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李漢榮當代散文名作
李漢榮是亞洲發行量最大的《讀者》雜誌的簽約作家,是作品轉載率很高的散文作家之一。有多篇作品入全國及上海、山東的小學、初中和高中語文教科書,他的散文作品從1997年至今連續十八年入選全國年度選本。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我們活著是為了做什麼
看見雪,我就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的不潔和渾濁;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意識集中起來,能提煉出一朵雪的純潔和美麗嗎?不忍心踩那雪地,腳上的塵埃玷汙了它,記憶裡就少了一個乾淨的去處。
從一棵樹下走過,總是感嘆和敬畏。它從古代就站在這裡,它在等待什麼呢?它這樣蒼老,深深的皺紋,讓人看見歲月無情的刀刃。它依然開花、結果,依然撐開巨大的濃蔭。不管有沒有道路通向它,它都站在這裡,平靜而慈祥,像一個古老的、聖者的微笑。
是一棵樹就撐起一片綠蔭,它所在的地方就變成風景,風有了琴絃,鳥有了家園,空曠的原野有了一個可靠的標誌。我生天地間,真比一棵樹更有價值嗎?我能為這個世界撐起一片綠蔭,增添一處風景,能成為曠野上的一個可靠的標誌嗎?
一棵小草,也以它卑微的綠色,豐富著季節的內涵;一隻飛鳥,也以它柔弱的翅膀,提升著大地的視線;一塊岩石,也以它孤獨的肩膀,不顧風化的危險,支撐著傾斜的山體;一條魚、一粒螢火、一顆流星,都在盡它們的天命,使無窮的大自然充滿了神祕和悲壯……
人是什麼?人活著的價值究竟是什麼?我們天天吃飯***包括吃山珍海味***,除了少量被身體吸收,大部分都變成骯髒的排洩物;我們天天說話,口中的氣流僅能引起嘴邊空氣的短暫顫動,很少能感動別人也感動自己,話,基本上是百分之百白說了;我們天天走路,走到天邊甚至走到天外的月球,我們還得返回來,回到自己小小的家裡;我們夜夜做夢,夢裡走遍千山萬水,醒來才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床上……那麼,人活著的價值究竟是什麼?
我活著,全靠自然、眾生的護持和養育,我這一百多斤的軀體,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濃縮了大自然太多的犧牲,濃縮了人類文明的太多恩澤。這皮鞋皮帶,令我想起那辛苦的耕牛;這毛衣毛褲,讓我遙感到另一個生命的體溫;這手錶,小小的指標有序地移動著,其微妙的動力當追溯到數百億年前大宇宙的神祕運作,以及當代的某幾雙全神貫注的可敬的手;這鋼筆,這墨水,這紙,這書籍,這音樂,這蘿蔔青菜,這白米細面,這煤氣灶,這電腦,這鍋碗,這燈光,這茶杯,這酒……我發現,這一切的一切,竟沒有一件是我自己創造的!全部是大自然的恩賜和同胞們的勞動。我佔有的消耗的已經太多太多了。為了我文明地活著,歷史支付了百萬年刀耕火種、吞血飲雨的昂貴代價;為了我快樂地思想,太陽、地球、動物、植物、礦物以及整個宇宙都在沒有節假日地忙碌著、運作著;為了我舒暢地呼吸,大氣層、河流、海洋、季風、森林、三葉草以及環保站的工人,都在緊張地釀造著守護著須臾不能離開的空氣……
天大的恩澤。地大的愛情。我享用著這一切,我竟不知道努力回報,卻常常加害於我的恩人們:我投濁水於河流,我放黑煙於天空,我曾捕殺那純真的鳥兒,我曾摧折那忠厚的樹木,我曾欺侮賜我以大米蔬菜的農民大伯,我曾鄙視賜我以清潔清新的環保工人……
我一伸手,一張口,就享用著大自然,就佔有著無數人的勞動成果。即使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也在享用著。我至少在享用這木頭製成的床以及這棉被毛毯***而這都不是我創造的***,我同時在享受這和平寧謐的環境***而此刻,守邊的軍人正穿過一片叢林蹚過一條冰河***……
享用著。幾乎是時時刻刻日日夜夜地享用著。享用?難道人活著僅僅是享用?不是享用?那麼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以真誠的感恩去回報大自然的恩澤。
以加倍的創造去回報同胞們的創造。
於是,感恩和創造,就成為人生最動人、最壯麗的兩個主題。
於是,我聽見萬物都在默默地啟示我——
蠶說,用一生的情絲,結一枚渾圓的繭吧;
樹說,為荒涼的歲月撐起一片綠蔭吧;
煤說,在變成灰燼之前儘量燃燒自己;
野花說,讓你的生命開一朵美麗的花……
:放牛
大約六歲的時候,生產隊分配給我家一頭牛,父親就讓我去放牛。
記得那頭牛是黑色的,性子慢,身體較瘦,卻很高,大家叫它“老黑”。
父親把牛牽出來,把牛韁繩遞到我手中,又給我一節青竹條,指了指遠處的山,說,就到那裡去放牛吧。
我望了望牛,又望了望遠處的山,那可是我從未去過的山呀。我有些害怕,說,我怎麼認得路呢?
