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畢淑敏精品散文名作
畢淑敏,從事醫學工作20年後,開始專業寫作,共發表作品200萬字。曾獲各種文學獎30餘次。下面是小編給大家精選的畢淑敏精品散文名作,供大家欣賞。
:洞茶
我16歲時在西藏海拔5000米的高原當兵。司務長分發營養品,給我一塊黑糊糊的粗糙物件,說,這是茶磚!
那東西一不小心掉到雪地上,邊緣破損色黑如炭,襯得格外悽惶。
我沒有撿,彎腰太費體力。老醫生看到了,心疼地說:關鍵時刻磚茶能救你命呢。
我說,它根本不像見稜見角的磚,更不像青翠欲滴的茶。
老醫生說,不能從茶的顏色來判定茶的價值,就像不能從人的外表診斷病情。它叫青磚茶,是用茶樹的老葉子壓制而成,加以發酵,所以顏色黢黑。它的茶鹼含量很高,在高原,茶鹼可以興奮呼吸系統。如果出現強烈的高原反應,喝一杯這茶,可緩解症狀。它是高原之寶。
沒到過酷寒國境線上的人,難以想象磚茶給予邊防軍的激勵。高原上的水,不到70度就迫不及待地開鍋了,無法泡出茶中的有效成分。我們只有把茶餅掰碎,放在搪瓷缸裡,灌上用雪化成的水,煨在爐火邊久久地熬煮,如同煎制古老的藥方。漸漸,一抹米白色的蒸汽嫋嫋升起,抖動著,如同披滿香氛的紗。缸子中的水漸漸紅了,漸漸黑了……平原青翠植物的精魂,在這冰冷的高原,以另外一種神祕的形式復活。
慢慢喝茶上癮,便很計較每月發放磚茶的數量。司務長的手指就是秤桿,他從碩大的茶磚上掰下一片,就是你應得的分量。碰上某塊特別硬,司務長會拿出寒光閃閃的槍刺,用力戳下一塊。某月領完營養品,我端詳這分到手的磚茶,委屈地說,司務長,你剋扣了我。
當司務長的,最怕這一指控。憤然道,小鬼你可要說清楚,我哪裡剋扣了你?
我說,有人用手指摳走了我的茶。你看,他還留下兩道深痕。
司務長說,哈!只留下了兩道痕,算你好運。應該是三道痕的。那不是被人摳走的,是廠子用機器壓下的商標,這茶叫“川”字牌。
我說,茶廠機器壓過的溝痕,是不是所用茶葉就比較少啊?
司務長說,分量上應該並不少,可能壓的比較瓷實,你多煮一會兒就是了。
我追問,這茶是哪裡出的啊?
司務長說,川字牌,當然是四川的啊。萬里迢迢運到咱這裡,外面包的土黃紙都磨掉了,只有這茶葉上的字,像一個攀山的人,手摳住崖邊往下滑溜又不甘心時留下的痕跡。
從此我與這磚茶朝夕相伴,它灼痛了我的舌,溫暖了我的胃,安慰了我的心,潤澤了我的腦,是我無聲的知己。11年後我離開高原回到北京,卻再也找不到我那有三道溝痕標記的朋友。我丟失了它,遍找北京的茶莊也不見它蹤影。好像它變成我在高原缺氧時的一個幻影,與我悄然永訣。
此後30餘年,我品過千姿百媚的天下名茶,用過林林總總的精美茶具,見過古樂昇平的飲茶儀禮,卻總充滿若即若離的迷惘困惑。茶不能大口喝嗎?茶不能沸水煮嗎?茶不能放在鐵皮缸子裡煎嗎?茶不能放鹽巴嗎?茶不能仰天長嘯後一飲而盡嗎?!
