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柳樹一樣活著
你知道柳樹,未必就知道像柳樹一樣的人。
我知道。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從《詩經》裡知道柳樹與人的情感時,我已坐在了邯鄲師專的教室裡。我的人生將從此另起一行,與土地的關係也將暫告一個段落。
那時生產隊的土地剛剛責任到了我父親的名下,歡欣鼓舞的父親為了表述對土地的虔誠,爬上村東老柳樹砍了一抱粗柳枝,哼著小曲把它們一字排開栽在自家地頭,豪氣十足地對我說:用不了幾年就能長成檁樑,等你成家蓋房的時候就能用上了。
此時正是1980年秋風掃落葉的時候,秋風把我吹進了城市,而柳樹絲紋未動。從此,我在這頭,柳樹在那頭。
越來越時髦的城市讓土裡土氣的柳樹變得灰頭灰臉,就像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裡的鄉下人。傳統詩詞文賦中柳樹的風光只能在記憶中的鄉村去尋找。那時,柳樹浩浩蕩蕩點綴著荒涼的大平原,是何等的氣派。現在想來,倒不是鄉下人偏愛柳樹,而是因為柳樹們性命質樸容易存活,正像我們這些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鄉下人一樣,不管天災人禍風雨交加,還都接二連三地充斥了人間,廉價地延續著人間的煙火,卑微而頑強地活著。
我們當然不甘心如柳樹一樣一輩子任憑風吹雨打,我們也向往生存土壤的肥沃。可高貴的理想之旅比李白走蜀道都難。於是在高考的獨木橋上除了老三屆外,最擁擠的就是我們這一撥人了。
我們沒有五十年代人生逢社會和人心相對的純淨以及後來推薦上大學的僥倖,也沒有七十年代人那樣趕上生活多樣化的選擇自由和高考擴招的寬鬆。我們處在乍暖還寒時節,在初春裡蠢蠢欲動而又不時遭受春寒侵襲。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明知春風似刀,我們偏向刀叢擁擠。
受招生數量限制,彼時彼地能順利走過高考獨木橋的只有4.3%,這就意味著95.7%的人要從這獨木橋上摔下去。有的摔下去後乾脆就永遠把理想還給了村邊的柳樹;有的參軍到部隊考軍校,“曲線救國”;更多的是屢敗屢戰。我第一年從理科上摔下來,第二年又從文科上衝了過去。而我的一個同學從1979年開始,連考六年,用了兩次解放戰爭的時間才把自己從獨木橋上解放出來。
那會兒即使考上了中專,也足以讓十里八鄉的眼珠子瞪出來,要是能考上大本大專,不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就是柳樹上結了仙人果。哪像現在,過了七月雲開日出家家都把紅旗掛,碩士博士滿街亂碰頭。所以我們對獨木橋愛得如痴如醉,又恨得咬牙切齒。在我們眼裡,這獨木橋就是通往桃花源的必由之路:“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可這數十步卻漫長得讓我們拼死拼活,焦頭爛額。而那些非農業戶口的同學卻優哉遊哉地閒庭信步,因為他們考上考不上都無關緊要,反正高中畢業後國家給安排工作。為此,我的同學張慶雨氣憤而又無奈地對我說:我要是非農業戶口,才不費這龜孫傻勁兒哩!
應該說,我們這一撥人是拽著理想主義的尾巴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與那個百廢待興而又充滿生機的年代一樣,我們每個人既有轉戶口求工作的急功近利,也有胸懷世界的理想,都覺得自己將來不是魯迅郭沫若,就是華羅庚陳景潤。學習累了,我們就躺在宿舍大炕上望著屋頂的檁樑椽木,心裡默默設計著自己將來在社會上的支撐作用。
我們用書本擺渡著自己,雖然吉凶難測,前途未卜,也常常幻想到達彼岸後“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浪漫。
師專的學習生活稀裡糊塗一晃而過。畢業時,幾個家在市裡的同學留在了城市,像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撈了個文憑和非農業戶口又分配到了農村中學工作。
淚水漣漣,“祝你成才”,分別的激動和鼓勵我都憂鬱地留給了城市,心存不甘而又無可奈何地回到了鄉村中學。
父親栽下柳樹後就再也不去打理它了,就像對我一樣,把我迎接到人間他就當上了甩手掌櫃。並不是我們父子感情淡薄——他不識字,沒法在我讀書時指導我的學習;他沒有權勢,沒辦法為我鋪就錦繡前程。他能為我考慮的只是些很具體很實在的問題,比如婚姻。
那時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認為脫離了稼穡勞累,眼前便是萬里江山。當我離開村莊行將告別一年四季的臭汗時,父親的一句話讓我感到灰心,他說:畢業了當個老師也不賴,最起碼好找媳婦。
所以我考上學後,父親長長鬆了一口氣:好樹不用砍,好人不用管,你看俺家二小子,我就沒管過他。那套無為而治的柳樹經成了父親多年的談資。
而我在城市的種種經歷證明父親的那套柳樹經是片面的,它只適用於柳樹和我考學之前。因為城市不是鄉村。
一個吹面不寒楊柳風的週末,我童心驟起,要為兒子擰一個柳笛。走了許多大街小巷,竟沒有找到一棵柳樹。在經過公園門口時才發現幾株柳樹勢單力薄地被擠壓在眾多花木之間,而氣勢洶洶的法國梧桐臃腫地充塞著街道,那窈窕細柳的絲絲拂面已經只是公園裡的一個標本了。
一代又一代鄉下人從田野走向城市,用柳樹的淳樸延續著城市的歷史。一茬又一茬的柳樹用自己的韌性豐富著城市的風景和人們的情感,折柳惜別、煙柳傳情、柳絲寄意——柳樹是城市最古老的意象之一。
如今,城市的***粉臉上已沒了柳樹的印痕。是因為城市的進步和無情,還是因為柳樹種類的退化?
