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短的散文
張曉風是漢語文學裡很有個性風格的散文家 ,她延續了漢語文學的人文性與詩性寫作之路。下面是小編精心為您整理的,希望您喜歡!
一:兩岸
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
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恆流著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愛,沒有人勉強我們,我們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時候,我愛,楊柳將此岸綠遍,漂亮的綠絛子潛身於同色調的綠波里,緩緩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國風·關睢》篇的河啊,而我,一徑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見你,向我泅來——以同樣柔和的柳條。我們在河心相遇,我們的千絲萬緒祕密地牽起手來,在河底。
只因為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須有兩岸,以及兩岸的綠楊堤。我不知我們為什麼只因堅持要一條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那千里煙波。
兩岸總是有相同的風,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乍醬草勻分給兩岸相等的紅,鳥翼點給兩岸同樣的白,而秋來蒹葭露冷,給我們以相似的蒼涼。
驀然發現,原來我們同屬一塊大地。
縱然被河道鑿開,對峙,卻不曾分離。
年年春來時,在溫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們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祕密地挽起。
二:球與煮飯
我每想到那個故事,心裡就有點酸惻,有點歡忭,有點惆悵無奈,卻又無限踏實。
那其實不是一則故事,那是報尾的一段小新聞,主角是王貞治的妻子,那陣子王貞治正是熱門,他的全壘打眼見要趕到美國某球員的前面去了。
他果真趕過去了,全日本守在電視機前的觀眾瘋了!他的兩個孩子當然更瘋了!
事後照例有記者去採訪,要王貞治的妻子發表感想——記者真奇怪,他們老是假定別人一腦子都是感想。
“我當時正在廚房裡燒菜——聽到小孩大叫,才知道的。”
不知道那是她生平的第幾次烹調,孩子看完球是要吃飯的,丈夫打完球也是得侍候的,她日復一日守著廚房——沒人來為她數記錄,連她自己也沒數過。世界上好像沒有女人為自己的一日三餐數算記錄,一個女人如果熬到五十年金婚,她會燒五萬四千多頓飯,那真是瘋狂,女人硬是把小小的廚房用馨香的火祭供成了廟宇了。她自己是終身以之的祭司,比任何僧侶都虔誠,一日三舉火,風雨寒暑不斷,那裡面一定有些什麼執著,一定有些什麼令人落淚的溫柔。
讓全世界去為那一棒瘋狂,對一個終身執棒的人而言,每一棒全壘打和另一棒全壘打其實都一樣,都一樣是一次完美的成就,但也都一樣可以是一種身清氣閒不著意的有如呼吸一般既神聖又自如的一擊。東方哲學裡一切的好都是一種“常”態,“常”字真好,有一種天長地久無垠無垠的大氣魄。
那一天,全日本也許只有兩個人沒有守在電視機前,只有兩個人沒有盯著記錄牌看,只有兩個人沒有發瘋,那是王貞治的妻子和王貞治自己。
三:柳
所有的樹都是用“點畫成的,只有柳,是用“線”畫成的。
別的樹總有花、或者果實,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沒有用處的白絮。
別的樹是密碼緊排的電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結繩記事。
別的樹適於插花或裝飾,只有柳,適於霸陵的折柳送別。
柳差不多已經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經老朽了,柳什麼實用價值都沒有——除了美。柳樹不是匠人的樹,這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柳是愈來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會神經緊張的屏息凝視——我怕我有一天會忘記柳。我怕我有一天讀到白居易的“何處未春先有思,柳無力魏王提”,或是韋莊的“睛煙漠漠柳毿毿”竟必須去翻字典。
柳樹從來不能造成森林,它註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沒用的,怎麼的註釋才使我們瞭解蘇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著春風,隋堤的柳怎樣茂美如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
柳絲條子慣於伸入水中,去糾纏水中安靜的雲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著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條上暗藏著無數叫做“青眼”的葉蕾,那些眼隨興一張,便噴出幾脈綠葉,不幾天,所有穀粒般的青眼都拆開了。有人懷疑彩虹的根腳下有寶石,我卻總懷疑柳樹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樹去哪裡吸收那麼多純淨的碧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