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上賞析

  在魯迅的作品中,《在酒樓上》的呂緯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此,你是怎麼樣認識這麼一位人物的?下面是有小編為你整理的《在酒樓上》賞析 ,希望能夠幫助到你!

  《在酒樓上》的寫作背景

  “五四”時期,以知識分子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甚多,其中尤以描寫他們因婚戀不能自主的痛苦者為眾,也有不少是反映他們失學、失業以及在社會上處處碰壁和苦悶的;魯迅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主要卻是著眼於他們和封建制度的關係來展示社會生活的,幷包蘊著對知識分子的歷史作用的深邃思考,在以初具民主主義思想意識的知識分子為描寫物件的那些篇章中,這個特點尤為鮮明、突出。讀《在酒樓上》、《孤獨者》和《傷逝》等作品,我們都能強烈的感受到魯迅是多麼熱情地肯定了知識分子在反封建鬥爭中的勇敢精神,而對於他們的妥協、消沉、落荒則深為惋惜、感嘆,並作出了嚴肅的鍼砭。

  《在酒樓上》的主人公呂緯甫,當初曾以戰士的英姿現身,但在屢遭挫折後卻變得一蹶不振了。小說對呂緯甫的命運遭際,一方面寄予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又尖銳地批評了他以“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態度對待現實的消極情緒。魯迅是將他的這種人生態度作為徹底反封建的對立物來加以鍼砭的。在這種鍼砭中,正寄託著魯迅對於知識分子作為一種革命力量的殷切期待。1925年,也就是《在酒樓上》發表後的第二年,魯迅在一封信中對友人說:雖然辛亥之後已多年,但民眾還在關心著“皇帝何在,太妃安否”,在這種情況下,要談改革“只好從知識階級……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華蓋集·通訊》***。顯然,他是把知識分子視為革命的重要力量。從《在酒樓上》的藝術描寫中,我們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從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要求出發的對於知識分子的熱望。在魯迅看來,呂緯甫在新舊之爭中,不再堅持鮮明的反封建立場,人生態度變得頹唐,那實在太令人失望,也實在太不足為訓了。

  《在酒樓上》賞析

  【呂緯甫的形象】

  呂緯甫是魯迅先生的小說《在酒樓上》的主人公。這是一個曾有過辛亥革命時期的革命熱情,現在卻變得意志消沉的“文人”。

  【呂緯甫形象深刻的認識意義】

  ***1*** 反映了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落潮的時代烙印;

  ***2*** 反映了五四運動落潮時期一般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

  ***3*** 反映了實際生活中一般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

  ***4*** 客觀上提出了“知識分子問題”。

  【 魯迅塑造呂緯甫形象的方法】

  ***1*** 讓人物自述;

  ***2*** 敘述和描寫相互配合;

  ***3*** 以景物烘托氣氛和主題;

  ***4*** 注重刻畫人物靈魂。

  【藝術特色】

  ***1*** 獨特的題材:知識分子

  ***2***獨特的視角:關注“病態社會”裡的人的精神 “病苦”。呂緯甫——在頹唐消沉中無辜消磨生命。

  ***3***獨特的小說結構模式:歸鄉——表現了無家可歸、無可附著的漂泊感。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躁動與安寧”、“創新與守舊”兩極間搖擺的生存困境。在這背後,隱藏著魯迅內心的絕望與荒涼。

  ***4***“格式的特別”——創造新形式的先鋒

  魯迅自覺借鑑西方小說的形式,通過自己的轉化、發揮,以及個人的獨立創造,建立起中國現代小說的新形式。

  “五四”時期,以知識分子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甚多,其中尤以描寫他們因婚戀不能自主的痛苦者為眾,也有不少是反映他們失學、失業以及在社會上處處碰壁和苦悶的;魯迅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主要卻是著眼於他們和封建制度的關係來展示社會生活的,幷包蘊著對知識分子的歷史作用的深邃思考,在以初具民主主義思想意識的知識分子為描寫物件的那些篇章中,這個特點尤為鮮明、突出。讀《在酒樓上》、《孤獨者》和《傷逝》等作品,我們都能強烈的感受到魯迅是多麼熱情地肯定了知識分子在反封建鬥爭中的勇敢精神,而對於他們的妥協、消沉、落荒則深為惋惜、感嘆,並作出了嚴肅的鍼砭。

