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最好的散文

  像我這樣的女人,總是以一個難題的形式出現在感情裡。今天我們來看一下。

  :消失的,記住了

  絹生是在清晨三點多的時候,在酒店裡自殺。

  他並不在現場。他凌晨一點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總會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點回來的時候,發現酒店大廳前門已經被警察封鎖。她從30層的酒店房間窗口裡躍身而下,當場身亡。房間裡的CD機,在重複放的是王菲新專輯裡的歌。第五首《彼岸花》。

  看見的,熄滅了

  消失的,記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聽見土壤萌芽

  等待曇花再開  ……

  我對自己說

  我不害怕

  我很愛他  ……

  她穿著一條白裙子。洗舊的白棉布裙。那是她從汽車站出來的夜晚,他等在門口接她去他家裡。她那時候是一個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個旅行箱來投奔她的愛情和未來。

  她的鞋子,一雙白緞子的麻編涼鞋,整齊地放在洞開的窗戶面前。

  窗前的地毯上有許多熄滅的菸頭,看得出她曾坐在窗臺上觀望樓下的萬家燈火,猶豫了很久。手機開啟著,放在窗臺上,她想打個電話給誰,但不知道可以打給誰。曙光漸漸出現,城市的天空出現了灰白,寂寥的空氣有清涼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她無從迴避……

  世界繁華依舊,卻沒有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她終於是要放棄掉他。那個在她喪失愛的能力之前,愛上的最後一個男人。

  這一年的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在西貢

  旅行,就是要一直地走。一直地走。

  不說話地行走。

  西貢的PostOffice像一個火車站。龐大的殖民地建築,繁複華麗的白色浮雕,走進去,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頂。長排的木椅子放在空曠的大堂裡。門外是熱烈的正午陽光。

  她買了一套明信片,黑白的。懷念舊日的西貢。法式建築,馬路邊梧桐的陰影,坐在三輪車上的貴婦神情幽怨,馬戲團裡的大象抬起兩隻前腿。一切這樣不可思議的華麗,和荒蕪。

  拿出園珠筆,在明信片的背面寫:我在西貢,一切都好,非常炎熱。一張寄到北京。一張寄到南方沿海的故鄉。只是寥寥數言。

  她的整個人,走得越遠越沉默。

  早晨在旅館一樓的小餐廳裡,看到被太陽晒得臉色緋紅的歐洲年輕女子,趴在大大的木頭餐桌上,用鉛筆在7寸的明信片後面寫信。那麼長那麼長的英文。流暢,簡單。這樣暖洋洋。

  她坐在桌子對面吃早餐。硬的法國麵包皮,長形,帶一點淡淡的鹹味,一撕開來,碎末子就不斷往下掉。雖然夾了Cheese,嚼在齒間還是無味。能夠寫封長信,知道可以寫些什麼,知道可以寫給誰,真是一種幸福。她坐在幸福的對面。她已經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寫封信給誰。而信上,又能說些什麼。

  把兩張明信片塞進郵箱。郵票上面是魚和騎著大象的仙女。其中一張有人把它小心地收藏在袋子裡,鎖進抽屜。最後她又把它帶回了北京。

  她知道,結局都是一樣的。付出,然後,又回來。收到,然後,又還回去。

  我們就是如此慢慢接受下來。

  那家店鋪名叫Anh。專門售賣一些手工製作的絲綢衣服。木格子裡放著一疊一疊精緻的成衣。很多日本女人。日本女人來西貢購物,亦或停留下來此開店。一個沒落的城市,物價便宜,又有未曾棄絕的好品味,很適合商業。

  西貢高階的成衣店裡的店員,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小心輕柔,笑容謙遜。像極日本人。

  在香港,因為她的沉默,也有店鋪特意找來懂日語的店員來和她說話。他們以為她是日本人。日本女子也是這樣,直的黑髮,神情收斂清淡。她輕聲地微笑地解釋。最終厭倦到什麼都不再說。