父親說,跟著老黑走吧,老黑經常到山裡去吃草,它認得路。
父親又說,太陽離西邊的山還剩一竹竿高的時候,就跟著牛下山回家。
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有些害怕,把一個六歲的小孩交給一頭牛,交給荒蠻的野山,父親竟那樣放心。那時我並不知道父親這樣做的心情。現在我想:一定是貧困艱難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過於粗糙,生活給他的愛太少,他也沒有多餘的愛給別人,他已不大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我當時不懂得這簡單的道理。
我跟著老黑向遠處的山走去。
上山的時候,我人小爬得慢,遠遠地落在老黑後面,我怕追不上它我會迷路,很著急,汗很快就溼透了衣服。
我看見老黑在山路轉彎的地方把頭轉向後面,見我離它很遠,就停下來等我。
這時候我發現老黑對我這個小孩是體貼的。我有點喜歡和信任它了。
聽大人說,牛生氣的時候,會用蹄子踢人。我可千萬不能讓老黑生氣,不然,在高山陡坡上,他輕輕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懸崖,踢進大人們說的“陰間”。
可我覺得老黑待我似乎很忠厚,它的行動和神色慢悠悠的,倒好像生怕惹我生氣,生怕嚇著了我。
我的小腦袋就想:大概牛也知道大小的,在人裡面,我是小小的,在它面前,我更是小小的。它大概覺得我就是一個還沒有學會四蹄走路的小牛兒,需要大牛的照顧,它會可憐我這個小牛兒的吧。
在上陡坡的時候,我試著抓住牛尾巴藉助牛的力氣爬坡,牛沒有拒絕我,我看得出它多用了些力氣。它顯然是幫助我,拉著我爬坡。
很快地,我與老黑就熟了,有了感情。
牛去的地方,總是草色鮮美的地方,即使在一片荒涼中,牛也能找到隱藏在岩石和土包後面的草叢。我發現牛的鼻子最熟悉土地的氣味。牛是跟著鼻子走的。
牛很會走路,很會選擇路。在陡的地方,牛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適、最安全的路;在幾條路交叉在一起的時候,牛選擇的那條路,一定是到達目的地最近的。我心裡暗暗佩服牛的本領。
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一個樑上摔了一跤,膝蓋流血,很痛。我趴在地上,看著快要落山的夕陽,哭出了聲。這時候,牛走過來,站在我面前,低下頭用鼻子嗅了嗅我,然後走下土坎,後腿彎曲下來,牛背剛剛夠著我,我明白了:牛要揹我回家。
寫到這裡,我禁不住在心裡又喊了一聲:我的老黑,我童年的老夥伴!
