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中篇散文

  一個好的男人和一個好的女人,在共患難的日子裡,是一種奇怪的有四隻腳和四隻手的動物。他們雖然有兩顆心,卻只有一個念頭——風雨同舟地向前。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給我一粒脫身丸

  “媽,要是有人管你借東西,你借不惜給他?”李遙遙站在書櫃前,雙手抱著肩問。

  三個書櫃並肩排在一起,像三胞胎。兩個是爸爸的,一個是遙遙的,媽媽沒有份。媽媽只有幾本“天車工應知應會”的書,都塞在她擱工作服的工具箱裡。

  “當然應該借……”媽媽隨口說道。但李遙遙雙手抱肩這個很像大人的姿勢,使她突然警覺起來。這麼大的孩子了,絕不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他的真實意圖還沒暴露出來呢!

  媽媽耐心地等待著。果然,李遙遙接著說:“假如他借東西是為了裝樣子,那你還借不借給他。”

  “那就不借。”媽媽很乾脆地說,“對這種又小氣又愛擺闊的人,用不著客氣!”

  “好像也不全是這麼回事……”李遙遙遲疑著,很難把這件事說清楚。因為其實他本人也不大清楚。而且大人們都有這個毛病,你跟他說開個頭,他就沒完沒了地扯住你問,好像你被捲進了一件謀殺案。還是少說為佳吧!

  “既然人家開了一回口,不好駁人家面子,要不,就借給他吧!”媽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只一眨眼,立場就不堅定了。“比如樓下你張爺爺家,那回上咱家借一套茶具。我想茶壺茶碗的,誰家能沒有?可人既然在說了,我也什麼都沒問,就把咱家那套新鈞瓷茶具借給他了。後來才聽說,是他家一個遠房親戚從美國回來了,要到他家聊天。他們家的茶壺嘴豁了,茶碗也摔得不配套了。像這種事,雖說也是裝樣子,依我看,能幫還是幫忙吧!”

  媽媽在回答遙遙的問題時,常愛舉自己的小例子。有時雖然不那麼切題,李遙遙還是受到一種做人的啟發。

  “好吧。就借給他吧。”

  李遙遙從書櫃裡往外找書。拽出一本,想想,捨不得,就又插進。書擠靠得很緊,像沙漠邊緣密密的防風林,好抽不好插。李遙遙忙活半天,手裡只留下兩本又薄軟的小冊子,像早點攤上下夠分量的冷油餅。

  “你就打算拿這個借給人家人啊?我以為是借什麼呢,原來是書!甭管是誰,借書是好事。把最好的書借給人家,這才是正理。”媽媽很嚴肅地說。

  李遙遙只得挑了5本好書,又拿出他跟爸爸去參觀汽車博覽會,人家發的彩色畫冊,拆下幾張給書包皮上了皮。***他挑的畫頁都是光印著外文說明的,有彩色汽車圖案的,李遙遙還得留著自己欣賞呢!***

  “遙遙,這書是借給誰的?”媽媽問

  “借給老師。”李遙遙懶洋洋地把書塞進書包皮。

  ?”?”?”

  “爸爸,您到底給我找不找書呀?”朱丹急得直跺腳。可惜海綿拖鞋跺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點兒沒氣勢。

  “找什麼書呀?”爸爸把目光從精裝外文書上緩慢地移到朱丹臉上。

  “跟您說多半天了,您到底是聽還是沒聽啊?您的聽神經是不是出了毛病了?”朱丹大聲嚷。父母都是醫生,耳儒目染,她也很能操縱一些醫學術語了。

  爸爸一點不生氣。繁重的工作之餘,聽小女兒這樣跳著腳的吵鬧,也是一種調劑。看她臉漲得通紅,嗓門洪亮,這都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現。假如全世界的人都這麼活蹦亂跳,他也不用這樣刻苦鑽研了。

  “聽到了!你們學校讓你們每人捐5本書,是不是啊?支援災區,這是好事情嘛!你有那麼多教學參考書和輔導資料,快去挑5本!這件事,我和你媽媽都支援。你長大要想成為一個好醫生,首先要有一顆搏大的愛心……”爸爸撫摸著朱丹的頭髮,很慈祥地說。

  可是,這是一篇多麼牛頭不對馬嘴的談話!朱丹真傷心。爸爸的聽神經沒有問題,可耳朵是一條海底通道;朱丹同他講的話,像一列高速火車,從中間開過去了,不留一絲痕跡!

  朱丹索性不再向爸爸解釋,單刀直入地說:“人家恰好不要教學參考書!”

  “災區小朋友怎麼能不要教學參考書呢?”爸爸遺憾地像面對諱疾忌醫的病人。

  “人家要課外書!只要課外書!”朱丹把自己的話壓縮得簡單而明確。只有這樣,才能讓沉迷於醫學海洋中的爸爸,明白無誤地聽懂。

  “唔,是這樣。也好,災區小朋友可以開闊眼界。這也算一家之言嘛!不過,我以為……”爸爸輕輕站起來,走到朱丹的書架前。清一色的難題解析、試卷彙編和自學指南……像是恭順的僕人,隨時準備為主人效勞。

  “……還是這些書最好。”爸爸很肯定地說。

  朱丹突然為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哀。什麼“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書是最美妙的精神食糧!”這些書不是!它們是蝗蟲,把她的課餘時間吃得寸草不生。它們是些蹩腳的廚師,把你吃過的剩飯一次又一次熱了端上來,直到你一看到它們,太陽穴就蹦蹦亂跳,嗓子眼裡就開始發鹹……那些做不完的習題,就像腳上的臭襪子,今天洗乾淨,明天它又來了。洗啊洗啊,寫啊寫啊,永遠沒有盡頭。……

  她恨這些書!