  她是這樣不喜歡對話的人。

  唯獨喜歡一個和說話有關的詞:傾訴。沒有傾訴,所有的語言都如同被棄絕和荒廢。如同謊言。

  她選下有牡丹圖案的越南絲上衣,白色亞麻連身裙,玫瑰紅的刺繡上衣,緞子繡面的木頭拖鞋。衣服被用棉紙小心地包皮裹起來,放在一個草編的手提袋子裡。這樣柔軟嫵媚的衣服,當她脫下沾染著塵埃和汗水的粗布褲和棉T恤,套在身上,感覺到肌膚的陌生感。她有預感這些衣服帶回去後,只會塞在抽屜最深處。但是她買下。

  她從未曾經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柔軟嫵媚的女子。後來的她一直是直接的,沉默的,反對的。好象一片風聲呼嘯的曠野。

  在16歲的時候,還記得自己穿著潔白的布裙和一個同班的男生去看電影。那條布裙綴著細細的蕾絲花邊。簡單的圓領,沒有袖子。看完電影,她脫掉涼鞋,光腳在石板路上跑。瘋跑。風把牆頭的薔薇花瓣吹落了一場大雨。

  10年以後,她的衣著始終一樣,只穿棉布,偶爾有麻和絲。不穿其他。依然喜歡光腳。

  愛情來來回回。最後,她想她只是喜歡夜色裡,呼嘯風中的一場花瓣雨。僅此而已。沒有其他。

  走在街上看房子。除了看房子,什麼地方都不去。

  那些房子。頹敗的,留下漫長的時光痕跡。還有憤怒,忍耐,善良,對生的熱愛。包皮括死亡的美。牆面是黯舊的杏黃色。有些卻又是那麼鮮豔,盲目般地刺眼著。長長的百葉木格子窗,是深深的土耳其藍。被雨水淋得發白了。大露臺上垂著細竹簾。有大簇大簇的豔紅花朵。衣服在陽光裡晒乾,風吹過,呼啦啦地飄。

  她看房子。一條街一條街地走。她拍下那些舊房子。它們有些在天空下高高地突兀著,彷彿粗暴的傷口。有些隱藏在濃密的樹蔭背後,發出輕輕的呼吸。裡面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鮮活的生命,尋求著世間的一席寄存和居留。所有的恐懼和慾望,都被壓制住了,發不出聲音。然而,我們只是要默默地存活著。

  車輪滾滾。最終摧毀一切。在戰爭中不要說誰是勝利者。

  塵歸塵。土歸土。

  我們要在早晨醒來,親吻枕邊愛人的臉。推開窗戶,看到樹葉上閃爍的陽光。這是生。再無其他。

  每天她都去旅館對面的小餐館吃飯。她記下了它的名字:GonCafe.店裡的夥計,那個年輕的面板黝黑的越南男人,告訴她他每個月打工的酬勞。低得驚人。但她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他們用簡單的英語聊天。他說,他的家在河內。他如此熱愛河內,但在西貢,更容易找到工作。

  她也熱愛河內。這是她前世中的城市。是沒有來由就會愛至落淚的城市。

  門口的攬客小孩,一見到她就笑著揮舞雙手。她每天都去。早上,晚上。有時候深夜也去吃一盤鮮木瓜。男孩大概15歲左右,那麼瘦,那麼黑,牙齒潔白,眼睛亮閃閃,機靈地在門口替鬼佬停自行車。她讓他拍了一張照片。她對他害羞地微笑。常坐的位置是門口進去第二排的最左邊。她穿一件淺櫻桃紅的刺繡棉布上衣,中式的立領和盤扣。是在旁邊那家叫ViuViu的店裡買的。還有一家店叫芭莎。賣碎花麻布拼起來的帽子和包皮。她在那裡吃晚飯。春捲,Napcake和用魚,胡蘿蔔,菠蘿炒出來的米飯。冰凍的椰子,插一根吸管,味道極為清淡。木瓜是嫵媚的杏紅色,洗淨後一片片切開,放在白瓷盤子上。她喜歡它的發音,Papaya,多麼俏皮生動。還有冰淇淋和酸奶。天氣一直是高溫,陽光下還是有大幫的揹包皮客走來走去,就像在河內一樣。在西貢,她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這條鬼佬旅行者聚集的街。他們穿布衣服,帶著書和思想,吃一些乾淨的食物,關注陽光和人。隨性地生活著。享受時光裡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他們在這裡看小說,喝啤酒,寫筆記,聊天,泡酒吧,聽音樂。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做。