我騎在老黑背上,看夕陽緩緩落山,看月亮慢慢出來,慢慢走向我,我覺得月亮想貼近我,又怕嚇著了牛和牛背上的我,月亮就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整個天空都在牛背上起伏,星星越來越稠密。牛馱著我行走在山的波浪裡,又像飄浮在高高的星空裡。不時有一顆流星,從頭頂滑落。前面的星星好像離我們很近,我擔心會被牛角挑下幾顆。
牛把我馱回家,天已經黑了多時。母親看見牛背上的我,不住地流淚。當晚,母親給老黑特意餵了一些麩皮,表示對它的感激。
秋天,我上了小學。兩個月的放牛娃生活結束了。老黑又交給了別的人家。
半年後,老黑死了。據說是在山上摔死的。它已經瘦得不能拉犁,人們就讓它拉磨,它走得很慢,人們都不喜歡它。有一個夜晚,它從牛棚裡偷偷溜出來,獨自上了山。第二天有人從山下看見它,已經摔死了。
當晚,生產隊召集社員開會,我也隨大人到了會場,才知道是在分牛肉。
會場裡放了三十多堆牛肉,每一堆裡都有牛肉、牛骨頭、牛的一小截腸子。
三十多堆,三十多戶人家,一戶一堆。
我知道這就是老黑的肉。老黑已被分成三十多份。
三十多份,這些碎片,這些老黑的碎片,什麼時候還能聚在一起,再變成一頭老黑呢?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人們都覺得好笑,他們不理解一個小孩和一頭牛的感情。
前年初夏,我回到家鄉,專門到我童年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在一個叫“梯子崖”的陡坡上,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著牛尾巴爬坡的那個大石階。它已比當年平了許多,石階上有兩處深深凹下去,是兩個牛蹄的形狀,那是無數頭牛無數次地踩踏成的。肯定,在三十多年前,老黑也是踩著這兩個凹處一次次領著我上坡下坡的。
我凝望著這兩個深深的牛蹄窩。我嗅著微微飄出的泥土的氣息和牛的氣息。我在記憶裡仔細捕捉老黑的氣息。我似乎呼吸到了老黑吹進我生命的氣息。
我忽然明白,我放過牛,其實是牛放了我呀。
我放了兩個月的牛,那頭牛卻放了我幾十年。
也許,我這一輩子,都被一頭牛隱隱約約牽在手裡。
有時,它馱著我,行走在夜的群山,飄遊在稠密的星光裡……
:河床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著川流不息的夢。
河躺著,從遠古—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轉彎改道,那是它在變換睡眠的姿勢。
遠遠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詳。那輕輕飄動的水霧,是它白色的睡衣,時時刻刻換洗,那睡衣總是嶄新的。
遠遠地聽,河在低聲打著鼾,那均勻的呼吸,是發自丹田深處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靜的,它睡著,萬物與它同時入靜,沉入無限澄明的大夢。
河靜靜地躺著,天空降落下來,白雲,星群降落下來,也許呆在高處總是失眠,它們降落下來,與河躺在一個床上,河,平靜地摟著它們入夢。
一隻鳥從河的上空飛過,它的影子落下來,於是它打撈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進河裡了。於是世世代代的鳥就在河的兩岸定居下來,它們飛著、唱著,繁衍著、追逐著,它們畢生的工作,就是打撈自己掉進水裡的影子。
河依舊靜靜地躺著。河床內外的一切都是它夢中展開的情節,
河躺著。它靜中有動,夢中有醒,闊人的夢境裡有著沸騰的細節。河躺著,它的每—滴水都是直立著的、行走著的、迅跑著的。一滴水與另一滴水只擁抱一秒鐘就分手了,一個浪與另一個浪只相視一剎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遠不知道另一滴水的來歷,—條魚永遠不知道另一條魚的歸宿。波浪,匆忙地記錄著風的情緒;泡沫,匆忙地蒐集水底和水面的訊息,然後匆忙地消失了,彷彿美人夢中的笑,醒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經笑過。
匆忙,匆忙,每一滴水都匆忙地迅跑著,匆忙地自言自語著,匆忙地自生自滅著,遠遠地,我們看不見這一切細節,我們只看見,那條河靜靜地躺在床上。
有誰看見,河床深處,那些渾身是傷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