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團圓讀後感

  張愛玲的《小團圓》創作於上個世紀70年代,在其逝世多年後終於出版;同時,作為張愛玲的遺作,也成為後人理解和研究張愛玲的寶貴資料。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篇1

  男人大凡曾被一個女人愛過,他一輩子都會神經兮兮的認為這女子會或多或少的想著他,這是男人普遍的虛幻,也是男人普遍的自戀。這一點若看不透,上則不能安排好自己的戀愛婚姻,弄的絲絲連連當斷不斷;下則很難心甘情願心平氣和的讀完《小團圓》。

  上週從淺淺那裡借來《小團圓》,入夜挑燈夜讀,第一章竟致昏昏欲睡——人名太多。這是讀張愛玲從來沒有的經歷。前日半夜與人慪氣,打了一通電 話給朋友訴苦,掛掉後餘氣未消,睡意全無,又捧起《小團圓》,從第二章始入佳境,看到不敢不睡覺為止。今天早上又兩個多小時,一氣讀完。

  說是小團圓,其實真夠團圓的,張愛玲從前小說散文以及她生命中的各色*人物一齊到場,好不熱鬧。說這是小說,不過是換了名字的回憶錄罷了。不必 熟讀她作品和深諳她八卦的人,都能知道比比是炎櫻,邵之雍是胡蘭成,文姬是蘇青,燕山是桑弧,荀樺是柯靈等等。因為這些事情,都已經被他們講過一遍了。這 就是讀本書極為有趣的體驗,不同的人講同樣的故事,更不必說嚴浩那種兩重改編之後的電影《滾滾紅塵》了。

  比如文姬問邵之雍有沒有性*病的話,蘇青的《續結婚十年》裡早已寫過。想必張愛玲也是讀過的,所以也不憚拿來坐實這件事情吧。而桑弧與她的往 事,我從前聽到的倒都是溫存有加,這次翻看,可知張愛玲並不喜歡他,而且,我覺得桑弧也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不過這些人與事,在她是記憶的邊角料,在我是雞 毛蒜皮。我想看的,是《今生今世》的另一面證詞。

  《小團圓》給我最大的感觸,是我發現她一輩子無非記得兩件事情:童年時光與一場有始有終的愛情。而且,前者能決定後者的模樣。

  什麼“要銷燬的遺稿”,什麼“自爆私生活”,統統都是炒作。這不過是一個女人晚年平白素淡,且略帶意識流的回憶錄。本來,《小團圓》的大部分篇幅並非寫愛情,而是寫童年。恐怕大多數讀者都不怎麼注意到她對童年的種種記憶吧,然而這卻是我最感動的地方。

  她真是個內向的人,想得又比旁人多,童年的時候,她不過是各色*成*人褲腳邊不被注意的小生靈。她的感受極少被長輩理解與尊重,這種隔膜又不是總 因為年齡——她就是這樣一個怪姑娘,像我下午偷學的一句方言“痴囡囡”***某人看到不許笑***。即便是這般一想起來就疙疙瘩瘩的童年,在她的筆下其實卻極富溫 存。人只要年齡一大,想起童年來都會酸酸的,倒不全是為了無憂無慮,而是曾經的一個世界消失了,空留下飄忽的記憶和感覺。張愛玲寫小說,取材絕大都是童年 聽聞和親見的家事,現在看來,她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這些往事。

  事實上,我們也是如此吧,《小團圓》的大部分內容都給了童年,這是張愛玲的《追憶似水年華》。

  另一件事情,就是她與胡蘭成的情事,這是一件說不清的事,既然說不清,那就只揀一樣來說吧。胡蘭成寫好《今生今世》,是工工整整謄了寄給她 的。我能想象,張愛玲讀完之後,一定是好氣又好笑,當然也很悵然有感的。自從當年張愛玲寄給他那張“我已經不再喜歡你了,你亦早已不再喜歡我了”的便條開 始,張愛玲真的就不再喜歡他了。可他偏要寫出來,抖出來,顯出來,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胡蘭成身為一介寒士兼漢奸,曾經和一代才女兼閨秀張愛玲戀愛過,不僅 戀愛過,還把人家甩了。這樣的人,縱然是真的餘溫尚存,半夜想一下也都會往事不勝寒吧。