  《在酒樓上》的主人公呂緯甫,當初曾以戰士的英姿現身,但在屢遭挫折後卻變得一蹶不振了。小說對呂緯甫的命運遭際,一方面寄予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又尖銳地批評了他以“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態度對待現實的消極情緒。魯迅是將他的這種人生態度作為徹底反封建的對立物來加以鍼砭的。在這種鍼砭中,正寄託著魯迅對於知識分子作為一種革命力量的殷切期待。1925年,也就是《在酒樓上》發表後的第二年,魯迅在一封信中對友人說:雖然辛亥之後已多年,但民眾還在關心著“皇帝何在,太妃安否”,在這種情況下,要談改革“只好從知識階級……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華蓋集?通訊》***。顯然,他是把知識分子視為革命的重要力量。從《在酒樓上》的藝術描寫中,我們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從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要求出發的對於知識分子的熱望。在魯迅看來,呂緯甫在新舊之爭中,不再堅持鮮明的反封建立場,人生態度變得頹唐,那實在太令人失望,也實在太不足為訓了。

  《在酒樓上》的主人公自然是呂緯甫,。他在小說中,是被作為一個悲劇人物來描寫的。呂緯甫的悲劇,是一個嚮往革命的知識分子在無路可走的境遇中銷蝕了自己的靈魂的悲劇。這自然是令人痛心的。

  呂緯甫曾經是一個很激進的青年,他在求學時和同學們同到城隍廟去拔過神像的鬍子,還因為激烈地爭論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於打起來”。然而。中國是一個“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墳? 娜拉走後怎樣》***的國度,封建勢力異常頑固、異常強大,呂緯甫由於“心死”而背棄了高尚的人生境界,便得苟且偷安,混混噩噩,甚至為了餬口而不得不違反自己的意願去教給孩子們充滿了封建毒素的《女兒經》之類的東西。這無疑是非常可悲的事。他由一個激進者而退化為一個落荒者了,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當年在與同學爭論改革中國方法時,他若不是對自己的主張十分自信,是不至於與同學打起來的,而這“打起來”,正表明了他的激情升騰到了何等狂熱的程度,及至悲嘆“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他也就自然分外失望。過分的失意使他墮入頹唐。

  象呂緯甫這樣由狂熱而失望,由激進而消沉、落荒,在當時的青年中並不罕見,魯迅坦然誠認,他自己也曾一度頹唐,因而這種情況引起了他的深思。在《兩地書?二九》中他對此作了精當的剖析:“中國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因此,就難以耐久***因為開首太猛,易將力氣用完***,也容易碰釘子,吃虧而發脾氣,此不佞所再三申說者也。”他因而主張改革者“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在呂緯甫的悲劇中正蘊含著他對忽而狂熱、忽而消沉的青年們的鍼砭。

  呂緯甫雖然渾渾噩噩地度日而無力自拔,但他在思想上卻是十分清醒的,並且懷著難耐的隱痛,充滿著自責。他說:“……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到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他甚至頗為尖刻地諷刺自己:“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來一下,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他說的很坦誠,很符合實際,卻也很痛心。他顯然是不滿於這樣的人生的,但他的人生卻確實是一種蜂子或蒼蠅飛旋似的悲劇,然而他又不得不像蜂子或蒼蠅似的盤旋迴來。正是由於他的頭腦很清醒,對於自己這種可悲的人生有著深切的認識,這就更加深了他心靈的痛楚。小說在對呂緯甫的悲劇人生的嚴峻批判中,曉示當時的知識分子,不可重蹈他的覆轍。

  可以說,呂緯甫的人生悲劇是當時相當一部分新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的真實寫照。魯迅在《非革命的革命急進論者》***見《二心集》***中曾指出過,在革命的程序中發生分化是很自然的事,難免“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頹唐,有人叛變.”《在酒樓上》所描寫的是辛亥革命之後的事,呂緯甫便是在辛亥革命的風浪過後的一個落荒者。

