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從哲學史的邏輯看哲學的發展

  一、黑格爾諸論述分析

  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導言》中概要地展現了他所把握到的哲學史的邏輯,但正因他任何領域的思想都服務於他的整個體系,他終結哲學史的哲學史理論也同他整個體系一樣被哲學真正的歷史終結了。但是,他的理論的思維方式和基本原則,卻還在當代的哲學史研究中發揮難以消解的作用。

  黑格爾認為:“哲學史上的事實和活動有這樣的特點,即:人格和個人的性格並不十分滲入它的內容和實質。與此相反,在政治的歷史中,個人憑藉他……之所以為個人的條件,就成為行為和事件的主體。在哲學史裡,它歸給特殊個人的優點和功績愈少,而歸功於自由的思想或人之所以為人的普遍性格愈多,這種沒有特異性的思想本身愈是創造的主體,則哲學史就寫得愈好。”[1]***P7***

  但是,我們有必要區分哲學的問題和問題的解決。西方傳統哲學關注的基本問題,在歷史上雖然有層次上的提升,但始終沒有離開對一個“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的篤信與尋求。這是每一個哲學家都不能迴避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講,哲學史有它必然性的東西,這個東西是有邏輯可循的。這個邏輯就是,無論哲學家從哪個角度去闡釋,無論他闡釋得直接還是曲折,最終都要追究這個“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在我們承認這一點的同時也就等於承認了還有一些東西是偶然的,那就是哲學家對問題的解決。

  黑格爾又拿數學特別是初等幾何學的“歷史”與哲學史進行比較,甚至否定別的科學的歷史。黑格爾說它們“依內容而論,誠然也有歷史。這歷史誠然也有一部分是關於內容的改變和此前所公認為有效準的原則的放棄,但另一部分,也許是它的內容的較大部分,則是關於永久性的成分;而新興的成分並不是從前所贏得的原則的改變,而只是對於固有的原則的增加或補充”[1]***P15***。而且它們的進步也“只是由於新的材料的增加而豐富其自身,卻沒有引起內在的變化。像數學這種科學,它的歷史在內容方面大體上只是一種記載或列舉新貢獻的愉快的工作而已。例如初等幾何學自歐幾里得創立以來,可以說是沒有歷史”[1]***P15***。

  如果說沒有歷史的是初等幾何學,那麼“初等哲學”①有無歷史呢?而從“初等”幾何學到“高等”幾何學本身就是幾何學的歷史。哲學在黑格爾看來是先天為統一的,而幾何學就要被分為初等的和高等的,為什麼不能使用同樣的原則對待同為人類知識的兩種學科呢?

  與其說黑格爾設定哲學史是有邏輯的,倒不如說他實在難以相信它沒有邏輯。既然已經堅信了哲學的邏輯,那麼任何證明都將成為說明。因此,將一個預設得周全了的哲學史按照同樣規定好了的邏輯展開,這個過程——確認哲學史的邏輯的存在——便是沒有什麼新收穫的分析判斷。黑格爾說“哲學是理性的知識,它的發展史本身應當是合理的,哲學史本身就應當是哲學的”[1]***P12-13***,也就不足為奇了。

  黑格爾認為,哲學史的概念本身就包含著一個內在的矛盾,“因為哲學的目的在於認識那不變的、永恆的、自在自為的。它的目的是真理。但是歷史所講述的,乃是在一個時代存在,而到另一個時代就消逝了,就為別的東西所代替了的事物。如果我們以‘真理是永恆的’為出發點,則真理就不會落到變化無常的範圍,也就不會有歷史。但如果哲學有一個歷史,而且這歷史只是一系列過去了的知識形態的陳述,那麼在這歷史裡就不能夠發現真理,因為真理並不是消逝了的東西”[1]***P13***。

  顯然,黑格爾要以新的理解方式來調和這個矛盾,使得真理必須有歷史式的解釋,歷史也同樣得到真理式的理解。有那麼一個真理,是西方傳統哲學雖然自覺卻又強制性的前提,一切理論的展開都是要宣稱找到了它,都是要用更為合理的方式說明它。所以,黑格爾的經歷了辯證發展的全過程,把所有環節都包含於自身的“真理”是最合理的說明。雖然黑格爾反對歷史上作為絕對正確標準的“直觀標準”和“邏輯標準”,但他所謂為研究方便的目的而設定的貫穿始終直至同時也是終點的“起點”,依然是一個設定。所以說,黑格爾也沒能改變西方哲學的問題,他所改變的是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就是說,黑格爾用起點即終點的解釋方式更合理地解釋了真理,但他不能改變真理是確定實在的這一信念,亦是說,他必須得出真理之存在的結論。既然真理是確定存在的,那麼真理自為地實現自己的過程也就是必然的了,哲學史也就應該按照必然的邏輯推進了。

