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在香港創造的作品

  1931年1月20日,徐志摩與陳夢家、邵詢美、方瑋德等又辦了一個《詩刊》季刊,徐志摩被推選為筆會中國分會理事,出了四期。下面是小編帶來的內容,歡迎閱讀!

  徐志摩的作品 《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原文

  “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

  徐志摩

  廉楓到了香港,他見的九龍是幾條盤錯的運貨車的淺軌,似乎有頭有尾,有中段,

  也似乎有隱現的爪牙,甚至在火車頭穿度那柵門時似乎有迷漫的雲氣。中原的念頭,雖

  則有廣九車站上高標的大鐘的暗示,當然是不能在九龍的雲氣中倖存。這在事實上也省

  了許多無謂的感慨。因此眼看著對岸,屋宇像櫻花似盛開著的一座山頭,如同對著希望

  的化身,竟然欣欣的上了渡船。從妖龍的脊背上過渡到希望的化身去。

  富庶,真富庶,從街角上的水果攤看到中環乃至上環大街的珠寶店;從懸掛得如同

  Banyan樹一般繁衍的臘食及海味鋪看到穿著定闊花邊豔色新裝走街的粵女;從石子街

  的花市看到飯店門口陳列著“時鮮”的花狸金錢豹以及在渾水盂內倦臥著的海狗魚,唯

  一的印象是一個不容分析的印象:濃密,琳琅。琳琅琳琅,廉楓似乎聽得到鍾磐相擊的

  聲響。富庶,真富庶。

  但看香港,至少玩香港少不了坐吊盤車上山去一趟。這吊著上去是有些好玩。海面,

  海港,海邊,都在軸轆聲中繼續的往下沉。對岸的山,龍蛇似盤旋著的山脈,也往下沉,

  但單是直落的往下沉還不奇,妙的是一邊你自身憑空的往上提,一邊綠的一角海,灰的

  一隴山,白的方的房屋,高直的樹,都怪相的一頭吊了起來結果是像一幅畫斜提著看似

  的。同時這邊的山頭從平放的饅頭變成側豎的,山腰裡的屋子從橫刺裡傾斜了去,相近

  的樹木也跟著平行的來。怪極了。原來一個人從來不想到他自己的地位也有不端正的時

  候;你坐在吊盤車裡只覺得眼前的事物都發了瘋,倒豎了起來。

  但吊盤車的車裡也有可注意的。一個女性在廉楓的前幾行椅座上坐著。她滿不管車

  外拿大頂的世界,她有她的世界。她坐著,屈著一支腿,腦袋有時枕著椅背,眼向著車

  頂望,一個手指含在脣齒間。這不由人不注意。她是一個少婦與少女間的年輕女子。這

  不由人不注意,雖則車外的世界都在那裡倒豎著玩。

  她在前面走。上山。左轉彎,右轉彎,宕一個。山腰的弧線,她在前面走。沿著山

  堤,靠著巖壁,轉入Aloe叢中,繞著一所房舍,抄一折小徑,拾幾級石磴,她在前面

  走。如其山路的姿態是婀娜,她的也是的。靈活的山的腰身,靈活的女人的腰身。濃濃

  的摺疊著,融融的鬆散著。肌肉的神奇!動的神奇!

  廉楓心目中的山景,一幅幅的舒展著,有的山背海,有的山套山,有的濃蔭,有的

  巉巖,但不論精粗,每幅的中點總是她,她的動,她的中段的擺動。但當她轉入一個比

  較深奧的山坳時廉楓猛然記起了TannhaHuser①的幸運與命運——吃靈魂的薇納絲②。一

  樣的肥滿。前面別是她的洞府嘸危險,小心了!

  她果然進了她的洞府,她居然也回頭看來,她竟然似乎在回頭時露著微哂的瓠犀。

  孩子,你敢嗎?那洞府徑直的石級竟像直通上天。她進了洞了。但這時候路旁又發生一

  個新現象,驚醒了廉楓“鄧浩然”③的遐想。一個老婆子操著最破爛的粵音回他要錢,

  她不是化子,至少不是職業的,因為她現成有她體面的職業。她是一個勞工。她是一個

  挑磚瓦的。挑磚瓦上山因紅毛人④要造房子。新鮮的是她同時挑著不止一副重擔,她的

  是局段的回覆的運輸。挑上一擔,走上一節路,空身下來再挑一擔上去,如此再下再上,

  再下再上。她不但有了年紀,她並且是個病人,她的喘是哮喘,不僅是登高的喘,她也

  咳嗽,她有時全身都咳嗽。但她可解釋錯了。她以為廉楓停步在路中是對她發生了哀憐

  的趣味;以為看上了她!她實在沒有注意到這位年輕人的眼光曾經飛注到雲端裡的天梯

  上。她實想不到在這寂寞的山道上會有與她利益相沖突的現象。她當然不能使她失望。

  當得成全他的慈悲心。她向他伸直了她的一隻焦枯得像貝殼似的手,口裡呢喃著在她是

  最軟柔的語調。但“她”已經進洞府了。

  往更高處去。往頂峰的頂上去。頭頂著天,腳踏著地尖,放眼到寥廓的天邊,這次

  的憑眺不是尋常的憑眺。這不是香港,這簡直是蓬萊仙島,廉楓的全身,他的全人,他

  的全心神,都感到了酣醉,覺得震盪。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動在靜中,靜在動中的神奇。