  “人家不要,你就另找幾本書吧!”爸爸已經開始往回踱了,他認為問題已經解決。

  “可是,我沒有一本其它的書!”朱丹抗議一般地說。

  “這樣吧,我和你媽媽有一些不看的書,你從中挑幾本。”

  朱丹很失望。她本想借這個機會,使爸爸媽媽改變一下作法。沒想到爸爸又補充了一句:“好書不厭百回讀。你以後還可以把這些題再做一遍!”

  真是燒香引來鬼!

  ?”?”?”

  “哎喲!奶奶啊!糟了糟了!”

  當範熊把書包皮甩到肩膀上的那一剎那,突然像被誰用錐子紮了腳心,大叫起來。

  “小祖宗!又怎麼啦?老這麼一驚一乍的!”奶奶踏著小腳從裡屋跑出來。

  “書!忘帶書了!”

  “哪本書?是寫著洋毛子文的還是那畫光屁股小人的?說清楚嘍,奶奶給你去找!”

  “什麼叫光屁股小人啊!那叫生理衛生!不是!都不是!”

  “那是什麼書哇?”

  “那是什麼書,我也不知道!反正咱家沒有!”

  “這孩子,十好幾了,跟奶奶逗什麼悶子呢!沒有的書,你叫奶奶到哪兒去我?真不聽話!”奶奶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蜷起了身子。

  “是老師佈置讓每人交5本書,奶奶,快幫我找啊!”

  “咱家啥都不缺,就缺書。”奶奶長嘆了一口氣。

  “那可怎麼辦哪?”範熊伸出胖得滿是坑的手,做出一個要揉眼睛的動作。

  “甭哭甭哭!奶奶給你錢!有了錢,什麼都能買來!”說著遞過一張十元票

  “不夠不夠!”範熊直撇嘴。“您這點錢,只夠買小人書的!”

  奶奶半信半疑,但她願意自個兒的孫子買幾本敦敦實實的厚書拿到老師那兒,給自家做臉,就又給了十塊錢。

  範熊把錢揣在後屁股兜裡,剛出門,又彎了回來,愁眉苦臉地說:“奶奶,今兒個上學就得交書。”

  “不是叫你買去了嗎!”

  “這麼早,哪有賣書的攤哇!您當是這跟賣餛飩炒肝似的,大清早就有人練哪!”

  “這可咋辦?緩個一天半日的不行?還那麼嚴!”奶奶癟著沒牙的嘴。

  “本該昨兒個就交齊的,我就忘了,人家都緩我一天了。今兒個是說什麼也得把書帶去。”範熊索性不走了,坐在躺椅扶手上,等著奶奶想辦法。

  “對嘍!上回你爸爸從海南躉貨回來,好像帶了幾本書說是路上看著解悶的。你等著,彆著急,奶奶給你找!”奶奶說著,像只老貓似地,扶著膝蓋,鑽進了床底。

  範熊心裡不落忍,“奶奶,您出來吧,我進去找!”

  “你給我好好一邊歇著!這麼緊巴點地方,你那塊頭進得來嗎?去,給我把柺棍拿來,我把這堆爛鞋再翻一翻。”奶奶的聲音從床底下傳出來。

  奶奶提著幾本書,從床底鑽出來。範熊剛想說幾句感謝的話突然瞧見最上面一書名《手相大全》,大叫起來:“這可不行!”

  “那這本呢?”

  《麻將高階打法》。“這本也不行!”範熊說。

  “你爸爸只有這書。嗨,拿去交差就是了!我就不信,那麼多書老師還真一本一本看?”奶奶撣著衣角說。

  對!拿去交差再說!

  ?”?”?”

  班主任看著同學們交來的幾百本書,心裡挺感動。

  “現在,我們推選一位同學保管這些書。負責登記,送到指定的地方。還有一些具體的安排,圖書室老師會告訴這位同學。大家看選誰好呢?”

  同學們面面相覷。這是個可疑的差使,書是各家各戶湊的,真要折了邊角或者丟一本,還得打官司。學習這麼緊,還是少管閒事!

  半天沒人吭聲。幾位班幹部已做出“先天下之憂而優”的姿態準備積極響應班主任的號召。

  李遙遙舉手。

  “好。我們歡迎李遙遙同學……”班主任很高興。

  “不……我只是想問一個問題。”李遙遙站起來說。

  “你說吧。”班主任雖然失望,依然微笑著。

  “這些書借給大家嗎?”

  班主任明顯地嘆了一口氣,李遙遙帶來的書最新最好,他不願借給別人。“你放心,這些書都是不外借的。”班主任示意李遙遙坐下。

  李遙遙站在座位上,又舉起了手。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我報名當圖書保管員。”

  “你真傻!”李遙遙坐下後,他的同桌朱丹小聲說:“這活又費力氣又搭工夫。而且書都是舊的,像舊衣服一樣,沾染了很多病菌,多髒啊!”

