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在巴黎創造的作品

  1923年春,徐志摩在北京辦起了俱樂部,編戲演戲,逢年過節舉行年會、燈會,也有吟詩作畫,徐志摩出於對印度詩人泰戈爾一本詩集《新月》的興趣,提名借用“新月”二字為社名,新月社便因此而得名。同年加入文學研究會。下面是小編帶來的內容,歡迎閱讀!

  徐志摩 《巴黎的鱗爪》原文

  巴黎的鱗爪

  徐志摩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

  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薰酥了的——

  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只要你受得住。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

  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

  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

  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

  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裡晃著。多輕盈的步履,

  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里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

  失意人最後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咖啡館:和著交頸的軟語,

  開懷的笑響,有踞坐在屋隅裡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迷

  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

  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底裡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

  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里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

  時的發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閒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

  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閤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

  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體,

  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象!——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

  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麼夢來了,朋友,為什麼兩眼潮潮的像哭

  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裡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

  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面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只當是

  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

  發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麼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

  採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呆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少年老成——什麼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也是

  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願,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

  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只是個機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裡面多

  的是潛流,多的是旋渦——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捲了進去?那就是你發愁的時候,是

  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著酸的時候,是你嘗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里的潛流更猛,旋渦更急,

  因此你叫給捲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宣告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旋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只

  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

  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旋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

  徐志摩的詩 《巴黎的鱗爪》賞析

  這篇散文,誠如題目所示,只寫了“巴黎的麟爪。”

  “巴黎”,本身就是一個迷人的字眼。它說不完,道不盡,它是一座堪稱近代人類

  藝術褓姆的城市。一代代的藝術巨匠在巴黎弘闊的舞臺上勿勿走過;把無數動人的事蹟,

  永恆的美,凝固在羅浮宮的每一塊磚瓦里,投映在賽因河的柔波中。沒有哪一座城市象

  巴黎那樣把生活與藝術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生活即是藝術,藝術即是生活;沒有哪

  一座城市象巴黎那樣,把此岸和彼岸拉扯得那麼近,現實即是理想,理想即是現實。

  作為藝術家的徐志摩來到他朝思幕想的藝術之都,如同遊子尋見慈母,可以想見他

  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文章一開始,作者就以他特有的富於激情的筆調,直接表達了

  感受“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

  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薰酥了的。”

  作者是直抒胸臆的,然而,於不經意之中,更在營造著氛圍。這種氛圍讓你無法克

  制自己要與作者一起神遊巴黎,聆聽作者漫談對巴黎的觀感。

  作品描繪的天堂般的,充滿誘惑的巴黎,並不僅是光明、微笑、歡暢的,同時也交

  織著黯淡、惆悵和悲愴。然而,這篇文章的精妙之處在於,作者以他敏銳的觀察力,道

  出了巴黎人的獨特之處:雖失意仍不失對人生的希冀;雖厭惡卻不掩摯切的友情,貧困

  潦倒並不礙對藝術的痴迷;真誠而不勢利,灑脫而不猥瑣,這正是巴黎不和諧中的和諧,

  雜色中的同一,巴黎的誘惑在於斯,美亦在於斯。

  作者印象式地漫談了巴黎以後,便象攝影機一樣,緩緩地推近,講述了兩個巴黎人

  的故事。

  一個美麗又聰慧的女郎,十七歲時由父親安排嫁給了一個英國紳士,可兩人之間並

  無真正的愛情,婚後生活毫無幸福可言,四年後,女郎離婚回到了巴黎,不久,她瘋狂

  地愛上了一個來巴黎求學的菲律賓少年,並拋棄了一切跟著這男人來到東方,誰知男子

  的家庭堅不容她,男子不久也丟了她,她只好以做褓姆維生。不久,一封老父病危的電

  報又將她拉回了巴黎。回到巴黎後,父親已病逝,重重打擊在女郎的心靈上留下深重的

  創傷,女郎這樣表述她此時的心境“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麼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

  活動的屍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然而,死去的只是過去的痛苦,不

  是女郎的心靈,女郎“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裡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

  的老家。”她無法忘卻她與情人在這飯店裡度過的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時光,在這裡,她

  曾傾注滿懷的柔情,瘋狂地愛戀一個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的東方人,“祕談”、“歡

  舞”、“夢魂繚繞”、“太深,太真”的愛……享受愛情是幸福,是美,追憶往昔的愛

  情何嘗不是幸福,不是美?能夠在屢受挫折後,仍能玩味那本屬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僅是

  美,而且是崇高了。在女郎表示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下面,我們看到的是一顆鮮

  活、熱烈、充滿柔情的心靈。這正是巴黎人的真誠,巴黎人的灑脫。

  饒有趣味的是,在這個女郎的身上,讀者能看到作者自己濃重的投影。女郎如泣如

  訴的訴說道出的是徐志摩的心曲:“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

  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甘願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徐志摩是把愛看作生命一樣重的,“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

  這死在愛裡,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五百次的投生?”所不同的是,女郎的愛情是一場

  悲劇,而作者最後獲得了愛情。

  第二則講述了一個巴黎畫家的生活故事。畫家住在一個狹小、昏暗的小閣樓裡,屋

  裡更是一個“垃圾窩”,作者象開清單一樣列出了屋裡的陳設“精窄的床坐起會扎腦袋,

  書桌上更是應有盡有:爛襪子、髒手絹,壓癟了的熱水瓶子,斷頭的筆桿,斷齒的梳子,

  可疑的小紙盒兒,權當梳妝檯兼書架的破木板箱,爛蘋果,破香蕉……這一切作者之所

  以不厭其詳地一一介紹主要為下文作鋪墊,襯托出人體美會把這垃圾窩變成金壁輝煌的

  藝術宮殿,隨著畫家的自數家珍——一件件稀世藝術珍品,作者展開了豐富的聯想和想

  象:“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黴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颻欲化煙’的最美

  麗樹林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

  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裡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

  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

  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髮,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由於

  有了美的閃光,狹小昏暗的破閣樓竟成了田園牧歌式的風景勝地。由畫談到了模特,由

  模特引出了畫家的細述人體美。“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

  下部,有的頭髮,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

  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濃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

  畫家的津津樂道使讀者和作者一樣,不能不對這閣樓裡的一切如此不和諧而感到驚愕。

  簡陋的畫室與模特美好的形體,生活的困窘與畫家心靈的高蹈,這彷彿是“荒唐、豔麗、

  甜蜜的夢,”然而,它確實就是眼前的實在。在現實中尋求理想,在人生中追尋夢境,

  這是一種人生境界,這就是美,就是藝術。

  從這裡,我們看到的同樣是巴黎人的真誠和灑脫。

  這篇散文寫的是舉世聞名的巴黎的“麟爪”,作者沒有去寫絢麗的羅浮宮,壯觀的

  凱旋門,迷人的賽因河,而是把視角投向社會的底層,寫的是悲愴落漠的心靈,陰暗醜

  陋的畫室,作者彷彿有意要設制不和諧,然而精細的讀者卻能從這表面的不和諧中,悟

  出巴黎迷人的所在,不由得不敬佩作者精妙的構思、材料選擇,娓娓敘述又都是在不經

  意中。

  巴黎人真誠、灑脫,作者和他的這篇散文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