  魯迅在這篇小說中反顧了呂緯甫由滿腔革命熱情到意志消沉的歷史過程,以內涵豐富的藝術形象生動地展示出,許多知識分子在辛亥革命之後並沒有尋找到正確的道路,在強大的封建勢力面前,個人奮鬥無濟於事,而正確的道路還需要繼續探尋。《彷徨》扉頁上有“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題辭,這篇小說的題旨正與這樣的題辭相互應。

  這篇小說的藝術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它動人地展示了主人公呂緯甫的感情世界。它的主要內容與情節是在“我”與呂緯甫的對話中展開的。這樣的藝術構思,便於表現人物之間的感情交流;又由於敘事中夾帶者抒情意味濃重的議論,感情也就袒露得更為分明。

  “我”同呂緯甫在酒樓上不期而遇。舊友相聚,不免反顧往事,互通長短。呂緯甫還向“我”細細地講述了兩件小事:他說,這次他來S城的目的,一件是奉母命為三歲時夭亡的小兄弟遷葬,另一件是,母親要他給舊時的鄰家姑娘阿順送兩朵剪絨花去。兩件事他都辦得不如意。小兄弟的墓找到了,但誰知掘開墓來一看,墓穴裡連屍骨的影子也沒有,連最難腐爛的頭髮也不見蹤影了,但他還是遷了點原處的土去埋在父親的墳地上。母親叫呂緯甫給阿順姑娘送剪絨花去的原因是,阿順小時候曾因為羨慕別的孩子頭上戴著剪絨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捱了他父親的一頓打,後來眼眶還紅腫了兩三天的緣故。然而這次呂緯甫帶著從外省特意買來的剪絨花來找她時,她卻早已不在人間,呂緯甫便把剪絨花送給了阿順的妹妹阿昭***雖然他“實在不願意送她”***為的是回家後好對母親說“阿順見了喜歡的了不得。”這兩件事都是很無聊的,“等於什麼也沒有做”,但他卻都做得很盡興。

  那麼,呂緯甫為什麼要盡心於這種“等於什麼也沒有做”的事呢?作者又為什麼對呂緯甫在做這兩件小事時心態加以描寫呢?不錯,呂緯甫已在政治上變得頹唐了,但從他做這兩件小事的情況來看,他畢竟還是一個具有善良之心、且為人誠懇實在的人。在遷葬的過程中,辛辛苦苦地在雪地裡忙碌了大半天,如果僅僅是為了騙騙母親,他是無須這般一絲不苟的,看來還是出於兄弟之情、母子之情,不這樣盡職地完成“遷葬”,他會過意不去,會留下感情的負累。送剪絨花的事亦復如此:一是為母親,這是母親的一個心願;二是為阿順,如他自己所言:“為阿順,我實在還有些願意出力的意思的”因為往昔鄰里之間親親熱熱的溫馨的記憶,呂緯甫是不能忘懷的,而且他希望這次送去剪絨花對阿順少年時代愛美之心受到打擊能有所補償。呂緯甫的心地善良、真誠待人的品質,在處理這兩件小事的過程中,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良知未泯的知識分子,卻在大事上變得渾渾噩噩了,他對於改革社會已失去了信心,也不再追求了,他對於教《女兒經》這樣的事也採取“無乎不可”的態度了。在講完剪絨花的事之後,呂緯甫說:“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只要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的過了新年,仍舊教我的‘子曰詩去’去。“我”批評他之後,他訴說了自己的不得已:“……連算學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然而同時也就滿臉通紅,“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他感到悲哀,感到慚愧,心中有著一種無可排遣的苦楚。正因為他是一個品質很好的青年,他的由激進變為消極,頹唐,放棄了改革社會的高尚目標落荒而去才更令人感到惋惜。