  “是嗎?”李遙遙恍然大悟的樣子:“想不到你這麼講衛生!對了,你帶錢了嗎?”

  “帶了。要借多少?”朱丹慷慨解囊,開啟一個粉紅色綴滿珠子的小錢包皮,裡面有一張五塊錢和一疊破舊的角票。“要借的太多,我可沒有了。”

  “錢比舊衣服和書可髒多了,你還不照樣帶著它當寶貝!”李遙遙得意地笑了。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理!人家是好心!”朱丹啪地合上錢夾,聲音之大連最後一排都能聽到。

  李遙遙也感到自己這種以子之予攻於之盾的方法,有點對不起人,可是,男孩子才不會把這種小事總放在心上呢。

  “恭喜高升。”下課後,範熊走過來。

  “升什麼?”李遙遙一時摸不著頭腦。

  “升了圖書看守啊!”範熊一本正經。

  李遙遙忍不住笑起來:“這名夠損的。我主要是想能借機看點書。”

  “甭管怎麼著吧,你現在是這撥書的現管了。我得賄賂賄賂你。”範熊很嚴肅地說,然後掏出一個淡綠色的鐵盒子。

  “什麼東西?”李遙遙嚇了一跳。

  “南韓的泡泡糖。告訴你吧,外國的泡泡糖吹的泡泡,比中國的泡泡糖吹的泡泡,要大。”

  “留著你自己吹泡泡吧。直說,什麼事?”李遙遙擋開了淡綠色的鐵盒子。

  “真是個廉潔的好乾部。”範熊誇張地挑了挑胖胖的大拇指,湊過來說;“等回頭你造冊登記的時候,先別寫我帶來的那幾本書名。等明天我另給你帶幾本來。‘

  李遙遙看那些沾滿蛛網的書,很果斷地一揮手:“本看守決定了,你拿走吧!不過,明天一定要帶幾本像樣的來!”

  1.每天中午午休時,必須到圖書室來。

  2.對陌生人一定要有禮貌。

  3.不許說對學校不利的話。

  圖書室的堯老師對各班來的圖書看守,宣佈了約法三掌。大家都傻了眼。

  李遙遙深深感到朱丹的先見之明,這絕不是一件好差事。午休時到圖書室來,這要求李遙遙從此同籃球絕緣,他雖然愛看書,也不願毫無自主權地天天來坐著。對陌生人要有禮貌。圖書室從即日起不再對全體同學開放,等著迎接區裡來抽查的檢查人員。這陌生人,指的就是私訪的檢查官。至於最後一條,就更令人云山霧罩了。學校今年的圖書經費都買了書櫃,就沒錢買書了,因此才要大家湊書來壯門面。這樣的事,當然是不能說的。可萬一陌生人問到別的事,誰知道當說不當說?

  可既然來了,就回不去了。

  幾個中午坐下來,除了那不知何時將至的陌生人,像烏雲似地在頭頂盤旋,別的還挺好。

  圖書室是一座低矮的平房。也許以後會蓋成高樓,但李遙遙估計自己那時已經上了大學。

  無論什麼時候推門進去,都會聞到輕微的黴味,好像走進潮溼的灌木林。然後才會聞到淡淡的油墨味。

  不過,靠牆有一溜很有風度的書櫃,乳白色的,像醫院的藥櫃一般潔淨,閃著白貝殼一樣的亮光。

  “買了醬油就買不了醋。”堯老師氣哼哼地說。

  李遙遙終於明白了:因為經費有限,買了書櫃就無錢買書。現在,區裡要來檢查,這關係到學校的榮譽還有老師們的工資問題,因此識好想出這個辦法。

  每個班收集的圖書,裝在一架雪白的書櫃裡,富麗堂皇。

  書不外借,但圖書看守們是可以隨便看的。別的同學不讓進,看守們必須每天來,不能讓圖書室太空曠。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沒有陌生人到圖書室來。

  李遙遙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等待!

  “走!打球去!”午飯後,範熊抱著藍球招呼他。

  李遙遙苦笑著搖搖頭。

  “唉!你算什麼看守?自己倒成了犯人!”範熊快活地拍著籃球跑了,把這句倒黴的評價留給他的夥伴。

  李遙遙開始看書。範熊的話不完全對,此刻,李遙遙感到自己是這幾百本書的主人。它們像許多美麗的鳥,每一隻都將把他馱到一個新奇的世界。他深深地被書的內容吸引。

  “小同學,你在看什麼書啊?”一個聲音像炸雷似的在頭頂轟響。

  他看到一張和氣的面龐和一雙智慧的眼睛。這是一位慈祥的老伯伯。

  但他是一個陌生人!

  李遙遙很懊喪。真是,剛才他為什麼不同範熊一道去打球?就是堯老師批評他擅離職守,也要比這樣好得多!

  他真倒黴!