  每天她吃下太多食物。

  她常常暴飲暴食,小時候就這樣,感覺孤獨,就不停地吃。吃很多東西。不知道該找什麼樣方式表達。吃。很簡單。可以用來自我安慰。食物,是溫暖的,有光澤的,氣味芬芳,能夠撫摸胃,然後抵達靈魂。

  她從不節制,但也始終胖不起來。容易胖起來的人,都是有目標的。她見過很多成功的商人,都會發胖。她不是。她沒有目標。即使對所熱愛的食物,她對它們也沒有目標。

  安靜的時刻,是黃昏的時候,坐在GonCafé鋪了白色麻布的餐桌後面,一邊等待食物送上來,一邊看街上的暮色逐漸瀰漫和濃重。夜色即將降臨。出遊了一天的旅行者,又逐漸回到居住地。對面旅館房間裡,有人在脫衣服,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抽菸,有人在接吻。

  有一家賣CD的店,叫211。大量的泛濫成災般的盜版碟,印刷得很粗糙,但品種豐富,能買到所有想得起來的音樂和歌星的專輯,所有最舊最新的版本。他們拿著塑料籃子,像在超市一樣,把挑好的CD放進去,然後坐在CD機前面的小矮凳上,戴上耳機,一張張地試聽。年輕的鬼妹挑的是DIDO。

  在這裡,音樂就像啤酒和玫瑰一樣容易被得到。

  後面坐著一個年輕的日本男孩。像是高中生。每天在這裡吃飯,然後在街上走來走去。穿著肥大的藍仔褲和白T恤,臉上有大顆的痣。在餐館裡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對著可樂發呆。他非常的英俊。她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他跟著一個男人走路。那個日本男人也許是他的父親。兩個人一言不發,在太陽底下走。

  旁邊桌子上是一個褐色頭髮的歐洲男人。戴著耳機,在一個大本子上用鋼筆斜著寫字。寫得飛快。旁邊總是有一杯沒喝完的越南咖啡。他應該是個作家。臉上有敏感的神經質的神情。

  兩個日本女孩子,穿著一模一樣的剛買的中式上衣。西貢最流行的款式,無袖的,有刺繡,棉布或絲的面料。她們低聲地熱烈地交談,然後彼此寫下地址。是在旅途中認識的夥伴。

  生活在這個時刻裡,一切都是完好無缺的。

  晚上她去西貢的夜總會。有人跳Disco.有漂亮的長髮女子應酬著一大堆男人,他們在沙發上喝酒,大聲說話。音樂很時髦。年輕的孩子們穿著白衣服跳舞。

  她覺得失望。空調非常冷。於是半路就退了出來。

  走過路中央的大廣場,高大的樹,說不出名字。只是樹葉唰唰唰地一直往下飄。地上始終都是厚厚的落葉。

  Cholon.

  是的。這是屬於杜拉斯的記憶。只屬於她。

  “他們發出的聲音,全部聲響,全部活動,就像一聲汽笛長鳴,聲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囂,但是沒有迴應。房間裡有焦糖的氣味侵入,還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國菜湯的氣味,烤肉的香味,各種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飛塵的氣息,乳香的氣味,燒炭發出的氣味,這裡炭火是裝在籃子裡的,炭火裝在籃中沿街叫賣,所以城市的氣味就是叢莽,森林中偏僻村莊發出的氣息……”

  這是杜拉斯的Cholon,不是你的。

  你看到的Cholon.骯髒,混亂,到處是嘈雜的車輛和人潮,破舊的房子,一條黑得發臭的汙水河,河邊的簡易木棚掛著衣服,堆滿垃圾。只看到一個鬼佬。他拿出相機對著汙水河拍照片。你不會見到比這更為直接和粗暴的貧乏。

  在一家麵館裡,吃了一碗米粉。老闆娘會說廣東話,但非常的嚴肅,幾乎沒有笑容。

  站在喧囂至極的街頭,想起電影裡,女孩在下雨的夜晚,獨自坐三輪車來到和情人約會的房間裡,她穿著溼雨衣坐在床邊,看著空空的房子。沉默。然後離開。雨中黑漆漆的潮溼的街道。