我不喜歡茶的矜持和貴族,我不喜歡茶的繁文縟節。我不喜歡茶的一擲千金,我不喜歡茶的等級與身份。我不喜歡茶對於早春的病態嗜好,我不喜歡飲茶者故作高深的奢靡排場。
我出差到了四川,滿懷希望地買了一塊茶磚,以為將要和老友重逢。喝下卻依稀只有微薄的近似,全然失卻了當年的韻味。我絕望了舌頭老了,警醒甘凜的磚茶味道,和我殘酷的青春攪纏在一起,埋葬於藏北重重冰雪之下,不再復返。
今年,我在湖北赤壁終於見到了老朋友。赤壁市古稱蒲圻,有個老鎮羊樓洞。此地土地肥沃氣候適宜,遍植茶樹。因地名羊樓洞,所產磚茶被稱為“洞茶”。山上有三條清澈的天然泉水,三水合一,即為一個“川”字,成了磚茶的商標。早在宋景德年間,這裡就開始了茶馬互易。清咸豐年間,漢口還沒有開埠,穀雨前後,茶商千里迢迢來羊樓洞鎮收茶。所制磚茶遠銷蒙古、新疆及俄國西伯利亞等地,享有盛譽。20世紀初期,鋪著青石板的羊樓洞古街上,有茶廠30餘家,年產磚茶30餘萬箱,天下聞名。
有了上次的教訓,不敢貿然相認。磚茶沏好,出於禮貌,我輕淺地含了一口。
晴天霹靂,地動山搖!
所有的味蕾,像聽到了軍號,怦然怒放。口頰的每一絲神經,都驚喜地蹦跳。天啊,離散了幾十年的老朋友,在此狹路相見相擁相抱。甘暖依然啊,溫潤如舊。在口中盪漾稍久,熟稔的感覺煙霞般升騰而起。好似人已遲暮,驀然遭逢初戀摯友,執手相望。歲月無情,模樣已大變,白髮斑斑,步履蹣跚。但隨著時間一秒秒推移,豆蔻年華的青春風貌,如老式照片在水盆中漸漸顯影,越發清晰。隨後復甦的是我的食道和胃囊,它們鑼鼓喧天歡迎老友蒞臨。人的所有器官中,味覺是最古老的檔案館,精細地封存著所有生命原初的記憶。胃更堪稱最頑固的守舊派,一往情深抵抗到底。這些體內的臟器無法言語,卻從未有過片刻遺忘。它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穩定,保持著青春的精準與純粹。
青山綠水的赤壁茶林,你可知道曾傳遞給邊防軍人多少溫暖和力量!冰雪漫天時,呷一口洞茶徐徐嚥下,強大而澀香的熱流注滿口頰,旋即攜帶奔湧的力量滑入將士的肺腑,輸送到被風寒侵襲的四肢百骸。讓戍邊的人憶起遙遠的平原,繽紛的花草,還有年邁的雙親和親愛的妻女。他們疲憊的腰桿重新挺直,成為國境線上筆直的界樁。他們僵硬的手指重新有力,扣緊了面向危險的槍機。他們睏乏的雙腳重新矯健,巡邏在千萬裡莊嚴的國土之上。
我用當年方法,熬煮洞茶水灑向大地,對天而祭。司務長和老醫生都因高原病早早仙逝,他們在天堂一定聞得到這質樸的香氣,沉吟片刻後會說,是這個味道啊,好茶!
:恰到好處的幸福
我學醫生涯的開端頗為驚悚。根本就不懂任何醫學知識的新兵到了西藏邊防部隊,衛生科長對我們說,給你們每人分一個老衛生員為師,讓他先教你們打針,然後穿上白大褂就能上班了。
我覺得這不像學醫,像學木匠。我師父是個胖胖的老衛生員。說他老,大約也只有20歲出頭吧,但是對16、7歲的我們來說,已足夠滄桑。他找來一個塑料的人體小模型,用粗壯的食指在那人的屁股上畫了個虛擬的“十”字,然後說:打針的時候,針頭紮在臀部這個十字的外上四分之一處,不然容易傷了神經。傷了,下肢就會癱瘓。
很可怕。我點點頭,說記住了,屁股的外上四分之一處。
老衛生員說,從此你不能說屁股,說臀部。
我像鸚鵡一樣重複:臀部臀部。
老衛生員又說,記住消毒的步驟,先是2%碘酒,再是75%酒精。棉球要塗同心圓,不能像刷油漆似的亂抹。
我說,記得啦!