  現在,同陌生人對話的責任,已經不容置疑地落到李遙遙頭上。

  “我在讀德博諸的《發明的故事》。”李遙遙很恭敬地回答,並把封面翻過來。

  老伯伯點了點頭。他看出了李遙遙的不安,但他以為是自己嚇著了他。

  “這本書好看嗎?”老伯伯問。

  “很好看。講的是人類在科學與進步中,所做的種種發明。”李遙遙鎮靜下來。

  “能講詳細些,舉一個例子嗎?”陌生人把交談變成了一場測驗。

  “當然可以了。”李遙遙喜歡同別人講自己讀過的書,他那活潑而不安分的天性,像南後頂著小傘的蘑菇,一個勁兒往上竄。“老伯伯,您知道你鼻樑上架的眼鏡,是誰發明的嗎?”

  陌生人一愣,下意識地用手推了推眼鏡,鼻樑上出現一個被壓成紫色的坑。

  堯老師急得直使眼色,陌生人一擺手:“小同學,真遺憾,我戴了幾十年眼鏡,還真不知道眼鏡是誰發明的。你告訴我吧!”

  “關於眼鏡,您得感謝古羅馬的尼祿皇帝。他在競技場看角鬥時,偶然把一顆有圓弧刻面的鑽石拿起來,放在眼睛前面,角鬥士的面容突然清楚地浮現在眼前。這就是最早的近視鏡了。”李遙遙侃侃而談。十幾歲的男孩子,是世界上最自信的人。

  “你經常到這裡來讀書嗎?”陌生人接著問。

  “是的。”李遙遙回答得一點不含糊。以前他就經常來看書,最近更是天天來了。

  “這櫃裡的書你看過多少?”老伯伯隨手一指。

  假如他指的是其它書櫃,李遙遙只能說看過一部分。沒想到陌生人指的是裝李遙遙他們班圖書的那個櫃子。李遙遙:“一多半都看過了。”

  “嗯?”這一聲帶有強烈鼻音的反問,顯示出陌生人的疑問。

  堯老師心想:你這個李遙遙,逞什麼能啊!

  遙遙倒一點不慌張,他說的是真的嘛!

  老伯伯隨手從櫃裡抽出一本書,“這本你也看過了嗎?”

  堯老師的臉色,當時就變了。她可從來不會給學生買這種書:李遙遙一看,細小的汗珠也像篩子似地佈滿鼻尖:這是範熊交上來的書。

  “看……看過了…”李遙遙結結巴巴地說。他不願說對學校不利的活。他也不願意說假話。

  “想不到你們學校圖書室裡能有這種書。”陌生人把書皮舉了起來。

  一個巨大而不成比例的圓顱,一雙仁丹粒一樣的小眼睛。滴溜圓兩個眼鏡片。三根翹起來的小鬍子。身後還有一條粉紅色的小尾巴。

  這是誰?

  大名鼎鼎的機器貓!

  這就是範熊用奶奶給的20元錢買的那套好書!

  “你喜歡這套書嗎?陌生人深不可測的目光,注視著李遙遙。

  機器貓,神通廣大的機器貓!你經常幫助野比,這次是不是也發揚一下國際主義精神,幫助中國少年李遙遙?

  我只要一粒脫身丸。就是你的那種動物型脫身丸,吃了就能從尷尬的困境中躲出去。

  可惜日本的機器貓,擺著永恆的驕傲的微笑,不理睬李遙遙的呼救。

  時間已經過去得太長了,再不回答,就會違反了第二條規定。至於第三條,哪些是有利於學校的話,李遙遙真是搞不清。煩死了,還是怎麼想就怎麼說吧!這是李遙遙的一個法寶,說真話,最省勁了。

  他咬咬書,說:“喜歡。”

  “我也非常喜歡。”老伯伯快活地笑起來,皺紋在他的眼角鋪開一把精緻的扇子。

  “真的?”李遙遙高興地用手拍了拍陌生人的手。大人們相識的時候是握手,少年們是拍手。拍手比握手好,它能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我喜歡機器貓的善良和機智,還有我們很少有的幽默。你們能廣泛拓展孩子們的興趣領域,這很好。”陌生人對堯老師說。

  堯老師臉上認錯的苦笑還沒來得及收去,頻頻點著頭。

  陌生人繼續察看書櫃裡的書,眉毛突然打了結,他攤開一本包皮著黑色書皮的書問:“這也是你們圖書室的書?”

  “是。”堯老師只能這樣回答。

  “《正常人體解剖學》…作為中學的孩子來讀,是不是太深奧太專一了?”陌生人問。

  “當然,您說得對……但是現在的孩子,什麼書都愛看……”堯老師吃力地解釋著。

  李遙遙很同情堯老師。那些包皮有黑色x線膠片襯紙的書,都是朱丹拿來的,她只有這種書。

  “那麼這本呢?”老伯伯又抽下一本黑皮書。

  陌生人這一次沒有念出書名,他犀利的目光像雷達一樣,在堯老師面孔上掃描。

  那本書的書名叫作《計劃生育手術圖解》。

  終於可以把個人的書領回家了。

  李遙遙把自己的書抓在課桌中線上,好像那是一疊優質的磚頭。

  他用手推推朱丹。朱丹沒理他。女孩子就是這樣,你已經完全忘了是怎麼回事,她們還在生悶氣哪!

  “未來的醫生,你願意看幾本醫學以外的書嗎?”