  所有的絕望和慾望,都被沖刷掉了。包皮括離開的人,也只願意保留著一份記憶,而不想再重溫。

  “我的故鄉是水鄉。是湖泊,流泉的國度,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還有水田,還有平原上河川浸潤的泥土,下暴雨的時候我們在小河裡躲避。雨下得又細又密,為害甚大。只要十分鐘,雨水就把花園淹沒。雨後發熱的土地散發出那種氣味有誰說過。還有一些花卉。還有某處花園裡有一種茉莉。我是一個不會再回到故鄉去的人了。……人一經長大,那一切就成為身外之物,不必讓種種記憶永遠和自己同在,就讓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來就誕生在無有之地。”

  故鄉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Saigon.清晰的發音。

  這個城市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讓人覺得有悲哀的意味。香港也是。走在銅鑼灣喧囂的人群和商鋪之中,心裡有酸楚。太繁華不好。繁華極為容易讓人聯想到荒涼。世間景象如同幻覺。人們不會想要一個太過熱鬧的夢,因為容易顯得短促。

  她看到的西貢河是很平常的一條河。濁綠色的河水上有浮萍和破船,對面就是貧困的簡易木棚。而岸邊,是華麗精美的大酒店。非常豪華的殖民地建築。名字叫RiversideHotel。

  旅館在四樓。臨著街。即使是深夜的時候,也能聽到晚歸的日本孩子的木屐,走動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大狗慢騰騰地走過大樹的陰影。月亮很黃,非常的圓。有一些霧濛濛。

  天花板上的吊扇整夜地旋轉著,發出咯咯的聲音。有時候她熱得睡不著,就在露臺上抽菸,開啟窗等待偶爾吹過的涼風。空氣中有潮熱的溼氣。她沒有來由地流下淚來。

  這樣,天邊也就漸漸地發白了。

  新的一天,又開始。

  :失眠

  在6月寫作時候,我有連續的幾個夜晚,陷入失眠。

  這種失眠非常可怕。在將近12個小時裡面,處於一種極端清醒的狀態,根本沒有辦法閉上眼睛。

  從夜晚7點10分到凌晨2點43分,一直在工作。因為長時間面對顯示器的眼睛乾澀和疼痛,關上了電腦。在廚房,拉開冰箱,找出在超市買的核桃酥。小狗乖被我吵醒,於是走進廚房裡來看我。坐在吃飯的木桌子旁邊,吃東西。看到臥室的小藍格子布窗簾高高地飄起來。清涼的風大片大片地灌進房間來。

  在北京,一年裡面搬了三次家。最近一次,是搬到亞運村附近的寓所裡。很幽靜的居住區。紅磚牆面,老式的舊公寓樓。有大片花園和樹林。草坪很家常,能夠讓小狗和孩子在上面嬉戲。槐樹搭出一條綠蔭濃密的走廊,陽光從翠綠的樹葉間滲透下來。石榴,桃,蘋果,包皮括不知道名字的開黃色小花的樹。樹都長得茁壯。常有老人在樹下支一個小板凳,坐在那裡剝豆子或乘涼。

  洗了床單,也可以放到花園裡去晒。陽光把棉布晒得香噴噴的。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時住在大院落裡的日子。一切都變得可親近。

  租下的房間,有乾淨的木地板和貼著碎花瓷磚的小廚房。推開窗,就能聞到風中樹葉和薔薇的清香。

  花園裡種滿了薔薇。大蓬大蓬的豔紅,粉白的小花,一枝能開上近50朵花。讓我想起故鄉的院子牆頭,一到夏天就探出來的大簇花枝。還有人種月季。枝莖粗壯,開出的花有碗口大。這些花開得轟轟烈烈,此起彼伏。如同一場盛大的演出。

  找到這樣的房子,是為了寫作。生活中唯一沒有變化的事情,只是寫作。有時候寫上10個小時。有時候只寫5分鐘,就關上電腦開始出門。

  我的出門,大部分都毫無目的。就是一個人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不說話,也不做什麼事情。置身在人群中,但不與他們發生關係。我喜歡流動並且疏離的狀態。旅途,酒吧,火車,長途公車,候機廳,火車臥鋪之類的場所,最能夠讓我身心自在。但若要出席什麼場合,在宴席上應酬,我就麻木並且走神。