  《今生今世》我當然愛不釋手,愛的是那種虛偽的開出花來的文字,能把齷齪的事情也寫的溫文爾雅。是的,溫文爾雅的男人如胡蘭成,尤其喜歡跟其 他的女人講述自己的又華麗又幹淨的情史;粗獷一點的男人如我認識的不少人,則是喜歡跟其他人講自己睡過多少身材相貌不一得女子。這其實是一樣的,一樣的不 自信和一樣的自戀。當然,這是男人通病,他今天不主動講,明天被動著也會說出來。

  倒是《小團圓》裡,把這件事情說的非常清楚,確切的說,是區分的非常清楚——當年我是愛過你的,但後來真的不愛了,前後不過幾年工夫。你不必 在《今生今世》裡,把我前面對你的愛蒙在後面的不愛上,讓讀者非得透過這層愛的面紗去看我們的分手,這是你的不對,我張愛玲還不至於和你撕破臉皮的說我不 愛你,但你也犯不著這樣子來寫我們。我愛你的時候,就是我摘下眼鏡來被你吻的時候***在某個小說裡,張愛玲早寫過,但凡在人前摘眼鏡,總有種脫掉衣服的感 覺。***,但後來我真的不愛了,真的真的真的。我們本不是恭王府戲臺子上的大團圓,郎才女貌洋洋灑灑,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我們不過是《小團圓》第九章裡寫的 那場鄉下祠堂裡的社戲,“一個個都這麼難看的”,好容易有個漂亮的戲子出臺,可惜偏不是我。這樣齷齪的平生,灰頭土臉,煙塵滿面,怎能跟戲文裡的大團圓結 局相比?你我能如隔世之人一般活到老已經夠團圓了,不是嗎?

  讀《小團圓》到最後,看到這段話:“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他從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的一種怪腔,她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 笑。”這是書中最直接的宣佈,張愛玲不懂撒謊,更不懂雲山霧罩的去把抹布變成綾羅綢緞。當一個女人開始還錢給舊情人的時候,他竟然連金錢的這層另類含義還 讀不懂嗎?所以這句的確是她的真心話。

  《小團圓》寫出了什麼新東西嗎?我覺得沒有,因為我一直就是這樣來看他倆的。我曾在一篇談論《羅丹的情人》的影評中順帶著說過這樣的話:“張 愛玲聰明,自己仁至義盡,早早放手,一輩子也就過來了。至於是悲是喜,外人不足道也。”***這評論可能會發在近期《看電影》上嘿嘿***當時《小團圓》還沒出 版,自然是“外人不足道也”,如今出版了,我當然可以說,“古之人不餘欺也”了。

  最後,我還想說,畢竟是張愛玲,行文之中,仍是常常可見那些細膩的描寫與抒懷。雖然靈氣幾近全無,雖然與過去作品中的細膩之處常常重複***比如第273頁她又說漂亮的男人經不起慣***,但我還是時時被打動的。

  最後的最後,雖然我說了那麼多男人的壞話,但是我得承認,這就是男人,賈寶玉和西門慶的區別不過是未成年和成年後。粗糙是男人的底色*,一如溫婉是女人的質地。如果一個男子不好色*不吃醋不是登徒子,那麼他才一定是個真正無情的人。

  篇2

  曹疏影

  這一次,皇冠出版社用了一個很笨的修辭:“最後的遺作”。是得這麼笨,因為前些年出《同學少年都不賤》、《重訪邊城》,已經把“最後”、“遺 作”、“唯一”都用遍了。這還不算,笨修辭下陡然一朵大粉花,庸俗不堪,這封面就不是給文藝讀者作的,因為出版社當然知道,無論封面怎樣,張迷們還是會照 買,而他們要賺最多的錢,完全不顧這調調與內文天差地別。

  讀者那一邊呢,談論《小團圓》是寫得差的自傳體小說還是寫得好的小說體自傳的人,不免多此一舉,因為大家心急要看的,是名人八卦,才女性*事,是張愛玲竟然也墮過胎,是他和她、她和她……竟然都“有過”?這不是《紅樓夢魘》,而是張國榮演賈寶玉的那出《紅樓春上春》。

