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描寫人物的散文

  讀朱自清的《背影》,無人不為其中“父親”的舐犢之情所感動。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女人

  白水是個老實人,又是個有趣的人。他能在談天的時候,滔滔不絕地發出長篇大論。這回聽勉子說,日本某雜誌上有《女?》一文,是幾個文人以女為題的桌話的記錄。他說,這倒有趣,我們何不也來一下?我們說,你先來!他搔了搔頭髮道:好!就是我先來;你們可別臨陣脫逃才好。我們知道他照例是開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話費了這多時候,以致別人只有補充的工夫,沒有自敘的餘裕。那時我被指定為臨時書記,曾將桌上所說,拉雜寫下。現在整理出來,便是以下一文。因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見,便用了第一人稱,作為他自述的模樣;我想,白水大概不至於不承認吧?

  老實說,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在,我總一貫地歡喜著女人。雖然不曾受著什麼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為了一個虛構的或實際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兩點鐘,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著花香一般,直攫過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仔細用他那兩隻近視眼,從眼鏡下面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後看不見,然後開步走--我是用不著的。我們地方有句土話說: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約總在乖子一邊了。我到無論什麼地方,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在火車裡,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見女人;在輪船裡,我必走遍全船去發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遊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於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著兩隻腳跟著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為止。

  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麼呢?我所發見的女人是什麼呢?這是藝術的女人。從前人將女人比做花,比做鳥,比做羔羊;他們只是說,女人是自然手裡創造出來的藝術,使人們歡喜讚歎--正如藝術的兒童是自然的創作,使人們歡喜讚歎一樣。不獨男人歡喜讚歎,女人也歡喜讚歎;而妒便是歡喜讚歎的另一面,正如愛是歡喜讚歎的一面一樣。受歡喜讚歎的,又不獨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便是好例;而美丰儀一語,尤為史不絕書。但男人的藝術氣分,似乎總要少些;賈寶玉說得好: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這是天命呢?還是人事呢?我現在還不得而知;只覺得事實是如此罷了。--你看,目下學繪畫的人體習作的時候,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呢?這不是因為女人的曲線更為可愛麼?我們說,自有歷史以來,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的;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所以我說,藝術的女人。所謂藝術的女人,有三種意思:是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女人的藝術的一面,是我們以藝術的眼去看女人。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術的,是一般的說法;說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個別的說法。--而藝術一詞,我用它的狹義,專指眼睛的藝術而言,與繪畫,雕刻,跳舞同其範類。藝術的女人便是有著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使我們感到自己圓滿的女人。這裡有一塊天然的界碑,我所說的只是處女,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圓滿相,只是她的人的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但都無礙於這一相。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使其更臻於充實;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分其圓滿於它們,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我們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便會不顧自己,不顧她的一切,而只陶醉於其中;這個陶醉是剎那的,無關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此外本還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凡偉大莊嚴之像,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為這種愛;而優美豔麗的光景則始在歡喜的閾中。至於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有極強的佔有性,又與二者不同。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為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現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讚頌女人的體態,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她們的人格了!但我覺得我們若不能將體態的美排斥於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築於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的美呢?所以我以為只須將女人的藝術的一面作為藝術而鑑賞它,與鑑賞其他優美的自然一樣;藝術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讚歎,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度相差十萬八千里,當可告無罪於天下。--只有將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戀愛之中。藝術的女人,是的,藝術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蹟!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於茲了,我發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而鑑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們只好祕密地鑑賞;藝術原來是祕密的呀,自然的創作原來是祕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兩個女人,城內的女人,名聞浙東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只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裡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餘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裡遇著的,一個半天,一個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村裡遇著的,足足三個月。--我以為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簫管的悠揚,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著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裡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脛多麼豐滿呢!從膝關節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新蒸的麵包一樣;後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這足脛上正罩著絲襪,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緊緊的,一些兒縐紋沒有,更將那豐滿的曲線顯得豐滿了;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簡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兩肩又多麼亭勻呢!像雙生的小羊似的,又像兩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讚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蘋果般照耀著的,恰如曙色之與夕陽,巧妙的相映襯著。再加上那覆額的,稠密而蓬鬆的發,像天空的亂雲一般,點綴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微笑是半開的花朵,裡面流溢著詩與畫與無聲的音樂。是的,我說的已多了;我不必將我所見的,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我只將她們融合成一個Sketch給你看--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就是我所謂藝術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