  不過這種邏輯的確能夠很好地解決歷史與真理的矛盾,它使得歷史成為真理的歷史,而真理也被解釋為歷史的真理。這對於後來的哲學史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只不過有的是用唯心論去解釋,有的則換上唯物論的內容。但是,這些發現沒有任何預言的能力,它只能把那些已經明確發生了的事情明白地解釋一遍。這種必然的邏輯只能是“面向背後”的邏輯。

  二、哲學史邏輯的性質

  科學的邏輯是從過去走來、向未來走去的顯而易見的線索。比方說,對於同一個現象,最終的解釋必須是相同的;科學的問題是可以得到明確解決的,一個問題一旦解決,就成為“定律”;科學對自己的未來是有所預料的,這一點是使得它具有面向未來的邏輯並與哲學區別開來的最重要的特徵。科學可以對自己未來發展的方向、亟須解決的問題、可能達到的高度等有一定的瞭解,這些內容是內在於科學發展歷程之中的,但它又是不屬於當下的科學的。因此,現實的科學與可能的科學構成了科學向前推進的歷史和邏輯。

  但哲學就不同了。我們今天可以分析說古希臘哲學經歷三聖的高峰之後必然衰落並走向了神祕主義,我們也可以說英國經驗論發展的最終結果必然是懷疑論的休謨哲學,但這終究只是“面向背後”的邏輯推測。亞里士多德不知道也無法預見他之後哲學將怎樣發展,培根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經驗論原則將被休謨發展為懷疑論。試想,如果培根能夠預料到經驗論的這一發展邏輯,那麼他便能知道懷疑論的全部內容,否則他不可能提出“懷疑論”的概念,他既然能夠說出“懷疑論”的概念,他也就必然知道這一概念的全部內容。總之,未來的東西,哲學一旦有所預料,那東西就立即被這個哲學包融進自身併成為新的“這個哲學”。因此,哲學永遠不能像科學那樣清晰地畫一條界線把完整的自己和可預見但尚未到來的東西分隔清楚。

  在此意義上再來看黑格爾的哲學體系,就能明白他思考的高度越高,他就越是必須終結歷史。雖然他的哲學史的邏輯對於歷史上的哲學家來說都是對未來不可見的,都是“面向背後”的,但作為在終結處的整體把握,他必須看得見這個邏輯的全體。而如若我們剛才所說哲學史的邏輯只能“面向背後”的話,黑格爾還要把握全部,那他就只有把這邏輯以往的歷程統統把握住,同時他也就不可能相信未來還有會什麼歷史。因此,黑格爾自覺地把握哲學史的邏輯,卻不自覺地成為哲學史程序的一個環節,而絕非終結。

  哲學史的邏輯的性質便是這樣,它自然不是憑空而來,但在它來到之前,卻沒有任何預兆。所謂預兆則必須與所預兆的事情同時發生。那麼,這個邏輯就沒有什麼必然性可言了。雖然我們怎麼想也不能從唯理論中分析出休謨哲學來,但這並不等於承認從經驗論中分析出來了就具有邏輯必然性。與其說是有一個必然的邏輯支配著哲學史運動,不如說是在以往的哲學史裡構造出了一個邏輯。

  歸根結底就在於黑格爾沒能夠真正解決“歷史與真理”的矛盾。他必須和以往的哲學家一樣——宣稱為未來形而上學奠基的康德也不例外 顯然,康德所謂的“奠基”工作只是他自己哲學體系的完成。後來沒有人按照他確立的純粹的形式原則建立科學的形而上學。而他自己也構造了一個包含現象界、本體界和將兩者溝通起來的完整的哲學體系。所以,對於康德來說,他希望構建的東西他構建完成了,他給未來留下的東西又不可能,所以他的哲學也不可避免地是終結式的。——自認為達到了真理,因此,他也就必須把歷史終結在到達真理的那一刻。

  這個問題的本質就是理性的本質。人類的諸種形態的思想,以哲學最為貼近純粹的理性。我們往往認為理性要比感性和信仰提供更多的甚至是唯一的確定性,但不要忘了這個判斷是誰做出的。感性和信仰都不具有劃分人的認識領域,評判各領域的範圍的能力。只有理性做了這樣的劃分,才能確立自己為確定性。

  但理性卻常常陷入各式的悖謬、幻相、惡迴圈等等之中,在哲學的歷史上,它什麼也沒能確立,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所謂的超越就是把問題本身否定掉、拒斥掉。因為理性沒有確定性,它不能確立任何可以經受得住它自己批判的東西。雖說自然科學是近代以來理性的一面旗幟,但一切它的確證最終歸結為感性經驗的確證。

  因此,理性的本質特性是不確定性,人類生存的確定性的基礎是由感性和信仰提供的,雖然理性是更為重要的認識能力。一方面,理性想要代替感性和信仰為人類建立起確定性;另一方面,它又沒有這個能力,結果就是思想的歷史與真理之間出現了永恆的矛盾。