  其實再過些時候,索隱派要說的可能就也差不多了,我先說些易見卻意味深長的,因為看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看《小》時發現一些時刻似是有意對照來寫,不是刻意申訴,而是這些時刻對二人來說都是記憶中的糾結點。

  比如胡蘭成跑路時張愛玲去鄉下看他,張給彼時胡的新愛畫像一節。《今》中如此寫道:“愛玲儘管看秀美,嘆道:‘範先生真是生得美的……’當下 她就給秀美畫像……她卻忽然停筆不畫了。秀美去後,愛玲道:‘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 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言下不勝委屈,她看著我,只覺眼前這個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在《小》中:“他帶巧玉到旅館裡來了一趟。九莉對她像對任何人一樣,矯枉過正的極力敷衍。實在想不出話來說,因笑道:‘她真好看,我來畫 她。’……畫了半天,只畫了一隻微笑的眼睛……之雍接過來看,因為只有一隻眼睛,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肅然輕聲贊好。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麼,這 眼睛倒有點像你。’……之雍把臉一沉,擱下不。九莉也沒畫下去。”

  在胡筆下,張愛玲可以愛屋及烏,即使表露委屈,也隨即被對胡的憐愛衝盪開來;但在張筆下,畫像卻是又傷慟又自尊時的“敷衍”。胡蘭成太自戀, 所以誤解了張愛玲的驕傲,《今》在在稱讚的奇偉大度,並非張“糊塗得不知道妒忌”,而是因為她的驕傲,九莉的驕傲令她給之雍的信裡一定要刪去那句:“沒有 她們也會有別人,我不能與半個人類為敵。”

  另一時刻是在上海的永別:

  《今》:“是晚愛玲與我別寢。我心裡覺得,但仍不以為意。翌朝天還未亮,我起來到愛玲睡的隔壁房裡,在床前俯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裡伸手抱住 我,忽然淚流滿面,只叫得一聲‘蘭成!’這是人生的擲地亦作金石聲。我心裡震動,但仍不去想別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來,草草弄到晌 午,就到外灘上船往溫州去了。”

  《小》:“次日一大早之雍來推醒了她。她一睜開眼睛,忽然雙臂圍住他的頸項,輕聲道:‘之雍。’他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 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她看見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畫家家裡碰見他太太的時候。‘他不愛我了,所以覺得窘,’她想,連忙放下手臂,直坐起來,把棉 袍往頭上一套。這次他也不看她。”

  按胡文,二人“別寢”是因張不喜胡與小周秀美之事;而在《小》中***此引段落之前文***除了這些,還有之雍言談、思想上屢屢顯露的庸俗***要九莉脫 衣驗身的那個之雍更簡直猥瑣不堪***。晨早喚名那一刻,胡文只見到愛玲的滿腔愛戀不捨,張文中的九莉卻只有乍醒一時情迷舊日,但霎時清醒,但已經決定要忍痛 抽身。至於胡文中“草草弄到晌午”之事,在《小》則交待為之雍搜檢九莉抽屜,九莉還金斷愛;此後之雍也寫過信來盟誓,但九莉沒有理他。

  略舉兩例,可見《小》出版的必要。此前關於胡張關係的正面文字,竟只能依從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多少傳記作者為此扼腕。所以我想,關於出版 的道德討論大可不去理會,宋以朗舉卡夫卡的例子舉得很有道理,出版社要藉此撈一筆也是昭然之心,我們只看這一次確是張愛玲自家發聲這一個理由,就應該感謝 《小》的出版了。

  此處辨析羅生門,不是非要一校真偽,指責誰負了誰,胡蘭成的美辭我相信至少有七分是自我打扮,但剩下兩三分則是他自己真正糊塗,昏昧。對昏人 的譴責若超過了他昏昧的比例,就不值了。所以評判胡蘭成個人事小——況且那更多是張愛玲自己的事,但有一樣不吐不快,就是胡身上反射出的封建意識,被他的 語言打扮得天花亂墜,但他是封建就是封建,也就是說,在當時追求新思想的環境下,胡蘭成——千千萬萬個胡蘭成的只鱗片影在他們身上探頭探腦的男女——是老 土就是老土。