  《在酒樓上》有較多的景物描寫。“我”來到“一石居”時,正值嚴寒季節,然而從視窗看廢園,那裡“幾株老梅竟鬥雪開著滿樹的繁花,彷彿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裡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血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這不正是“我”高潔的情懷和堅貞不屈的意志的象徵性寫照嗎!在呂緯甫敘述自己故事的間隙,小說中又穿插了一段生動的廢園景色描繪:“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枝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在這裡,正隱隱地透出了“我”的一種希冀,“我”是多麼希望老友重新像這株紅山茶那樣挺立起來啊!這些生動的景物描寫,並非僅僅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而存在,這是一些融情入景的畫面,含蓄地展示著“我”的感情世界,有助於深化小說的題旨。

  魯迅探索將主體滲入小說的形式。《在酒樓上》的敘述者“我”與呂緯甫是自我的兩個不同側面或內心矛盾的兩個側面的外化,全篇小說具有自我靈魂的對話與相互駁難的性質。

  “老梅”一段描寫的精妙之處也在於此。

  在酒樓上原文閱讀

  我從北地向東南旅行,繞道訪了我的家鄉,就到S城。這城離我的故鄉不過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這裡的學校裡當過一年的教員。深冬雪後,風景悽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結起來,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裡了;這旅館是先前所沒有的。城圈本不大,尋訪了幾個以為可以會見的舊同事,一個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裡去了,經過學校的門口,也改換了名稱和模樣,於我很生疏。不到兩個時辰,我的意興早已索然,頗悔此來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館是租房不賣飯的,飯菜必須另外叫來,但又無味,***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漬痕班駁的牆壁,帖著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而且微雪又飛舞起來了。我午餐本沒有飽,又沒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識的小酒樓,叫一石居的,算來離旅館並不遠。我於是立即鎖了房門,出街向那酒樓去。其實也無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並不專為買醉。一石居是在的,狹小陰溼的店面和破舊的招牌都依舊;但從掌櫃以至堂倌卻已沒有一個熟人,我在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終於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徑到小樓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張小板桌;獨有原是木櫺的後窗卻換嵌了玻璃。

  “一斤紹酒。——菜?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

  我一面說給跟我上來的堂棺聽,一面向後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了。樓上“空空如也”,任我揀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樓下的廢園。這園大概是不屬於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裡。但現在從慣於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竟鬥雪開著滿樹的繁花,彷彿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晴綠的密葉裡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遊人的甘心於遠行。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裡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幹,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

  “客人,酒。……”

  堂棺懶懶的說著,放下杯,筷,酒壺和碗碟,酒到了。我轉臉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來。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幹雪怎樣紛飛,這裡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於我都沒有什麼關係了。我略帶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純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醬太淡薄,本來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為正在下午的緣故罷,這會說是酒樓,卻毫無酒樓氣,我已經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還是四張空板桌。我看著廢園,漸漸的感到孤獨,但又不願有別的酒客上來。偶然聽得樓梯上腳步響,便不由的有些懊惱,待到看見是堂棺,才又安心了,這樣的又喝了兩杯酒。

  我想,這回定是酒客了,因為聽得那腳步聲比堂倌的要緩得多。約略料他走完了樓梯的時候,我便害怕似的抬頭去看這無干的同伴,同時也就吃驚的站起來。我竟不料在這裡意外的遇見朋友了,——假如他現在還許我稱他為朋友。那上來的分明是我的舊同窗,也是做教員時代的舊同事,面貌雖然頗有些改變,但一見也就認識,獨有行動卻變得格外迂緩,很不像當年敏捷精悍的呂緯甫了。

  “阿,——緯甫,是你麼?我萬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阿阿,是你?我也萬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躊躇之後,方才坐下來。我起先很以為奇,接著便有些悲傷,而且不快了。細看他相貌,也還是亂蓬蓬的鬚髮;蒼白的長方臉,然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靜,或者卻是頹唐,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當他緩緩的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

  “我們,”我高興的,然而頗不自然的說,“我們這一別,怕有十年了罷。我早知道你在濟南,可是實在懶得太難,終於沒有寫一封信。……”

  “彼此都一樣。可是現在我在太原了,已經兩年多,和我的母親。我回來接她的時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乾淨。”

  “你在太原做什麼呢?”我問。

  “教書,在一個同鄉的家裡。”

  “這以前呢?”

