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欄杆拍遍段落劃分***2***

  辛棄疾南歸後為什麼這樣不為朝廷喜歡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戲作中說:“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這首小品正好刻畫出他的政治苦悶。他因愛國而生怨,因盡職而招災。他太愛國家、愛百姓、愛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煩他,忌用他。他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倒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閒置一旁,而在斷斷續續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頻繁調動。但是,每當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機會,就特別認真,特別執著地去工作。本來有碗飯吃便不該再多事,可是那顆熾熱的愛國心燒得他渾身發熱。40年間無論在何地何時任何職,甚至賦閒期間,他都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一有機會還要真抓實幹,練兵、籌款,整飭政務,時刻擺出一副要衝上前線的樣子。你想這能不讓主和苟安的朝廷心煩?他任湖南安撫使,這本是一個地方行政長官,他卻在任上創辦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鐵甲烈馬,威風凜凜,雄鎮江南。建軍之初,造營房,恰逢連日陰雨,無法燒製屋瓦。他就令長沙市民,每戶送瓦20片,立付現銀,兩日內便全部籌足。其施政的幹練作風可見一斑。後來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裡招兵買馬。閩南與漠北相隔何遠,但還是隔不斷他的憂民情、復國志。他這個書生,這個工作狂,實在太過了,“過則成災”,終於惹來了許多的誹謗,甚至說他獨裁、犯上。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國有危難時招來用幾天;朝有謗言,又棄而閒幾年,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節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別看他飽讀詩書,在詞中到處用典,甚至被後人譏為“掉書袋”。但他至死,也沒有弄懂南宋小朝廷為什麼只圖苟安而不願去收復失地。

  辛棄疾名棄疾,但他那從小使槍舞劍、壯如鐵塔的五尺身軀,何嘗有什麼疾病?他只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

  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菩薩蠻》***

  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里就讀過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他得的是心鬱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永遇樂》***

  你看“艱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內俱焚。世上許多甜美之事,順達之志,怎麼總輪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閒置,要不就是走馬燈似地被調動。1179年,他從湖北調湖南,同僚為他送行時他心情難平,終於以極委婉的口氣嘆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依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後很不高興。梁啟超評曰:“迴腸蕩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長門事”,是指漢武帝的陳皇后遭忌被打入長門宮裡。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痴情和著那許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罈子。今天我們讀時,每一個字都讓人一驚,直讓你覺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淚。確實,古來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紙山。但有哪一首,能這樣委婉而又悲憤地將春色化入政治,詮釋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舊文人寫濫了的題材,有哪一首能這樣深刻貼切地寓意國事,評論正邪,抒發憂憤呢?

  但是南宋朝廷畢竟是將他閒置了20年。20年的時間讓他脫離政界,只許旁觀,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詞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種芙蓉!”這有點像宋仁宗說柳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淺斟低唱了,結果唱出一個純粹的詞人藝術家。辛與柳不同,你想,他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拍欄杆,大聲議政的人。報國無門,他便到贛南修了一座帶湖別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諧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水調歌頭》***

  這回可真的應了他的號:“稼軒”,要回鄉種地了。一個正當壯年又閱歷豐富、胸懷大志的政治家,卻每天在山坡和水邊踱步,與百姓聊一聊農桑收成之類的閒話,再對著飛鳥游魚自言自語一番,真是“閒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

  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作一個詞人。郭沫若說陳毅:“將軍本色是詩人”,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對待政治,他不像陶淵明那樣淺嘗輒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樣長期在任,亦政亦文。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煉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閒,大起大落,大進大退。稍有政績,便招謗而被棄;國有危難,便又被招而任用。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他是賈誼、諸葛亮、范仲淹一類的時刻憂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說他是豪放派,繼承了蘇東坡,但蘇的豪放僅止於“大江東去”,山水之闊。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復國志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真正的詩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風的鼓盪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學詩功夫在詩外,詩歌之效在詩外。我們承認藝術本身的魅力,更承認藝術加上思想的爆發力。有人說辛詞其實也是婉約派,多情細膩處不亞於柳永、李清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 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醜奴兒》***

  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於“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而辛詞中的婉約言愁之筆,於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真正的詩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於無聲處炸響驚雷。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嘆與無奈中度過的。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鍊思想和藝術的反面環境。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錘百煉。歷史的風雲,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昇華,文字的錘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盪,如地殼內岩漿的滾動鼓脹,衝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並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歷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於他被修煉得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裡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杆,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柺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後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志士、愛國詩人的成熟過程。詩,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歷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麼,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衝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300年北宋南宋之動盪,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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