  在一剎那間,在他的眼內,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內,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靈的微笑,

  一折完美的歌調,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

  出了它全盤的靈異。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起伏;山的顏色,水的顏色,光的顏色

  ——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節奏,一種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

  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

  但這只是一剎那,也許只許一剎那。在這剎那間廉楓覺得他的脈搏都止息了跳動。

  他化入了宇宙的脈搏。在這剎那間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納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體

  的現象的動作來參加這“剎那的神奇”的偉大的化生。在這剎那間他上山來心頭累聚著

  的雜格的印象與思緒夢似的消失了蹤影。倒掛的一角海,龍的爪牙,少婦的腰身,老婦

  人的手與乞討的碎瑣,薇納絲的洞府,全沒了。但轉瞬間現象的世界重複回還。一層紗

  幕,適才睜眼縱覽時頓然揭去的那一層紗幕,重複不容商榷的蓋上了大地。在你也回覆

  了各自的辨認的感覺這景色是美,美極了的,但不再是方才那整個的靈異。另一種文法,

  另一種關鍵,另一種意義也許,但不再是那個。它的來與它的去,正如戀愛,正如信仰,

  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作主的。他這時候可以分別的賞識這一峰是一個秀挺的蓮苞,

  那一嶼像一隻雄蹲的海豹,或是那灣海像一鉤的眉月;他也能欣賞這幅天然畫圖的色彩

  與線條的配置,透視的勻整或是別的什麼,但他見的只是一座山峰,一灣海,或是一幅

  畫圖。他尤其驚訝那波光的靈秀,有的是綠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

  這波光接連著山嵐的晴靄,化成一種異樣的珠光,掃蕩著無際的青空,但就這也是可以

  指點,可以比況給你身旁的友伴的一類詩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這層遮隔的紗幕是

  蓋定的了。

  因此廉楓拾步下山時心胸的舒爽與恬適不是不和雜著,雖則是隱隱的,一些無名的

  惆悵。過山腰時他又飛眼望了望那“洞府”,也向路側尋覓那挑磚瓦的老婦,她還是忙

  著搬運著她那搬運不完的重擔,但她對他猶是對“她”興趣遠不如上山時的那樣馥郁了。

  他到半山的涼座地方坐下來休息時,他的思想幾乎完全中止了活動。

  ①TannhaHuser,通譯湯豪澤,德國十二世紀詩人,後來成為民謠中的英雄人物。

  ②薇納絲,通譯維納斯,羅馬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

  ③“鄧浩然”,即上文中的TannhaHuser***湯豪澤***。

  ④紅毛人,對西方人的蔑稱。

  徐志摩的詩 《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賞析

  《濃得化不開》香港篇延續了星加坡篇那種對心理感覺的細緻描摹手法。對香港

  “濃密、琳琅、富庶”的印象;坐在吊盤車上山直往下沉的奇異感受;因被一位女性吸

  引,一路的山景都以“她的動,她的中段的擺動”為中點的體會;以至臨峰憑眺香港時

  全心神的剎那震盪、下鄉時隱隱的惆悵,都分外傳神、真切。

  但它更以文字的酣暢、語調的湍急和妙想纖得的比喻強化了流轉、迫急、繁富的散

  文語態。如上山時,“她在前面走。上山。左轉彎,右轉彎,宕一個。山腰的弧線,她

  在前面走……靈活的山的腰身,靈活的女人的腰身。濃濃的摺疊著,融融的鬆散著。”

  山路的姿態與女人的曲線互比,別有韻味。所選擇的動詞也都是急切而簡明的,暗合著

  廉楓緊隨其後時注目欣賞而又有點緊張兮兮的獨特心境。而當她已經進了洞府後,自己

  攀上頂峰,憑眺香港時情不自禁地酣醉了。“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動在靜中,靜在動中

  的神奇。在一剎那間,在他的眼內,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內,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

  靈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調,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

  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盤的靈異。”意象紛繁、離奇而美麗,對大自然賦形繪彩飽含詩意。

  那“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山的起伏……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

  節奏,一種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排比的句式,

  意在造成一種迴環、繁複的語態,四個比喻更是四個詩的意象。而這只是一剎那的物我

  融合的靈異感受。之後一整段對這“剎那的神奇”的體驗細緻揣摹,對靈秀的自然極盡

  渲染,用詞綿密、色澤繽紛,那融於自然時“沉酣的快感”淋漓流現,真可謂如詩如畫,

  充分顯示出徐志摩的詩人氣質。

  《濃得化不開》的寫作給我們一種有益的提示,既讓我們看到散文無限豐富的寫作

  手法,又讓我們確信散文的文體意義本於個性的充盈和作家主體人格的充分映現。我想,

  當我們現在的散文越來越陷入“寫景——抒情——哲理提升”的模式中難以自拔,當散

  文的個性化被降低到只表現一般文學最基本要求的“真情實感”而滄為庸常生活的實錄

  時,尤其在散文對生活的入視角越來越受侷限、語體風格漸趨單一,而眾多散文作者卻

  無法超越自我、無力打破模式時,重新體認中國五四散文對現在的散文家們一定有所補

  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