不管城市是否歡迎,我們都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城市。我們承襲著柳樹淳樸的本性,帶著柳樹的失落在鋼筋水泥間尋覓理想的高貴。與當年農村包圍城市最後佔領城市的第一代進城鄉下人相比,我們沒有疾風暴雨專政手段的強硬;與後來大批招工進城的第二代鄉下人相比,我們沒有因為僥倖沾沾自喜的知足和馴服;我們憑的是自己的智力,沒有頤指氣使的資本,也不願低眉順眼任人擺佈。
那些和我一樣的同學在四散蟄伏鄉下後不久,許多又尋夢來到了城市。那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一腔豪情還在胸中澎湃,見了面總是相互鼓勵,認為自己同樣是城市八九點鐘的太陽。然而,落髮耗盡了腦汁,皺紋滄桑了心理,短短十多年,當年的相互鼓勵終竟變成了杯盞交錯的相互安慰,漸漸學會用酒精來撫平心中的溝壑了。
淮南為橘,淮北為枳,水土之異讓我們先天不足,囊中羞澀讓我們的“金”繡前程黯然失色。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不得不這樣來安慰自己,紆解尷尬。窘迫的境況已使三個柳綿一樣的同學隨風而去,剛剛人到中年,生命之花便黯然凋謝,可附在枝上搖擺的我們的芳草依舊遠在天涯,遙遙無期。形而上者之謂道,形而下者之謂器,我們既未得道,又未成器,曾經的捨我其誰的理想鮮餡像湯圓一樣在空曠的世俗中滾蕩,由庸碌的塵埃一層層纏繞,漸漸變成了一個個適合社會口味的毫無個性的麵糰,成為陪襯和祭品。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一千年前風流詞人的無奈難道真的要在我們身上應驗了嗎?
在鄉下人眼裡,只要是非農業戶口,統統歸納到城市人的行列,不管你在哪裡工作。他們認為,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的鄉下人被一張“城市人”的金紙包裹著,外表燦爛光亮,箇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除非這張金紙出現了破洞。張慶雨就是首先出現破洞的一個。所以他也常是高中同學聚會時的話題之一。
張慶雨的破洞出現在婚姻上。
我的兒子開始上小學時,張慶雨的童子身還堅如磐石。不是他心理和生理上有問題,也不是工作單位,而是他自己的承諾阻礙了他的婚姻。他有兩個挨肩的弟弟,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為減輕父母的負擔,他發誓給兩個弟弟成家後才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與他對桌辦公的女朋友也曾對他情意綿綿,可對他的家庭條件煩惱不堪,加上長年累月的愛情長跑和慶雨的升遷受阻,終於嫁給了一個局長的兒子。於是性格內向的張慶雨在家庭和婚姻的重壓下,精神出現了問題。再見到他時,他已憔悴不堪地在精神病院呆若木雞,身邊是年邁的父母。他一個勁兒向我打聽市場上鋼筋水泥的價格,說要回家蓋一座四層大樓,父母住一層,他和倆弟弟各住一層。我知道他現在而且可能永遠也沒這個能力,可他出自內心深處的責任感讓我幾乎落淚。
是啊,我們這些當初拼命跳出農門的鄉下人,哪一個沒有光輝燦爛的理想?哪一個身後沒有光宗耀祖殷殷企盼的目光?正是這刻骨銘心的責任感使我們遊移在城鄉之間,承受著雙倍的壓力。
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就要改變自己的性格,我們像柳樹一樣努力適應著上蒼的安排。受人頤指氣使的瑣碎一天天掩埋著曾經的壯志豪情,而對情義的珍重卻一天天與日俱增。惺惺相惜也好,同病相憐也罷,我們畢竟在同樣的境遇中掙扎。所以,當我從門崗登記簿上看到“張慶雨”三個字時,心裡就一陣發熱。那個在大門外徘徊已久的骯髒的鄉下人硬是讓責任心極強的門崗給趕走了,只有我熟悉的那三個字可憐巴巴地趴在紙上,已失去了往昔神采飛揚的硬氣。不知是他發病時潛意識裡對我這個要好同學的惦念,還是清醒後專門從鄉下老家來找我傾訴苦悶呢?
十多天後,老家傳來張慶雨自縊的噩耗。
趕回老家,我久久打量著村外那棵歪斜的柳樹,想像不出兩股細繩絞在脖頸時的痛苦。可我相信,慶雨走向柳樹時一定是清醒的,他一定想到了自己活著的使命和無力改變命運的悲哀,他的自尊使他不願成為親人們的拖累。於是,在碩果累累的秋天,柳樹收穫了張慶雨。我失去了一個曾經推心置腹的好兄弟。
無心插柳柳成蔭。鄉間許多墳頭前的柳樹往往就是人無心而天有意的手筆。孝子的靈幡由柳枝糊製成,逝者下葬時靈幡埋在墓坑的一頭,於是柳枝發芽生根,漸成樹木。田地上一叢叢野柳往往是一個個生命的註解。而張慶雨的墳頭光禿禿的一無所有,他沒有後代,沒有人為他打幡送魂,自然也就沒有生命天意的註解。但其實那也只是一種外在的符號,因為張慶雨本身就是柳樹的一種寫意的註解了。
後來我想,柳樹退守鄉野,並不能說明城市的冷漠無情,真正的原因是柳樹生不逢時的大眾化和生存土壤人為的荒漠化吧。正如我們這一撥掙扎在城市的鄉下人,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福禍相倚,好在我們還有這賴以生存的鄉野做後盾。可是回到老家,當年父親栽在地頭的那排柳樹卻在秋風中陌生地搖著頭,顯然,它把我當作城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