  《今》中反覆描摹的那個天神張愛玲,可並非《小》中的九莉。好事者最喜歡跟胡蘭成一起忽悠張愛玲“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可看下去 就發現,即使在《今》裡,胡心中臆想的那個完美張也與現實張之間也大有差距,胡還為此扼腕惋惜,長嘆他的愛玲怎麼竟有妒忌云云,其實胡不過希望張愛玲遠遠 地在上海守著他們二人的感情:既不來他身邊煩他;也不去和別人談情說愛。

  前者可見張愛玲去鄉下探胡,胡十分不快,《今》中自述他幾乎當面就“粗聲粗氣罵她:‘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他的理由是這樣千里迢迢 為男人拖累豈是他心中的張愛玲應當做的,但《小》裡則講述了彼時藏匿小城的之雍對九莉可能引人注目的害怕。後者則可見於前文所述之雍返回上海與九莉告別的 那個上午,之雍曾把她的抽屜和字稿翻個“亂七八糟”,前一晚又要檢驗她的身體以確定她是否又“有了別的戀人”……

  所以說胡對張的想象除了文學層面,和老農地主直無二致,五四運動在這樣的人事上失敗得可以。這不是評論胡蘭成個人,因為這種態度放在今天的華人社會中顯然也面熟得不得了。

  由此,《小》給了我們一次考校語言的機會。之前讀《今》,已經覺得胡蘭成的美辭下其實是言辭閃爍、文過飾非,但此書仍然獲得諛評如潮。《今》 對張大舉評論,反而模糊了她的本來面貌,越讀越像自戀意婬*;《小》對胡未發惡聲,只是從語言神態著手,描摹出一個複雜的對方,他的側面令她愛,他的正面則 膽小昏庸,令她懷疑,也描摹出一個複雜的自己,拙笨自卑聰明高傲傷害機遇雜陳並道。與《今》刻求空靈的言辭不同,《小》的語言面貌相當踏實,全無此前典型 張愛玲式的炫耀、小聰明、大驚小怪和那種有一非要說成三的架勢。很多為張迷樂道的比喻,眩目奇巧,時嫌刻意做作,《小》也有這類修辭,但相對清健得多,好 像是對一個肯聽她講的熟人說話,不需用力和漂亮。

  減少的還有情調化的語氣尾巴,這種語氣太多,常令她的好作品打了折扣。胡蘭成自述受張的語言影響,其實他發揮張愛玲語言中的那部分情調態度恰 恰發揮到糟糕一面去了:胡的美辭多隻用於拔高事實,美化事實,將自己情調化,無賴了還有一大堆道理,併為此沾沾自喜。張的美辭則用於點破事實,直掘人心, 二者根本是背道而馳的。《小》裡也直接說出了張對此套路的反感:“之雍便道:‘你這樣痛苦也是好的’。是說她能有這樣強烈的情感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 ‘好的’與‘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來。”將結尾處尤其痛快,九莉看之雍的信:“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笑”——“亦是好的”,多少胡迷受過這個腔調的 影響恣意低迴。

  《小》的結構也出彩。它同張的大部分作品不同,敘事散亂,意隨筆到,部分寫童年的閒散段落實在讓人想到《呼蘭河傳》,不過實際上,這也都是現 代小說的慣常寫法。但學者型張迷們還是會舉出部分段落認為完全無關巨集旨,突然出現的人名要到幾頁後才知來龍去脈,由此可見它的行文粗糙云云,可事實上這些 都在意識流小說常見。《小》開頭用了整整兩章描寫香港的讀書生涯,一直寫到日戰,也被認為不吸引,無作用,人名紛出如“點名簿子”,但實際上正是為全篇打 好了精細與惶惑並陳的底子,越是不厭其煩地堆灰,後面才越能激盪粉塵。根據張愛玲的信件,這是一部“醞釀得實在太久”的小說,多番修改而未訖,呈現在我們 面前的其實是一個動態的文字,但正是這個深思熟慮過的非定稿,反叫讀者更能體會她的心思筆意,那多處轉折在事實交代方面或許突兀,實則處處皆有相通相成的 心理依託。