  :同你現在一般大

  黃米抱著雙膝,看樹的影子在地下爬。

  今天下午教師突然宣佈不上課了,讓大家回去自習。媽媽是不知道這個臨時變故的,這個下午就像一塊從天而降的蛋糕,黃米可以獨自慢慢咀嚼了。

  對面是一家橢圓形的體育館,上面掛著一個牌子,寫著距某屆運動會還有五00天。

  哇!五0o天!這是一個多麼大的數字!要是現在距離考中學還有五0o天,黃米就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那該多輕鬆!而現在黃米她們班的黑板上用紅粉筆寫的字是“20”!

  明天,那個數字會像被削掉皮的蘋果,縮去不大不小的一圈,變成“19”。蘋果一天天地小下去,那個又酸又硬的核就暴露出來了。

  黃米討厭這種從發射火箭那兒學來的數倒秒的辦法,它使人也有一種要升上天的恐怖感。假如能平安飛向宇宙也好,要是像“挑戰者”號似地凌空爆炸,考砸了可怎麼辦?!

  唔,不想它了!反正離考試只有這麼短時間了,補什麼也來不及了,還是安安穩穩地坐在路邊看風景吧!

  風景突然變得很陌生。黃米都不知道今年夏天是怎麼來到的。媽媽把裙子遞給她的時候,她才知道春天已經過去。天天上學經過這條路,樹葉好像一眨眼就從杏子大長到巴掌大了。當然是大人的巴掌,媽媽的巴掌。媽媽的巴掌很厲害,打人的時候專打穴位,又痛又麻。媽媽是醫生,醫生的孩子捱打的時候更悲慘。

  黃米不想回家,媽媽今天正好在家。她會逼黃木不停地複習功課,好像黃米是隻上滿了弦的機器小熊。只要黃米稍一走神,媽媽就像千眼佛似地,背對著黃米也能發現,開始說:“你要不用功,就考不上重點初中;考不上重點初中,就考不上重點高中;而考不上重點就上不了大學……”

  這是套在黃米頭上的緊箍咒,媽媽每天都要念叨。看著喋喋不休的媽媽,黃米覺得考試真是個壞東西,是它把可愛的媽媽變成了童話中的妖婆。

  媽媽會突然閉嘴,好像被一個隱形俠客捂住了嘴巴:“不說了不說了。說一千道一萬還得你自己努力才行。不耽誤你時問,快快複習!”說完威脅似地向黃米搖搖手掌。

  要說媽媽是個純粹的魔鬼,那當然也很冤枉。為了給黃米敗火,媽媽買來溫室培育的西瓜,把鮮紅的瓜瓤用勺舀給黃米,自己只吃粉白的瓜皮。黃米說:“我自己的瓜皮自己吃!”媽媽說:“瓜皮營養比瓜瓤大,還是一味藥呢。”黃米接著說:“營養大才應該給我吃呢,保護兒童嘛!”媽媽就突然變了臉:“叫你吃你就吃,怎麼這麼羅嗦,只要你能考上個好學校,媽媽吃糠都比蜜甜!”

  黃米好沮喪,人家好心好意,媽媽卻好賴不知!

  看黃米不高興了,媽媽又緩和下來:“你知道,我小的時候,你姥姥就常說。家裡祖祖輩輩沒出過一個大學生,要讓我爭口氣。用現在時髦話說,就是實現零的突破。我學習還真不錯,沒想到趕上了***……”

  黃米不再怨媽媽了,她覺得應該怨姥姥。自己像蝸牛似地揹著擔子,原來祖祖輩輩的人都把自己的希望塞在裡面了。可她並不認識他們!

  媽媽陷入了沉思。***,是他們那一代人的祕密。只要一提起它,媽媽就像含上一口很大的冰激凌球,不再說話。

  黃米真希望媽媽繼續談下去、談談那場令人撲朔迷離的革命。黃米正在背“木蘭辭”,“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她知道這是一個形容古怪事物的詞。“媽媽,您後來不是也當了醫生,也算知識分子了嗎?”黃米安慰媽媽。

  “我是自學的,到底不一樣。米米,你一定要爭口氣,以後考上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而要考上好大學,你必須得先考上……”

  黃米這個悔呀!她本來想勸媽媽開心,沒想到又被媽媽誘進了埋伏圈。媽媽就像高明的相聲演員,不論你隨口說出哪個詞,她都能在五分鐘不到的時間內,把它同考試攪到一起。

  黃米覺得自己的脊樑被幾代人的期望壓得好疼,她孤零零地坐在盛夏六月的馬路邊,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用手捂住眼睛,眼前是溫熱而朦朧的紅色光幕,她願這樣一直坐下去……

  突然,眼前暗了下來,彷彿一扇巨大的魔翅遮住了太陽。

  黃米睜開眼,看到一位老奶奶站在面前,正在用研究一株草屬於什麼科什類屬的那種目光在端詳她。

  “你怎麼不上學啊?”老奶奶問。

  多麼討厭的老奶奶啊,為什麼所有的成年人一見到孩子,就要同他們討論學習?難道不可以談談玩具談談柳樹,哪怕是問一句俗透了的“你吃了沒有”也好呀!難道孩子們除了上學就沒有什麼別的任何事了嗎?

  “今天下午,我就是想上學也沒有地方可上。”黃米氣哼哼地說。雖說她馬上想起對老年人該講禮貌,話已經像小鞭炮一樣炸響在空氣中了。

  幸好老奶奶沒生氣:“那你也該回家去。外面天氣這麼熱,你容易中暑的。”

  “謝謝您。”黃米不好意思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怯,她伸出自己細小的胳膊說:“我這麼瘦,怕冷不怕熱。”

  老奶奶眯著眼睛說:“你真是太像你媽媽了!”

