:“當然是真的。這麼一件事,騙你有什麼意思?又不是談戀愛的山盟海誓。”
我說:“那倒是。騙人一般都是為了達到一個利己的動機。”
停了片刻,我下了一個決心,問他:“喂,我記得你是會唱京劇的?”
他說:“會一點吧,也算不上精通,馬馬虎虎初級階段。”
我說:“不用謙虛,收一個徒弟吧。”
他說:“誰啊?是不是個漂亮的女孩?”
我說:“是個憂鬱的女孩,名叫杜鵑。你會唱一個叫做‘我家的表叔數不清’的段子嗎?”
姜麒說:“你還真算找對了,我會唱,是跟我媽媽學會的。不過你得先告訴我為什麼?”
我垂下服簾說:“為了一個罵過我的人。”
姜麒很感動,就不再說什麼了。
一個星期又飛快地過去了。星期六下午,我一進臨終關懷醫院,徑直衝開l號病房。既然方老原諒了我,我就給他唱一段京劇,讓他伴奏。
hushi正在整理床鋪,頭也不抬地說:“這是誰啊?把門撞得這麼響?雖說咱這臨終關懷醫院講究家庭氣氛,可在自個家裡也沒有這麼不管不顧啊。到底也是個醫院,不是自由市場。”
我忙說:“喔……對不起,hushi,我跑得太快了。”
hushi揚起臉:“原來是你啊。杜鵑。”
屋內別無他人,我說:“咦,hushi,爺爺到哪裡去了?”hushi說:“哪位爺爺啊?”
我想這位hushi怎麼這麼健忘,就說:“就是上回住在這張病床上的,得了肺癌,叫我學京胡的爺爺?”
hushi頓悟似地說:“噢,你說的是方老啊。他去了。”
我遲疑著問:“什麼……叫去了?”
hushi寬容地笑笑,原諒我的無知。然後很平靜地說:“去了的意思就是死亡。”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hushi,好像她是一個儲滿了危險品的罐子,然後一字一頓地說:“您是說……那個會用嘴發出京胡的快樂聲音的爺爺……死了?”
hushi抖著鬆軟的枕頭說:“是啊是啊,就是昨天的事。你沒看我正在整理床鋪,就要來新的病人了。”
我一下子爆發了,對她的無動於衷仇視萬分。我激烈地喊起來:“這不可能!一個好好地躺在這張床上的人怎麼會死?一個能發那麼大脾氣的人怎麼會死?一個自己能疊被子能倒水能走路能拉胡琴的人,怎麼能死?死怎麼會是這樣?”
我立刻又對hushi和顏悅色,充滿了討好的神情。我說:“hushi,你一定是在逗我,我知道,爺爺一定是搬到別的病房裡去了,是不是?”
hushi悲天憫人地注視著我說:“姑娘,我一看你就是蜜罐子裡泡大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書上把死亡寫得挺複雜,你們都上當了。死亡就是這麼一件挺簡單的事,比這世上的任何事都簡單。昨天那個人還挺好,今天他就永遠地不在了,就是這麼簡明扼要。對了,方老他沒有什麼親人了,臨死前寫了一封信給你,還有他的胡琴,我這就給你拿來。”
我站在我兩個星期以前站過的地方,床單和被子依然那樣慘白,窗外的槐花依舊在樹上開著,像銀耳環一樣迎風搖曳。
只有床是空的。
胡琴在我的視野出現了。斷了的馬尾己被摘去,琴弓仍然挺拔。在我的視野裡還出現了一張紙,上面寫著:
杜鵑,我的孩子。
當你讀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那個沒有人能回來的地方去了。你是我生前最後認識的一個人,也是我生前最後一次發了脾氣的人。請原諒我,是疾病把我折磨得失去理智。
孩子,你真的太不愛笑了,也不喜歡音樂。這是你人生的一個遺憾,我很想能幫助你。只是我已經沒有這個時間了。我把我的京胡留給你,在天上撒滿了月光,空氣中充滿了青草味的夜晚,我希望你能拉響它,這是一把有200年曆史的老琴了,它會告訴你很多很多的東西。它的擔子是用湘妃竹做的,它的琴絃是天然的蠶絲,它的琴弓是賓士的馬尾,它的筒子是靈動的蛇皮……
京胡是自然之子,我們每個人也都是自然之子。拉起琴吧,那裡面有大自然的精靈的呼吸。我們每個人也要回到大自然中去。也許有一天,你會在琴聲中聽到我的聲音,聽到我對你講的笑話。
杜鵑,我的孩子。這把古琴值很多的錢,有許多人要買它,我都沒有賣。我把它送給你,是因為你不快樂。我希望這美妙的自然之聲能使你快樂,這是無論多少金錢也買不到的幸福啊!
杜鵑,拉起爺爺留給你的胡琴,笑一笑,我在那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聽得見你的琴聲,聽得見你的笑聲。我會和你一齊歡笑的……
紙在我的手中漸漸透明。
被水溼透的紙是透明的。
姜麒走進來,我把紙遞給他。他信,又京胡。感嘆道:“這真是一把非常好的琴。”
我說:“你也會拉京胡?”
他說:“說不上手法嫻熟,但彈打揉滑都會。”
我說:“那你來拉琴,我唱一段京戲。”
他說:“唱給誰聽呢?”
我說:“就唱給這張床,這個枕頭,窗外的這棵槐樹。還有,就唱給這把琴聽……”
古老的京胡聲響起來了,汗血馬尾的琴弓執行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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