  張愛玲沒能完成修改的原因是什麼呢?據宋以朗的序言,宋淇初閱小說後力勸張愛玲大改,舉出很多原因,比如“無賴人”胡蘭成尚且在世,比如文學 同行的嫉妒等等,修改意見是進一步褪去自傳色*彩,將以胡蘭成為原型的“邵之雍”改為地下工作者,貪利成為雙料間諜後又被僱主之一干掉,這樣,漢奸胡蘭成總 不會跳出來說自己就是那個地下工作者了吧。此外,宋淇還建議《小團圓》的結局應當是邵死後,她的女人們聚首對質,一對就對出他原來“是這樣一個言行不一 致,對付每個女人都用同一套”的男人,讓女主人公“徹底幻滅”。宋淇的策略周全,是好萊塢、媒體人、文化人……的路子,卻不是作家的路子。作家的路子不周 全,可是耿介。張愛玲反對宋淇建議的“幻滅”,她在信中堅持,她想寫的恰恰是“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宋以朗在序裡說張愛玲“根本捨不得 ‘銷燬’《小團圓》”,我則認為張愛玲根本捨不得修改《小團圓》,至少是捨不得按照那種齊備得有如四喜丸子的方法修改。

  “到底是中國”,張愛玲曾在《中國的日夜》裡驚歎,但這卻是不可能容她的中國,《小》結尾寫及在海外看中國雜技團演出,“花樣百出”,又道: “到底我們中國人聰明,比海獅強”,這“花樣百出”的何嘗不是胡蘭成、何嘗不是他自詡代表的中國“文化”?文學畢竟不是文化,長大後的張愛玲更知道“聰 明”從來只是二等文學的標準,所以張愛玲到底並不聰明,《小》到底並不聰明,甚至不顯得漂亮。從小說的形式來說,一頭一尾那段完全重複,也算是團圓了,可 寫的終究也是夢魘:大考的早晨——“斯巴達克斯”奴隸叛軍遙望羅馬大軍擺陣,這大軍可是壓倒性*的屠殺機器——“完全是等待”——等待什麼呢?當然是等待死 亡。張愛玲就是把一個萬人期待的團圓寫成了夢魘,那些想看華麗文字的、想看高階***門、真實版《色*,戒》的,最終看到的還是夢魘,文字的粗礪,為的叫人直 面這夢魘如許荒涼。

  九莉在離開之雍十年後,唯一的一次夢見他,是一個“好”的夢,青山樹影中,好幾個小孩,“都是她的”,接著“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 拉”九莉醒來後快樂了很久很久——快樂的是九莉,這個夢要是在張愛玲生平中成真,那她就只有恐懼的份了,對於受盡傷害的她來說,如果還要如此好萊塢地自 欺,這才是真的夢魘。再過二十年後,開筆寫《小團圓》的張愛玲,已經深昧人間夢魘之味,在眾人膾炙的最“兒童不宜”的一段,人人都看見“獸在幽暗的巖洞裡 的一線黃泉就飲”之獸飲輕狂,可是殊不知張愛玲此刻的覺悟,盡在“黃泉”二字,冥冥結合。

  篇3

  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發表以後,許多人都把它當成了信史。

  難道不是嗎?裡面的人物都是各有所指:盛九莉分明就是作者自己,二嬸蕊秋是她的母親,二叔盛乃德是她的父親,盛楚娣是她的姑姑,邵之雍則是胡蘭成,小康是護士小周,巧玉是範秀美,荀樺是柯靈,燕山是桑弧,虞克潛是沈啟無……如果真是這樣看小說還有什麼意思呢,記得張愛玲在《燼餘錄》中說過這樣的話:“我沒有寫歷史的志願,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度,可是私下裡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

  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文人將零星的、湊巧發現的和諧聯絡起來,便造成藝術上的完整性。“歷史如果過於注意藝術上的完整性,便成為小說了。”張愛玲自己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我現在的感覺不屬於這故事。”