  你說倒黴不倒黴!你在馬路旁遇見一個面容慈祥的老奶奶,本想跟她無拘無束地聊幾句天,可她偏巧認識你媽媽!

  “你別怕。我不會把你在外面玩這件事告訴你媽媽的。”老奶奶一下看穿了黃米的心思。

  黃米從馬路牙子上跳起來:“那太好了!你嫌這熱,前面街心花園有個清涼的石板凳,咱們到那去吧。”黃米覺得老奶奶挺可愛的,願意同她說說除考試以外的任何事情。

  “假如你說得慢一點,我就要提這個建議了,到底是小孩子嘴快。不過咱們是英雄所見略同。”

  黃米很得意。能被一個大人稱為英雄,雖說是跟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並列這一稱號,也挺榮耀。

  一老一少兩位女英雄坐在清涼的石板凳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你們快考試了吧?”

  黃米無聲無息。老奶奶一側頭,見小姑娘的嘴巴嘟起來,彷彿被無形的黃蜂叮了一個包皮。

  “我們不要提考試好不好?煩死了!”黃米說。

  “好吧,我們不說考試。很多年前,我也老因考試而忙,很累人。”老奶奶說。

  兩人安安靜靜地坐著。陽光通過樹葉間隙,間隙像剪刀,把陽光剪成一朵朵金色的小花,灑在她們身上。

  “其實別的考試我都不怕,只怕作文。”

  說是不談考試了,但考試已經像一種毒汁浸透黃米全身,就像醉鬼哈出氣都是酒味,黃米自己先說起考試來了。

  老奶奶微笑了,她的牙齒整齊白亮,像釦子一樣閃光。“作文有什麼可怕的?怎麼想的,怎麼說的,就怎麼寫唄!”

  “作文可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要中心突出、主題鮮明、結構完整、語言流暢……對了,還不能有錯別字。我媽給我找過一本作文評分標準,分了好多類好多等,複雜得像一本萬年曆!我想你肯定不懂作文,作文是比恐龍比外星人比***還要令人恐怖的東西!”黃米很權威地對老奶奶說。

  “你懂得***嗎?”老奶奶嘆口氣問。

  “不懂。”黃米老老實實地承認。

  “不懂就把它忘掉吧。我們還是來說作文。我想你媽媽應該能幫助你,她的作文挺好的。”老奶奶若有所思地說。

  “她是幫助我了。可是,我告訴了你,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黃米很鄭重地看著老奶奶的眼睛。

  “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從來沒有告過密。你放心說吧。”老奶奶也直視著黃米的眼睛說。神情嚴肅得好像她面對的不是一位小姑娘,而是年齡和她相仿的一位老爺爺。

  “好,我告訴你!我媽一看我作文最多才得良,就說‘你怎麼這麼笨呢!我小時候可棒著呢!’”

  “你媽媽她多少有點吹牛。”老奶奶又露出她那釦子似的白牙齒。

  “我與您英雄所見略同。”黃米很嚴肅地說,“我媽摩拳擦掌,決定代替我寫一篇作文。草稿整整寫了一個下午,晚上讓我一筆一筆地照抄,連個標點符號都不許改,說她都寓有深意,好像她是個大文豪似的………”

  “後來呢?”老奶奶迫不及待地追問,像個小孩子似地,黃米覺得很開心。

  “您猜。”黃米回想起那結果,忍不住提前笑了起來,金色的陽光注滿她頰上的酒窩。

  “叫老師發現了?”老奶奶憂心忡仲地問。

  “沒有。老師根本沒發現。”

  老奶奶輕輕吁了一口氣:“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就把作文字拿回來,很神氣地往桌上一扔,說媽媽你自己看吧!我媽慌得手都沒擦乾,她當時正在洗衣服,甩甩泡沫就打開了本……”

  “她得了一個大大的優。”老奶奶很肯定地說。

  “她得了一個小小的中。”黃米幸災樂禍地說。雖然這算不得一件喜事,但黃米記得自己當時象得到了一件出人意料的玩具一樣快活。

  老奶奶搖搖她綢緞一樣美麗的白髮:“按說不至於這樣的。也許教師發現了,沒有確鑿證據,又是初犯,不願揭穿。也許是因為沒有童趣童心,這是一去不復返的東西……”

  黃米像小雀似地繼續說:“我媽從那以後就改變了計策,抱回一大摞作文選,讓我一篇篇背下來,還教我靈活運用。比如這篇範文寫一個小孩子幹了一件好事,掐頭去尾穿靴戴帽之後,這篇文就可以應付一件小事、一件好事、一件難忘的事,我的同學、我的朋友、我所敬佩的人……一大串題目了………”

  “你開始背了嗎?”老奶奶急切地問。

  “開始了。真沒有意思呀!明明不是自己寫的,偏要裝成是自己寫的,這不是騙人嗎!”黃米愁眉苦臉又憤憤不平地說。

  “你們還有多長時間考試?”老奶奶問。

  “二十天”。黃米說完這個數字,禁不住輕輕打了一個冷顫。

  “如果我找一個教師,幫你補一下作文,你覺得怎麼樣?這個人當過許多年的小學教師,教過的學生能夠坐滿一座大禮堂,其中還有一位真正的作家呢!”老奶奶撫摸著黃米柔軟的頭髮說。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轉折。黃米說:“我願意。只是我的基礎太差了,不知道教師願不願意收我?”