  在女人的聚會裡,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只是籠統的空氣,沒有詳細的節目。所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鑑賞的,與個別的看法不同;若近觀時,那籠統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說起這藝術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年前的事了,雲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巨集大的教堂裡去做禮拜;聽說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坐還空著,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坐裡。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靄四合的時候,一隻插著小紅花的遊艇裡,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遊戲三昧,暫現色相於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雲之下,倚著十來個,也是姑娘,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在抖蕩的歌喉裡,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這些是我所發見的又一型。

  是的,藝術的女人,那是一種奇蹟!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閒。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唸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伕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裡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託他們直是白託!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瞭!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硃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援,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兒女

  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聖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裡,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並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一驚,彷彿夢醒一般;但是家裡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麼可說?現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麼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這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麼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麼?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裡檢視,一面催我或妻發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裡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於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於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乾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蔔;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麼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遊戲。遊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於是爭執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於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於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裡看書或寫什麼東西,管保一點鐘裡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麼,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裡也有兵馬在進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婚那一年,才十九歲。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那時我正像一匹野馬,那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著。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校裡。不知怎地,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校裡住著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著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這件事,妻到現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著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臺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週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著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牆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聖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後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稜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製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裡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於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福,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捨不得的。阿毛現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她不願在屋裡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了。她說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一隻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他便記住一毛兩個字,管那隻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痴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他有時學我,將兩手疊在背後,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校裡念著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囉囉唆唆地報告些同學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識麼?爸爸知道麼?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裡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麼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麼?為什麼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著哭著。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臂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鑽進去追著;這個鑽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現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揚州去了。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他愛看《水滸》,《西遊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著書坐著或躺著看。只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裡能領略呢?
       
        去年我們事實上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兒是一直跟著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倆丟下。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別的一個早上。我領著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兒住著的親戚家去。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我們走過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裡。阿九說要薰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乾,是給轉兒的。便乘電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著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惻然。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兒望望我,沒說什麼,阿九是和祖母說什麼去了。我回頭他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後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裡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我們當時答應著;但現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州待著。他們是恨著我們呢?還是惦著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麼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悽然。轉兒與我較生疏些。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州呢***,和那特別尖的小嗓子向著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曉得什麼北京,只跟著大孩子們說罷了;但當時聽著,現在想著的我,卻真是抱歉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著!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寫信責備我,說兒女的吵鬧,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厭到如我所說;他說他真不解。子愷為他家華瞻寫的文章,真是藹然仁者之言。聖陶也常常為孩子操心:小學畢業了,到什麼中學好呢?--這樣的話,他和我說過兩三回了。我對他們只有慚愧!可是近來我也漸漸覺著自己的責任。我想,第一該將孩子們團聚起來,其次便該給他們些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愛兒女的人,因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們,便將他們荒廢了。他並不是溺愛,只是沒有耐心去料理他們,他們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現在這樣下去,孩子們也便危險了。我得計劃著,讓他們漸漸知道怎樣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們像我自己呢?這一層,我在白馬湖教初中學生時,也曾從師生的立場上問過丏尊,他毫不躊躇地說,自然囉。近來與平伯談起教子,他卻答得妙,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囉。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壞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職業,人生觀等,還是由他們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頂可貴,只要指導,幫助他們去發展自己,便是極賢明的辦法。

  予同說,我們得讓子女在大學畢了業,才算盡了責任。SK說,不然,要看我們的經濟,他們的材質與志願;若是中學畢了業,不能或不願升學,便去做別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並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壞與成敗,也不盡靠學校教育;說是非大學畢業不可,也許只是我們的偏見。在這件事上,我現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別是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知道將來怎樣?好在孩子們還小,將來的事且等將來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養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孩子們還是孩子們,自然說不上高的遠的,慢慢從近處小處下手便了。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樣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輝也罷,倒楣也罷,平凡也罷,讓他們各盡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從此好好地做一回父親,便自稱心滿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聲,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