  “這以前麼?”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支菸捲來,點了火銜在嘴裡,看著噴出的煙霧,沉思似的說:“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於什麼也沒有做。”

  他也問我別後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著我的酒,然後再去添二斤。其間還點菜,我們先前原是毫不客氣的,但此刻卻推讓起來了,終於說不清那一樣是誰點的,就從堂倌的口頭報告上指定了四樣萊: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乾。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著菸捲,一隻手扶著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麼?”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我也似笑非笑的說。“但是你為什麼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他一口喝乾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為張大了。“無聊的。——但是我們就談談罷。”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彷彿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你也許本來知道,”他接著說,“我曾經有一個小兄弟,是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下。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但聽母親說,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今年春天,一個堂兄就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漸漸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裡去了,須得趕緊去設法。母親一知道就很著急,幾乎幾夜睡不著,——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麼法子呢?沒有錢,沒有工夫:當時什麼法也沒有。

  “一直捱到現在,趁著年假的閒空,我才得回南給他來遷葬。”他又喝乾一杯酒,看說窗外,說,“這在那邊那裡能如此呢?積雪裡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就在前天,我在城裡買了一口小棺材,——因為我豫料那地下的應該早已朽爛了,——帶著棉絮和被褥,僱了四個土工,下鄉遷葬去。我當時忽而很高興,願意掘一回墳,願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著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著,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麼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髮,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裡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吃菜,單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於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後迴轉身,也拿著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著。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只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回幾文酒錢來。但我不這佯,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裡,運到我父親埋著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因為外面用磚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工。但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麼?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裡去拔掉神像的鬍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於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

  他又掏出一支菸捲來,銜在嘴裡,點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於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幾口煙,才又慢慢的說,“正在今天,剛在我到這一石居來之前,也就做了一件無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願意做的。我先前的東邊的鄰居叫長富,是一個船戶。他有一個女兒叫阿順,你那時到我家裡來,也許見過的,但你一定沒有留心,因為那時她還小。後來她也長得並不好看,不過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臉,黃臉皮;獨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長,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的晴天,這裡的就沒有那麼明淨了。她很能幹,十多歲沒了母親,招呼兩個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親,事事都周到;也經濟,家計倒漸漸的穩當起來了。鄰居幾乎沒有一個不誇獎她,連長富也時常說些感激的活。這一次我動身回來的時候,我的母親又記得她了,老年人記性真長久。她說她曾經知道順姑因為看見誰的頭上戴著紅的剪絨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捱了她父親的一頓打,後來眼眶還紅腫了兩三天。這種剪絨花是外省的東西,S城裡尚且買不出,她那裡想得到手呢?趁我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買兩朵去送她。

  “我對於這差使倒並不以為煩厭,反而很喜歡;為阿順,我實在還有些願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來接我母親的時候,有一天,長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閒談起來了。他便要請我吃點心,蕎麥粉,並且告訴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裡能有白糖的船戶,可見決不是一個窮船戶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闊綽。我被勸不過,答應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識世故,便囑咐阿順說,‘他們文人,是不會吃東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調好端來的時候,仍然使我吃一嚇,是一大碗,足夠我吃一天。但是和長富吃的一碗比起來,我的也確乎算小碗。我生平沒有吃過蕎麥粉,這回一嘗,實在不可口,卻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幾口,就想不吃了,然而無意中,忽然間看見阿順遠遠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約怕自己調得不好,願我們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來,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於是同時決心,放開喉嚨灌下去了,幾乎吃得和長富一樣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記得還做孩子時候的吃盡一碗拌著驅除蛔蟲藥粉的沙糖才有這樣難。然而我毫不抱怨,因為她過來收拾空碗時候的忍著的得意的笑容,已儘夠賠償我的苦痛而有餘了。所以我這一夜雖然飽脹得睡不穩,又做了一大串惡夢,也還是祝讚她一生幸福,願世界為她變好。然而這些意思也不過是我的那些舊日的夢的痕跡,即刻就自笑,接著也就忘卻了。