  《對照記》出版以後,在照片的最末一張最後的一句話,張愛玲是這樣寫的:“我希望還有點值得一看的東西寫出來,能與讀者保持聯絡。”這“值得一看的東西”應該就是《小團圓》。她寫了,然而由於當時胡蘭成正在臺灣,朱西寧也準備根據胡蘭成的活動寫張愛玲的傳記,宋淇覺得此時出版《小團圓》會被胡蘭成這個“無賴人”利用。種種原因和顧慮,便使《小團圓》的出版遙遙無期。

  今天我們讀《小團圓》,也就是張愛玲筆下的歷史,應該在注意作者自己對歷史解讀的基礎上,更注意藝術上的完整性。我以為小說的看點重要之處有二:

  首先是母女感情。女兒對於母親的厭惡嫉妒與憎恨絕情,在現代文學作品的人物長廊中,張愛玲小說中的母女關係簡直是舉世無兩。

  從《金鎖記》中曹七巧的兒女到九莉之於蕊秋,尤其是主人公“九莉”對母親“二嬸蕊秋”的態度,我們越讀越是難以理解。她的媽媽常年在國外遊學,每次出去都攜帶很多的箱子,因此九莉在香港上學的時候,連暑假都不回家。面對來港看她的母親,九莉首先發覺的是她的髮式與衣著;當蕊秋把英國講師安竹斯給她的“小獎學金”800塊港幣拿去賭博輸掉的時候,九莉竟然頓生這樣的感覺:“就像有件什麼事結束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按照張愛玲對女性的描寫規律,小說中的人物發展脈絡常常是從媚俗開始而最終走向駭俗。

  她們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是行李,作為環球旅行家的母親,傳授給她唯一的本領就是整理箱子。九莉在學校裡讀的是考瓦德的劇本和勞以德的小說,因此她和母親的關係有許多是西方家庭模式的,這裡面有著西方小說的心理探討和道德關懷。九莉生病的時候榻邊有一個嘔吐用的小臉盆,蕊秋見了盛氣地走過來說:“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快人快語的西方語言,當然一點也不幽默,而“九莉聽著像詛咒”。蕊秋難得單獨帶九莉上街,過路口時方才抓住她的手,一到人行道上立刻放了手。這“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讓她“也有點噁心”。這是怎樣的一個古怪女孩,這是怎樣的一對母女!

  更有甚者,九莉作為編劇的電影放映有了稿費以後,她竟然問過姑姑,母親為自己“大概一共花過多少錢”?最後她居然將這筆錢合成二兩金子還給母親,低聲笑道:“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麼多錢,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在爭執中蕊秋流下淚來,說道:“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噯!”小說接著這樣寫道:“從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們凍結在裡面”。原來就感情並不深厚的母女此刻更是形同路人,九莉反而覺得“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她對自己說:“反正你自己將來也沒有好下場”。讀來真是令人身心俱涼,她母親去世以後留給她的一副翡翠耳環,她也終於決定拿去賣掉了。其實那時候她並不等錢用。這樣的描寫正如她自己所說是“虛偽中有真實,浮華中有素樸”。這真是一種別樣的陰冷!

  其次是情感生活。九莉遇到了邵之雍,小說裡面很有張愛玲與胡蘭成相戀的影子,但這是繼胡蘭成《今生今世》之後張愛玲的另外一種解讀。

  邵之雍先是為九莉寫一篇書評,後來是見了面,再後來是“他天天來”。在張愛玲筆下的邵之雍是“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有時眼裡閃出“輕蔑的神氣”,他太自信了,面對一個女作家竟然這樣說:“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是不是男人的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這是什麼話?一個有知識再加上有匪氣***或者說是無賴氣***的男人,大概最能征服有虛榮心的女孩子的心。小說還寫了九莉坐在邵之雍身上所引起的對方生理反應,一段象徵性的想象描寫,在收斂中有大膽、在寫意中寫實,暴露出邵之雍的真實。他說:“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他以一紙婚帖就得到了九莉的愛情,然後是把事情做實,當著九莉的面說他們的事已經說給誰誰聽了、已經寫信告訴誰誰了。果然是情場高手,邵之雍的目的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