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的議論散文

  林清玄,臺灣著名作家,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家。他有不少優秀的議論散文作品。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篇1:什麼才是有品質的生活

  有好多人喜歡講生活品質,他們認為花的錢多、花得起錢就是生活品質了。

  於是,有愈來愈多的人,在吃飯時一擲萬金,在買衣時一擲萬金,拼命的揮霍金錢,當我們問他為什麼要如此,他的答案是理直氣壯的——“為了追求生活品質!為了講究生活品質!”

  生活?品質?

  這兩樣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說有錢能滿足許多的物質條件就叫生活品質,是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有生活品質,而窮人就沒有生活品質呢?

  如果說受教育就會有生活品質,是不是所有的大學生都有生活品質,沒受教育的人就沒有生活品質呢?

  如果說都市才有生活品質,是不是鄉下人就沒有生活品質呢?是不是所有的都市人都有生活品質呢?

  答案都是否定的,可見生活品質不是某一階層、某一地區,或甚至某一時代的專利。古人也可以有生活品質,窮人、鄉下人、工匠、農夫都可以有生活品質。因為,生活品質是一種求好的精神,是在一個有限的條件下尋求該條件最好的風格與方式,這才是生活品質。

  工匠把一張桌子椅子做到最完美而無懈可擊的地步,是生活品質。

  農夫把稻田中的稻子種成最好的收成,是生活品質。

  窮人買一個饅頭果腹,知道同樣的五塊錢在何處可以買到最好品質的饅頭,是生活品質。

  家庭主婦買一塊豆腐,花最便宜的錢買到最好吃的豆腐,是生活品質。

  整個社會都能摒棄那不良的東西,尋求最好的可能,這個社會就會有生活品質了。因此,我們對生活品質最大的憂慮,乃不是小部分人的品味不良,而是大部分人失去求好的精神了。

  在一個失去求好精神的社會裡,往往使人誤以為擺闊、奢靡、浪費就是生活品質,逐漸失去了生活品質的實相。進而使人失去對生活品質的判斷力,只好追逐名牌,用有名的香水、服裝、皮鞋,以至名建築師蓋的房子,來肯定自我的生活品質,這是為什麼現代社會名牌氾濫的原因。

  有錢人從頭到腳,從房子到汽車,從音響到電視用的都是名牌,那些名牌多得讓人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一般人欣羨之餘,心生卑屈,以為那是生活品質,於是想盡方法不擇手段去追求“生活品質”,甚至弄到心力交瘁、含恨而死。君不見被警察抓到的大流氓乃至小妓女,戴勞力士,開進口車,全身都是名牌嗎?

  真正的生活品質,是回到自我,清楚衡量自己的能力與條件,在這有限的條件下追求最好的事物與生活。再進一步,生活品質是因長久培養了求好的精神,因而有自信、有豐富的心胸世界;在外,有敏感直覺找到生活中最好的東西;在內,則能居陋巷而依然能創造愉悅多元的心靈空間。

  生活品質就是如此簡單;它不是從與別人比較中來的,而是自己人格與風格求好精神的表現。

  篇2:時間之旅

  在李維的大學畢業典禮上,一名神祕的老婦人送給李維一隻金錶,並對他說:“我在等著你。”便自人群中消失,經過多方查訪,李維找到該老婦的住處,老婦卻已在他畢業典禮當晚逝世。

  八年後***一九七九年***,李維成為劇作家,有一天他前往一座老式的旅館度假,在大廳裡,他看到一張攝於一九一二年的女明星肖像。李維查詢之下,才知道這位六十年前如花似玉的美女,竟然是八年前送他金錶的神祕老婦人。

  為了實踐八年前“我在等著你”的誓約,李維用自我的意志催眠,終於回到一九一二年與年輕時代的珍西摩兒發生一段纏綿徘惻的愛情,超越了六十年的時空,愛情隨著時空的轉換散發出震懾人的光芒。

  結局是,李維無意間從衣袋中掏出一枚一九七九年的銀幣,時光即刻向前飛馳六十年,風流雲散,一場以真愛來超越時空的悲劇終於落幕。

  這一段故事是電影《似曾相識》***SomewhereinTime***的本事,情節單純動人,但是其中卻有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就是“愛情”與“時間”的問題,故事一開始幾乎是肯定“真愛”可以超越“時間”的限制,讓觀眾產生了期待;結局卻是,真愛終於敵不過時間的流逝,留下了一個動人心魄的悲劇。

  “愛情是可以突破時間而不朽的嗎?”這是千古以來哲學家和文學家的大疑問,可是在歷史中卻沒有留下確切的解答。我們每個人順手拈來,幾乎都可以找到超越時空之流的愛情故事,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與林黛玉,小仲馬筆下的亞芒與瑪格麗特,沈三白筆下的芸娘,歌德筆下的夏綠蒂,甚至民間傳說裡的白娘娘和許仙、梁山伯與祝英臺……可以說是熙熙攘攘,俯拾即是。

  問題是,這些從古破空而來的不朽情愛,幾乎展現了兩種面目,一種是悲劇的面目,是迷人的,也是悲悽的;一種是想像的面目,是空幻的,也是絕俗的。人世間的愛情是不是這樣?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們假設人間有“美滿”與“破碎”兩種情愛,顯然,美滿的愛情往往在時空的洗滌下消失無形,而能一代一代留傳下來動人熱淚的情愛則常常是悲劇收場。這真應了中國一句古老的名言“恩愛夫妻不久長”。

  留傳後世的愛情故事都是瞬間閃現,瞬間又熄滅了,惟其如此,他們才能“化百年悲笑於一瞬”,讓我們覺得那一瞬是珍貴的,是永恆的。事實上“一瞬”是否真等於“永恆”呢?千古以來多少纏譴的愛侶,而今安在哉?那些永世不移的情愛,是不是文學家和藝術家用來說騙嚮往愛情的世人呢?