  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很久。

  一直很喜歡這個貼滿碎花瓷磚的乾淨的小廚房,窄長型的,有很多窗。常在燉湯或燒菜的間隙裡,在小木桌子上看書。把新買的牛津英語語法放在那裡,隨手翻上幾頁溫習。還有村上春樹的書。《象的失蹤》。那是他所有的書裡最喜歡的一本中短篇小說集。因為是朝西,廚房等到黃昏的時候,地上全都是明晃晃的陽光。

  在冰箱上放了一盆小仙人掌,還有一個朋友丟棄不用的破舊小收音機。平時不收聽電臺的任何節目,不喜歡有人實行狂轟濫炸的話語權,而且很多主持人說的話,又極其***。但在洗菜的時候,可以調到音樂臺,聽到一些好聽的歌曲。聲音是有些變調的,但能聽清楚旋律和歌詞,偶爾跟著哼唱幾句。它讓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80年代是流行歌曲的盛世。我把收音機長長的天線拉出來,搭在裝滿乾燥花的密封罐上。

  在凌晨2點多的時候,坐在小廚房裡吃甜餅。做了一杯用山茶,茉莉,玫瑰泡起來的熱茶。這一刻的寂靜,讓人愉悅。

  吃完東西,繼續要找一些事情來做。徹夜的睡眠已經完全離開了我。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想打電話給別人。沒有說話的慾望,也找不到可以打電話的人。已經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我不打任何電話給別人,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打電話給我的編輯或出版商。有讀者通過別人得到我手機號碼,然後試圖在深夜打電話給我,她們總是讓我覺得為難。一方面,我不想傷害她們的自尊心,她們都很年輕,而且沒有惡意。另一方面,我實在沒有任何話可以對她們說,一句話都沒有。也不想敷衍。終於那些電話平息下來。但是我開始按掉陌生號碼的來電。有時候,手機響起來,一遍又一遍,根本就不想去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得了手機恐懼症。對打電話,有強烈的不適感。

  於是,開始對所有試圖聯絡我的人說,寫EMAIL給我。即使你有我的電話,也寫EMAIL給我。

  就這樣,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任何話,可以對別人說。我喪失了聲音。就像在《再見,時光》裡的那個女人,她大段大段的敘述,都只是在心裡發生。而另一個女子離她近在咫尺。即使她們相愛,也得不到傾訴。人的孤獨。就是如此。

  我記得一些事情,比如年少的時候,和我最好的朋友睡在一起,我們那時候最喜歡輪換著到彼此的房間裡去過夜。一整夜都在說話。談論各種話題。直到父母過來敲門要求馬上閉嘴。還記得幾年前曾經和一個在另一個城市裡的男人戀愛。我們打深夜之後的打折長途電話,一打就是4個小時。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話可以說呢。怎麼會。和一個男人。電話中的聲音,性感得如同面板的觸覺。

  那些細節現在想起來,彷彿是很久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一切都過去了。

  我在一個房間裡,放了一張巨大的兩米長的原木書桌。桌面上還有木頭清晰的紋理和節痕。塗了清漆,摸上去很光滑,微微的粗糙質感。一張木頭的大書桌,一直是我的願望。可以在上面放上電腦,CD唱機,音箱,酒紅布面燈罩的黑鐵檯燈,很多木頭相框,疊成一堆一堆的CD,書和筆記本。包皮括鉛筆,尺子,蠟筆,橡皮,茶杯,菸缸,香水,燭臺,香薰爐,放水果的瓷碟……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蘭花和仙人球。

  牆上有幾張木版畫。是關於植物標本的。手工的笨拙線條,色彩塗得很飽滿。下面有手寫的英文,似乎是一段筆記,註明這種植物的出處和特性。我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收集起來,全部放在這裡。

  書架上的書已經堆滿了。只好放在地板上。在IKEA買的棉布沙發,蓋了一塊刺繡的白色棉布,應該是當做桌布用的,鋪在沙發上也一樣好看。是精緻的十字繡。這樣出口到歐洲去的上好棉布,我在小集市上淘來,只花了20塊錢。