老衛生員又說,考考你。酒精要用多少度的?
我說,75%。
他說,那麼,80%的行不行呢?
我暗自揣摩,75%一定能達到消毒目的的最低標準。藏北山高路遠,所用物資千里迢迢地運來,使用一定力求節省。所以,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
我說,80%行。
老兵的面容很平靜,繼續問,那麼,90%的酒精怎麼樣?
我說,那當然也行。
老兵說,100%呢?
我說,肯定更好啦!只是那樣太浪費了。
老兵被高原紫外線晒成紫色的臉龐,變成棕黑色,說,錯啦!75%的酒精可以破壞細菌的膜,藥水滲入到內裡去,整個細菌就被殺死了。濃度更高的酒精,飛快地把細菌外膜凝固了,就像砌起一道牆,反倒阻止了藥液進一步浸透到細菌內部,殺不死細菌,有些東西,並不是越濃越好,要恰到好處。
那一天,我記住了“臀部”和“恰到好處”。
我到國外某機構參觀。輝煌大廳中豎立著金字的企業精神。其中有一條,叫作“合理期望”。
我說,這一條有點特別。一般都會更勵志一些,比如“崇高期望”云云。
陪同人員解答,這是我們的創始人尊崇的原則。期望並不是越高越好,而是要恰到好處。期望太高了,達不到,就會心生怨恨和沮喪,長久以往,就會喪失信心。期望太低了,沒有動力和目標,得過且過,也會讓人萎靡不振。所以,合理的期望,是一種正確評估,在願望和實際情況之間,找到最佳的平衡點。
在那一瞬,我向後回憶想到了酒精,向前展望想到了幸福。
酒精的濃度不能太高,過了那個最佳值,結果就適得其反。幸福也是一樣,切不要貪得無厭。
有些人,把目標瞄向自己目力所及的享受最高等級處。某種機緣看到了好房子,就設想以後能在這屋結婚生子。看到豪華的車,就設想能開著這車呼朋引類風馳電掣。看到人家的高職務,就發願我以後要比你升得更高。看到別人的嬌妻,就想我的伴侶定要傾國傾城。看到人家狂發美食圖片,暗自發誓有一天我將吃龍肝鳳髓並昭告天下。知道壽星活了90歲,就渴慕自己趕超100歲……
凡此等等,皆為不合理期望。
且不說把這些物質形態和外在指標當成是否幸福的指標是否明智,單說目光如此之高,便有違“恰到好處”這一原則。
房子完全不需要那麼大,夠用即可。太大了,就算你有那個銀兩買下來,也是暴殄天物。地球資源有限,你為什麼要享用那麼多的地盤,剝奪了他人的空間?
食品完全不必那麼精益求精,因為它的主要功能是為我們的機體提供營養。只要潔淨並能夠供給身體的需求即可。太稀缺驚險的食材,太複雜勞煩的烹製方法,太考究並故弄玄虛的進食環境,都是不可取的。它們所附著的是炫耀高階層的沾沾自喜,而這些,恰好和幸福樸素溫暖的宗旨不相容。
配偶不必求國色天香出人頭地,價值觀相同,彼此說得來話,相互喜歡,就是神仙伴侶。
職務這件事兒,和你能力有一定的關聯,但也和局面與關係牽連,並不是單純憑著努力就一定達到目的,高下也沒有絕對的公平。刨去壞人,這世界上的能人很多,自己做不到那個位置,讓別人來做,未必就一定不妥。僧多粥少的事情,為何非要收入你囊中?