  夏夜裡風簷展書讀,讀到清朝詩人賀雙卿的《鳳凰臺上憶吹蕭》,對於情愛有如此的註腳:

  紫陌春情,漫額裹春紗,

  自餉春耕,小梅春瘦,細草春明。

  春日步步春生。

  記那年春好,向春鶯說破春情。

  到於今,想春箋春淚,都化春冰。

  憐春痛春春幾?

  被一片春煙,鎖住春鶯。

  贈與春依,遞將春你,是依是你春靈。

  算春頭春尾,也難算春夢春醒。

  甚春魔,做一場春夢,春誤雙卿!

  這一閡充滿了春天的詞,讀起來竟是娥眉婉轉,千腸百結。賀雙卿用春天做了兩個層次的象徵,第一個層次是用春天來象徵愛情的瑰麗與愛情的不可把捉。第二個層次是象徵愛情的時序,縱使記得那年春好,一轉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無蹤。

  每個人在情愛初起時都像孟郊的詩一樣,希望“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到終結之際則是“還卿一缽無情淚”,“他年重檢石榴裙”***蘇曼殊***。種種空間的變遷和時間的考驗都使我深自惕記,如果說情愛是一朵花,世問哪裡有永不凋謝的花朵?如果情愛是絢麗的彩虹,人世哪有永不褪色的虹彩?如果情愛是一首歌,世界上哪有永遠唱著的一首歌?

  在渺遠的時間過往裡,“情愛”竟彷彿一條河,從我們自己的身上流過,從我們的周遭流過,有時候我們覺得已經雙手將它握實,稍一疏忽,它已縱身入海,無跡可循。

  這是每一個人都有過的悽愴經驗,即使我們能旋乾轉坤,讓時光倒流,重返到河流的起點,它還是要向前奔瀉,不可始終。

  對於人世的情愛我幾乎是悲觀的,這種悲觀乃是和“時間”永久流變的素質抗衡而得來。由於時時存著悲觀的底子,使我在衝擊裡能保持平靜的心靈——既然“情愛”和“時間”不能並存,我們有兩個方法可以對付:一是樂天安命,不以愛喜,不為情悲。二是就在當時當刻努力把握,不計未來。“會心當處即是;泉水在山乃清”。只要保有當處的會心,保有在山的心情,回到六十年前,或者只是在時序推演中往前行去,又有什麼區別呢?“時間之旅”只是人類痴心的一個幻夢吧!

  篇3:如來的種子

  我讀過好幾部佛經,常常為其中的奧義精深而讚歎著,可惜這些佛經總是談出世的道理,認為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難運用到實際的生活裡來,對一個想要人世又喜歡佛道的人總不免帶來一些困惑。

  黃桑禪師說法裡有這樣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與眾生請佛,世界山河,有相無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自圓滿,光明偏照也。”

  把一個人的“心”提到與眾生請佛平等的地位,稍為可以解開一些迷團。

  一個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時又大到可以和諸佛相若的位。在新竹獅頭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蒼潤的楷書,寫上“心即是佛”四個大字。同樣的,在江蘇西園寺大雄寶殿裡也有四個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擺在前面,總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實,這四個字學問極大,它有十六種排列組合,每一種組合意義幾乎是一樣的,以心字開頭有四種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開頭也有四種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幾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這裡不再那麼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從行唸的轉變中產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不再從“空”的角度在經文中索解,有時一個平常心就能在佛裡轉動自如了。

  我最喜歡的講佛法是“維摩經”裡的一段,維摩諾間文殊菩薩說:“何等為如來種?***什麼是如來的種子?”***文殊說:“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恙、痴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人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文殊並且進一步解釋:“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溼淤泥,乃生此華。”

  在這裡,文殊把人世間煩惱的意義肯定了,因為有一個多情多欲的身體,有愚昧,有情愛,有煩惱才能生出佛法來,才能生出如來的種子,也就是“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把佛經裡講受,想、行、識諸空的理論往人世推進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變得可以巨大,有變化的彈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應該是瘸子的柺杖,頑者的淨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氣、愚者的聰明、悲者的喜樂,是一切人生行為中的鏡子。可惜經過長時間的演變,講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實經驗,講輪迴,講行雲。講青天,講流水,無法讓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過去旅行訪問的經驗,使我時常有機會借宿廟宇,並在星夜交輝的夜晚與許多有道的僧人縱談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並不是生來就是為僧的,大多數並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難以克服的哀傷煩惱挫折痛苦等等,憤而出家為僧,苦修佛道,可是當他飼入了“空門”以後,就再也不敢觸及塵世的經驗,用這些經驗為後人證法,確實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與一位中年的和尚談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學的畢業生,因為愛情受挫,頓覺人生茫然而適入空門,提到過去的生命經驗他還忍不住眼溼,他含淚說:“離開眾生沒有個人的完成,離開個人也沒有眾生的完成;離開情感沒有生命的完成,離開生命也沒有情感的完成。”也許,他在孵說裡是一個“六根不淨”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淚眼中我真正看到一個偉大的人世觀照而得到啟發,他的心中有一顆悲憫的如來的種子,因為,只有不畏懼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懼的道理。

  心有時很大,大到可以和諸佛平等,我們應該勇於進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勇於肯定心的感覺,無明如是,有愛如是,一切煩惱也應該做如是觀。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