  我對家,一直充滿激情。我會買一隻昂貴的胡桃木衣櫥,只為喜歡它被做舊的暗褐的顏色和櫥上古典式樣的銅釦。也一直有興趣去布店挑選廉價的棉布,暗紅底的杏黃碎花,紅粉格子,薄荷綠上面的零散花瓣和枝葉……把棉布洗淨,晒出太陽的芳香,然後熨平,鋪在桌子上。不厭其煩。一次去百貨公司,偶然看到在打折的日本碗,落葉黃上面是大朵大朵潔白的梨花和果實。碗的外面是灰藍色,隱約有紋路。這樣頹廢的美。打折後依然很貴,於是買了兩隻。只用來喝湯,有時候煮蓮子百合粥,亦或銀耳紅棗和綠豆湯。盛出來之後,食物變得更具意味。

  房東來拿東西,看到我的房間,笑著說,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東西。他不知道,這個女子從上海遷徙到北京,寧願捨棄所有的傢俱和電器。滿滿的箱子,裝的都是這樣的舊物。沒有什麼價值的物品。但一樣也不捨得丟。因為都是這樣精心地尋找到,然後留在身邊。

  我知道。有時那只是因為寂寞。

  我在沙發上,用一塊流蘇羊毛披肩蓋住腿。空氣裡有清涼,吹進來的大風。乖又開始睡覺。它攤開四肢,睡得像一個幼兒。我讀《聖經》,隨意翻開一頁,然後往下閱讀。翻看相簿裡的舊照片。又把頭靠在放在沙發邊上的絨毛熊堆裡,閉上眼睛。

  母親在我離開回北京的時候,對我說,你應該有個家,結婚生子。她擔心我獨自在異鄉,困頓脆弱。我笑笑,沒有話說。我們要對一個人產生與之相對一生的願望,多麼的難。自私的男人太多,溫暖的男人太少。我們無法在與人的關係裡獲得長久的安全,一向如此。而至於娛樂的激情,不談也罷。那是青春期的樂趣,不是成年人的方式。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有多麼疲累。只想安靜。

  在越南的透藍大海中,曾看到一些翠綠的島嶼。星羅棋佈,彼此隔絕,各得其所。這些島嶼沒有出口,也無法橫渡。我們的家,是一個島嶼。我們的靈魂,在城市裡,也始終是一個島嶼。這樣孤獨。這樣各自蒼翠和繁盛。

  溫暖安靜的男人,乾淨的房間,有一條小狗,有窗簾被大風吹起的映滿綠色樹蔭的露臺。這樣,失眠的時候,或者可以彼此擁抱。而我們能夠兒女成群。但我對這個人,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想象。他是透明的空氣。在,而如同不在。他對我的生活來說,意義僅僅如此。只是幻覺中的薔薇島嶼。

  我沒有對母親說,只有經濟不獨立或害怕孤獨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想用婚姻去改變生活,獲得安全。而對我來說,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我過得很好。因為我知道我要什麼。我熱愛大海一樣的生活。有潮水,有平靜,但是始終一往無前。大海的孤獨,不會發出聲音。

  很多人愛過我們。我們離開他們。這是我們為之付出的代價。想來也是甘願。沒有人可以在生活裡同時謀求自由和安全。那是不可能的。

  凌晨四點的時候,花園樹林裡的鳥群開始囂叫起來。清脆的聲音,此起彼伏。天空是蒙著一層灰的鬱藍,然後逐漸地逐漸地清晰透亮起來。這樣的時候,很像旅途中早起趕車,帶著微微的睡意,聽到身邊的人聲話語,似乎還在夢中,而新的一天的旅途,已經在眼前展開。走到露臺上,看著下面沉寂的花園。遠處馬路上有汽車的聲音,隱約地傳過來。城市開始甦醒了。樹林中,有一條白色的小狗慢慢地走過。不知道是誰家的。這麼早出來散步。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邊,蹲在旁邊。它也醒了。

  大約40分鐘左右的時間,天空的顏色一直在變化,好象被覆蓋在藍布之下的容器,布一點一點地被掀開,直到天色完全發亮。而天際,有一抹玫瑰紅的天色,太陽還未出來。

  這會是又一個炎熱明亮的夏日。

  天亮了。我也就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