  “我先前並不知道她曾經為了一朵剪絨花捱打,但因為母親一說起,便也記得了蕎麥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來了。我先在太原城裡搜求了一遍,都沒有;一直到濟南……”

  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技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天空的鉛色來得更濃,小鳥雀啾唧的叫著,大概黃昏將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尋不出什麼食糧,都趕早回巢來休息了。

  “一直到了濟南,”他向窗外一回,轉身喝乾一杯酒,又吸幾口煙,接著說。“我才買到剪絨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捱打的是不是這一種,總之是絨做的罷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深色還是淺色,就買了一朵大紅的,一朵粉紅的,都帶到這裡來。

  “就是今天午後,我一吃完飯,便去看長富,我為此特地耽擱了一天。他的家倒還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氣色了,但這恐怕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覺。他的兒子和第二個女兒——阿昭,都站在門口,大了。阿昭長得全不像她姊姊,簡直像一個鬼,但是看見我走向她家,便飛奔的逃進屋裡去。我就問那小子,知道長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連聲問我尋她什麼事,而且惡狠狠的似乎就要撲過來,咬我。我支吾著退走了,我現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訪人了。因為我已經深知道自己之討厭,連自己也討厭,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辦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終於回到就在斜對門的柴店裡。店主的母親,老發奶奶,倒也還在,而且也還認識我,居然將我邀進店裡坐去了。我們寒暄幾句之後,我就說明了回到S城和尋長富的緣故。不料她嘆息說:

  “‘可惜順姑沒有福氣戴這剪絨花了。’

  “她於是詳細的告訴我,說是‘大約從去年春天以來,她就見得黃瘦,後來忽而常常下淚了,問她緣故又不說;有時還整夜的哭,哭得長富也忍不住生氣,罵她年紀大了,發了瘋。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過小傷風,終於躺倒了,從此就起不來。直到嚥氣的前幾天,才肯對長富說,她早就像她母親一樣,不時的吐紅和流夜汗。但是瞞著,怕他因此要擔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長庚又來硬借錢,——這是常有的事,——她不給,長庚就冷笑著說:你不要驕氣,你的男人比我還不如!她從此就發了愁,又伯羞,不好問,只好哭。長富趕緊將她的男人怎樣的掙氣的話說給她聽,那裡還來得及?況且她也不信,反而說:好在我已經這樣,什麼也不要緊了。’

  “她還說,‘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長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個愉雞賊,那是什麼東西呢?然而他來送殮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他的,衣服很乾淨,人也體面;還眼淚汪汪的說,自己撐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積起錢來聘了一個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見他實在是一個好人,長庚說的全是誑。只可惜順姑竟會相信那樣的賊骨頭的誑話,白送了性命。——但這也不能去怪誰,只能怪順姑自己沒有這一份好福氣。’

  “那倒也罷,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帶在身邊的兩朵剪絨花怎麼辦呢?好,我就託她送了阿昭。這阿昭一見我就飛跑,大約將我當作一隻狼或是什麼,我實在不願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母親只要說阿順見了喜歡的了不得就是。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過了新年,仍舊教我的‘子日詩云’去。”

  “你教的是‘子日詩云’麼?”我覺得奇異,便問。

  “自然。你還以為教的是ABCD麼?我先是兩個學生,一個讀《詩經》,一個讀《孟子》。新近又添了一個,女的,讀《女兒經》。連算學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

  “我實在料不到你倒去教這類的書,……”

  “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只要隨隨便便,……”

  他滿臉已經通紅,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嘆息,一時沒有話可說。樓梯上一陣亂響,擁上幾個酒客來:當頭的是矮子,擁腫的圓臉;第二個是長的,在臉上很惹眼的顯出一個紅鼻子;此後還有人,一疊連的走得小樓都發抖。我轉眼去著呂緯甫,他也正轉眼來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賬。

  “你藉此還可以支援生活麼?”我一面準備走,一面問。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夠敷衍。”

  “那麼,你以後豫備怎麼辦呢?”

  “以後?——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後一分……”

  堂倌送上賬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只向我一眼,便吸菸,聽憑我付了賬。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裡。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原刊1924年5月10日《小說月報》第15卷第5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