車子主要是代步工具,不必把它看成是碩大的勳章或是族徽,彰顯財力不可一世。那不是幸福的氛圍,而是自卑的穢氣沿街拋灑。
至於活多久,這可是含有天機的祕密。你不可勝天,不要太狂狷。況且生死並不是勝敗與否的決鬥,只是無盡長河中的一環。泰然相向,生命之高下並不決定於綿長或短暫,更在於豐美和深邃。
身體健康也不必求全,就算體檢表上有了向上或是向下的小箭頭,我們也可以適時糾正。實在糾正不了,從容逝去就是。幸福是思想的花朵,和身體器官是否無懈可擊,並不相關。
恰到好處,是一種哲學和藝術的結晶體。它代表的豁達和淡然,是幸福門前的長廊。輕輕走過它,你就可以拍打幸福的門環。
:失去四肢的泳者
一位外國女孩,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舉行殘疾人運動會,報名的時候,來了一個缺雙腿的人,說他要參加游泳比賽。登記小姐很小心地問他在水裡將怎樣遊,缺雙腿的人說他會用雙手游泳。
又來了一個缺了雙臂的人,也要報名參加游泳比賽,小姐問他將如何遊,缺雙臂的人說他會用雙腿游泳。
小姐剛給他們登記完了,來了一個既沒有雙腿也沒有雙臂,也就是說,整個缺了四肢的人,也要報名參加游泳比賽。小姐竭力鎮靜自己,小聲問他將怎樣游泳,那人笑嘻嘻地答道:“我將用耳朵游泳。”
他缺四肢的軀體好似圓滾滾的梭。由於長久的努力,他的耳朵大而強健,能十分靈活地撲動向前。下水試遊,他如同一枚魚雷出膛,速度比常人還快。於是,知道底細的人們暗暗傳說,一個偉大的世界紀錄即將誕生。
正式比賽那一天,人山人海。當缺四肢的人出現在跳臺的時候,簡直山呼海嘯。發令槍響了,運動員嘭嘭入水。一道道白箭推進,浪花迸濺,竟令人一時看不清英雄的所在。比賽的結果出來了,冠軍是缺雙腿的人。季軍是……
英雄呢?沒有人看到英雄在哪裡,起碼是在終點線的附近,找不著英雄獨特的身姿。真奇怪,大家分明看到缺四肢的游泳者,跳進水裡了啊!
於是更多的人開始尋找,終於在起點附近摸到了英雄。他沉入水底,已經淹死了。在他的頭上,戴著一頂鮮豔的游泳帽,遮住了耳朵。那是根據泳場規則,在比賽前由一位美麗的姑娘給他戴上的。
我曾指導這個故事講給旁人聽。聽完這後的反應,形形色色。
有人說,那是一個陰謀。可能是哪個想奪冠軍的人出的損招——扼殺了別人才能保住自己。有人說,那個來送泳帽的人,如果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就好了。泳者就不會神魂顛倒。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忘記了他的耳朵的功能,他也會保持清醒,拒絕戴那頂美麗殺人的帽子。 有人說,既然沒了手和腳,就該守本分,遊什麼泳呢?要知道水火無情,孤注一擲的時候,風險隨時會將你吞沒。
有人說,為什麼要有這麼混賬的規則,游泳帽有什麼作用?各行各業都有這種教條的規矩,不知害了多少人才,重重陋習何時才會終結?
這把這些議論告訴女孩。她說,幹嗎都是負面?這是一個笑話啊,雖然有一點深沉。當我們沒有腳的時候,我們可以用手奮鬥。當我們手和腳都沒有的時候風們可以用耳朵奮鬥。
但是,即使在這時,我們依然有失敗甚至完全毀滅的可能。很多英雄,在戰勝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困苦之後,並沒有得到最後的成功。
凶手正是自己的耳朵——你的是值得驕傲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