  “讓我先來看看你的作文。”

  黃米把自己的作文簿遞過去,老奶奶直著胳膊,把簿子舉在離眼睛很遠的地方,仔細地翻閱著。

  “還好,你的基礎不錯,只是不得要領。教師願意收你。”

  “您還沒問教師,怎麼就知道呢?沒準教師一見我,就不要我了。”黃米不放心地說。

  “不會的。”老奶奶微笑了,又露出白釦子似的牙。“因為那個老師就是我。”老奶奶收起笑容,“時間很緊了,我們要馬上開始。”

  黃米眼見得身旁的老奶奶搖身一變成了自己的作文老師,覺得這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好吧,那咱們就一言為定了!電影電視裡一演到小孩子們商定的事,就拉勾。咱們不拉勾,可不許變卦!”

  “老師說話從來是算數的。今天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家,省得你媽媽著急。明天下午我在這個石凳子上等你。好嗎?”

  “好!”說心裡話,黃米對能否補上作文實在不敢抱太大希望,只是願意每天在這個石凳上涼快一會兒。

  “再見!”黃米向老奶奶招招手,蹦蹦跳跳地跑了,好像一顆飽滿的黃豆。

  “哎,小姑娘,你回來。”老奶奶突然大喊,聲音嘹亮,只有當過老師的人才有這麼威嚴的聲音。

  黃米彎回來:“什麼事?老奶奶。”

  “第一,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黃米。就是很黃很粘能做炸糕的那種黃米。”

  “黃米,這第二件事……”老奶奶突然吞吞吐吐起來,一縷白髮從她的額前飄落下來,好像一束灰白的蛛絲。

  機靈的黃米立刻猜到了這是怎麼回事:“您說的是錢吧?我知道請老師是要付錢的。如果你要的少,我可以把每天的冰棍錢省出來付給您。如果您要得多,我就只有跟我媽媽要了……”

  “不!不!不是錢!”老奶奶的臉突然像小孩子似地紅了起來,黃米有些驚奇,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老的人還會紅臉。老奶奶說:“黃米,我要你保證,這件事千萬不要告訴你媽媽!”

  噫!多麼有意思的事!這位老奶奶同媽媽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對媽媽保守祕密?黃米很想問問老奶奶,可老奶奶長著白亮牙齒的嘴巴緊緊抿著。

  不管怎麼說,黃米挺喜歡這個不知道謎底的謎語。讓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媽媽,面對一個祕密吧!

  黃米按照正常放學的鐘點回到家,媽媽什麼破綻也沒有發現。吃了媽媽為她預備的營養豐富的晚餐,黃米開始做作業。那些重複過一百二十遍的題,今天好像也變溫柔了。擁有一個祕密真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就像含著一枚橄欖,令人回味無窮。

  第二天以後,一切都按照預先設計的那樣發生著。黃米在學校時抓緊時間做作業,以便留出時間去聽老奶奶講課。放學的路上也不再東張西望,而是匆匆地趕到街心公園。老奶奶穿一套前青色的綢子衣褲,坐在石凳上,端莊安詳。老奶奶什麼多餘的話都不講了,開始給黃米補習作文。

  學習並不像黃米想像的那樣充滿幽默充滿愉快,老奶奶有時候也很嚴格。黃米便開始了小小的反抗,她在路上故意磨磨蹭蹭,本來可以坐車的,她偏一邊踢石子一邊走,比通常時間晚了半小時。黃米想老奶奶一定走了,沒想到老奶奶仍像石雕一樣坐在那裡。

  “今天有個同學和我換做值日。”黃米撒了個謊。她不能把實話告訴老奶奶,那樣老奶奶會傷心的。黃米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謊話內疚,因為這樣對老奶奶比較好。反正她以後再不會逃課了。

  “那天我晚來了,您沒想到我會不來了嗎?”有一次,黃米終於忍不住問。

  “想到了。但是我想你終究會來的。”老奶奶平靜地說。

  “您怎麼知道的?”黃米很好奇。

  “因為你媽媽就是個很好強很聰明的女孩,你很像她。好了,我們開始今天的課吧!”老奶奶捋捋頭髮,便有許多白髮飄然而下。

  考試前的日子,像烈日下的雪糕一樣迅速融化,最後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棍。明天就要考試了,第一門就是語文。

  黃米覺得沒著沒落,好像自己的心被人偷著挖走了,在胸膛裡留下了一個洞。

  “今天,我們來上最後一課。”老奶奶微笑著說。

  “嗯。”黃米簡單地應了一聲,今天她不愛說話。

  “最後一課的內容是——聊天。”老奶奶說。

  “噢!太好啦!”黃米歡呼起來。

  老奶奶和黃米無拘無束地扯著閒話,直到暮色在某一個剎那突然降臨。

  “你該回家了。”老奶奶先站起來,又捶了捶腰。

  黃米戀戀不捨地也站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胸膛已經被老奶奶用線補好了。

  “以後,我還能見到您嗎?”