  三、哲學的未來發展

  在傳統的思維方式下,這個矛盾難以解決。哲學自視以思想為物件,那麼它就把自己變成外在於自己的東西了。思想以自身為物件本來是哲學的特質,是人類思維所必需的一個維度,但正如作為把握人類精神至高層面的形上追求的理論形態——形而上學,由它產生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就是不好的了。“反思”的思維方式也同樣要求把一切思想都當作物件去看待了。所以,現代社會人們很難把哲學、藝術、科學等作為一種生存方式,它們都被視為外在於人的工具。不誇張地說,能夠為物質生活服務的,就是好工具,就被重視,就拿過來用。這就是現代社會缺少精神世界的大師的原因,是哲學、純粹的藝術、理論科學不如應用科學***經濟學、法學、工程技術等***受到重視的原因。

  思想始終是人所固有的,每個人都能用自己的思想去把握各類物件,可以說人就是思想,思想就是人。但在現代社會,思想的成就卻不能內在於人,卻也要像礦產一樣成為外在於我們的物件。只是往往它們被視為廢棄了的礦坑。不過,雖然這是有害於思想的事,但也為思想的未來發展提供了契機。

  孫正聿教授通過“崇高的追求與異化的崇高”去把握“哲學的歷史與邏輯”,他說:“崇高的追求與異化的崇高,是傳統哲學自身無法解脫的內在矛盾。‘消解’這種矛盾,就是現代哲學的革命。”[2]***P21***考察他所指出的諸種異化了的崇高的形態,我們可以看出,崇高之所以異化,之所以成了人的對立面,就是因為它是“崇高”。哲學的歷史不就是人追求崇高的歷史嗎?這種歷史被概括為“追求崇高”、“崇高的異化”、“重構崇高”,那麼“崇高”被重構、“崇高的現實”被創造出來之後呢?歷史又終結於真正的“崇高”的實現嗎?只要人不能把哲學內化於他自身,“崇高”就永遠都只能是人的物件。而只要“崇高”是作為物件而存在,那麼哲學的歷史與真理的矛盾就不能得以解決。

  為了理解這個問題,我們再來看看黑格爾在哲學史中發現的另一個矛盾:“哲學既是關於絕對真理的學說,為什麼大體上它只是啟示給少數的個人,給特殊的民族,並且只限於特殊的時代”[1]***P14***,即哲學真理的普遍性與掌握者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亦是貫穿哲學史始終的,表面上與“歷史與真理的矛盾”分屬於縱向和橫向的領域,但其本質都是由真理的物件化造成的。無論“追求崇高”、“崇高的異化”還是“重構崇高”,所謂“崇高”、“真理”或者“絕對”都是作為人的物件而存在。

  哲學真理怎麼才能成為人的部分呢?把哲學作為人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之一,它是人的一部分,而不再是外在於人的物件。那麼,人的追求崇高的活動本身就是崇高了。哲學史的邏輯,不應是一個絕對的“模板”,而應該是與人的生存的邏輯同一。哲學和其他思想形態一樣,本來是為人的生存服務而存在的,但在人類的歷史過程中,它們都在不同的時期被樹立得“崇高”起來,人反而要為它們服務了,黑格爾就做到這種“服務”的頂峰了。

  一直有很多關於哲學史的認識認為歷史的邏輯就是必然性的,即便是加入唯物主義的因素,也至多是理解為由經濟、社會、以往思想的成就等決定了當下思想的狀況和未來的程序,比如,楊祖陶先生就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德國古典哲學邏輯程序的最後成果和必然結論。他在談到哲學思想的發展不能是脫離歷史的,這是對的,但我們站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前,沒有任何理由說德國古典哲學將在黑格爾之後必然發展成什麼。這樣的必然性是黑格爾所說的由可能性和條件而成的必然性,對於他來說,世界是設計好了的。設計好的東西,就沒什麼未來可言了,未來之所以是未來,就在於它的全部還沒有到來,如前所述,科學多少還可以把握到一點,而哲學由於其純思想的特殊性,未來對於它來說是無限的可能,也就是一無所知。否則,我們就只能在黑格爾的邏輯裡繞圈子。

  因此,我們便不能談論傳統理解那樣的哲學史的邏輯。那種所謂的邏輯只是對已知的陳述,沒有任何未來。也可以基於此點說,黑格爾的體系最終是僵死的。我們從哲學史的特殊性出發,最終達到了一切思想形態的同一性。雖然各種形態之間存在差異,但作為思想,它們永遠都是為人的存在而不斷豐富和實現的,人面向未來,思想就要面向未來,而永無終結。拋棄哲學史邏輯的必然性,將給哲學的未來以無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