  “只要你願意,我想是可以的。”

  “我願意!我願意!”黃米迫不及待地說。

  黃米想起那個埋藏已久的祕密,她問:“您怎麼知道我媽媽會不願意呢?”

  “因為我搬到這個居民小區後,在路上碰到過你媽媽。雖說二十多年沒見過面,我認出了她,她也認出了我。可是你媽媽她一轉身就飛快地走了……”

  “媽媽怎麼會這樣呢……”黃米喃喃地說。多麼可親的老奶奶,媽媽為什麼和她這麼大仇呢?

  “許多年前,我做過你媽媽的語文老師。那時我脾氣很暴躁,對你媽媽也很嚴厲。也許,她至今也不肯原諒我……”老奶奶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老奶奶,我媽媽心地還是很善良的,您不要生她的氣。”黃米想,她一定要讓媽媽與老奶奶和好。

  考試作文時,黃米按照老奶奶傳授給她的知識,有條不紊地寫題、選材、組織結構……一切都很順利。當她寫完最後一個標點,檢查了兩遍,又更正了幾個錯別字後,交卷的鈴聲響了。

  老奶奶曾經說過,時間掌握到這種火候,就是恰到好處。

  黃米揹著書包皮往外走,往日書包皮很重,裡面塞滿了參考書和作業簿。今天書包皮很輕,只有一個鉛筆盒,隨著黃米跳躍的步伐,叮噹作響,好像一面小鼓。

  媽媽突然從冬青樹叢裡鑽出來,遞給黃米一塊蛋糕:“餓了吧?快吃點兒。”

  “媽媽,我是剛考完試,又不是剛跑完馬拉松。”黃米調皮地衝媽媽眨眨眼睛。話是這麼說,黃米還是大口地嚥著蛋糕,“媽媽……您怎麼來的……這麼是時候……”

  “傻孩子,媽送你來後就根本沒回去,一直等在外邊……”

  往日都是黃米獨自乘公共汽車上學。今天早上媽媽非要同黃米一起走,說是萬一路上車壞了,媽媽可以“打的”趕到學校,不會誤了考試。把黃米送到學校,媽媽並沒有說要等黃米考完一起回家,怕黃米分心。

  多好的媽媽呀!黃米心中很感動。

  媽媽剛想張口問什麼,喉嚨一動,又咽了回去,從側面細細端詳黃米。黃米知道媽媽是在察顏觀色,又不敢問。她不忍心讓媽媽為難,就大聲說:“媽,您想說什麼就說唄,幹嘛鬼鬼祟祟像個小偷似地……”

  從孩子這心高氣盛的回答裡頭,媽媽有了底。“這麼說,你考得不錯了?”她充滿希望地問。

  “媽媽,我今天考的特別好……”黃米高興地摟著媽媽說,“尤其是作文。”

  媽媽慈愛地撫摸著黃米的耳朵說:“你最近作文進步很大……”

  “多虧了老奶奶幫我補課。”黃米突然非常想見到老奶奶,把這個好訊息告訴她。

  “哪來的老奶奶?你怎麼從來沒說起過?”媽媽的手正好捏住了黃米的耳垂,黃米感到了輕微的疼痛。

  天下的媽媽都這麼大驚小怪,天下的媽媽肚子裡都有一本厚厚的十萬個為什麼,天下的媽媽都可以當大偵探福爾摩斯。

  老奶奶曾說過要黃米不要對媽媽提起她,可這禁令到昨天已經解除,黃米便詳詳細細談起老奶奶。

  媽媽從來沒有這樣專注地聽黃米講過話,她的眉頭微微皺起,顯得很憂愁。

  “噢,是她……是的,她是我小時候的老師……我曾經好幾次看到過她……”媽媽沉吟著。

  “那您為什麼要躲著她?您不是一直教育我要尊重老師嗎?”

  “是的……她是一個很好的老師,這裡面有一個很長的故事……”媽媽說。

  “您講嘛!講嘛!”黃米站住不走了。很小的時候,當她一定要得到某種東西時,就原地站住,好像一根小鐵釘立在那裡。媽媽就強行抱起她往前走。現在,她已經長大了,媽媽是再也抱不動她了。

  媽媽也站下了。“她什麼也沒有跟你說嗎?”媽媽扶住了一棵柳樹。

  “說了。她說你小的時候,她對於你過於嚴厲了。你也許到現在還記恨她,她希望你能原諒她。”黃米真心渴望媽媽能與老奶奶一同坐在青石凳上。

  “就這些嗎?”媽媽急切地問。

  “就這些。”黃米又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記憶,彷彿驗算一道複雜的四則運算式題,直到確信無疑,才對媽媽說。

  媽媽用手指敲著自己的太陽穴,當她準備講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時,常常是這樣。黃米豎起耳朵,預備聽一個精彩的故事。媽媽突然問:“那麼,她的牙是怎麼樣的呢?”神情有些恍惚。

  “牙?就是普通的牙唄!很白很亮。不過,當然是假的啦,她已經那麼大歲數了……”黃米回想著,好像看到老奶奶露出像釦子一樣整齊的牙齒,在向她們微笑。

  “孩子,我告訴你,”媽媽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二十多年前,我曾親手打掉過她的牙齒。那時正是***,我同你現在一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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