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階的段落劃分***2***

  於是,一年中他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裡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屋基卵石,剩下半個月用來過年、編草鞋。

  大熱天父親挑一擔穀子回來,身上著一片大汗,顧不得揩一把,就往門口的臺階上一坐。他開始“磨刀”。“磨刀”就是過煙癮。煙吃飽了,“刀”快,活做得去。

  臺階旁栽著一棵桃樹,桃樹為臺階遮出一片綠陰。父親坐在綠陰裡,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臺階,那裡栽著幾棵柳樹,柳樹枝老是搖來搖去,卻搖不散父親那專注的目光。這時,一片片旱菸霧在父親頭上飄來飄去。

  父親磨好了“刀”。去菸灰時,把煙槍的銅盞對著青石板嘎嘎地敲一敲,就匆忙地下田去。

  冬天,晚稻收倉了,春花也種下地,父親穿著草鞋去山裡砍柴。他砍柴一為家燒,二為賣錢,一元一擔。父親一天砍一擔半,得一元五角。那時我不知道山有多遠,只知道雞叫三遍時父親出發,黃昏貼近家門口時歸來,把柴靠在牆根上,很疲倦地坐在臺階上,把已經磨穿了底的草鞋脫下來,壘在門牆邊。一個冬天下來,破草鞋堆得超過了臺階。

  父親就是這樣準備了大半輩子。塞角票的瓦罐滿了幾次,門口空地上鵝卵石堆得小山般高。他終於覺得可以造屋了,便選定一個日子,破土動工。

  造屋的那些日子,父親很興奮。白天,他陪請來的匠人一起幹,晚上他一個人搬磚頭、擔泥、籌劃材料,幹到半夜。睡下三四個鐘頭,他又起床安排第二天的活。我擔心父親有一天會垮下來。然而,父親的精力卻很旺盛,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在屋場上從這頭走到那頭,給這個遞一支菸,又為那個送一杯茶。終於,屋頂的最後一片瓦也蓋上了。

  接著開始造臺階。

  那天早上父親天沒亮就起了床,我聽著父親的腳步聲很輕地響進院子裡去。我起來時,父親已在新屋門口踏黃泥。黃泥是用來砌縫的,這種黏性很強的黃泥摻上一些石灰水豆漿水,砌出的縫鐵老鼠也鑽不開。那時已經是深秋,露水很大,霧也很大,父親浮在霧裡。父親頭髮上像是飄了一層細雨,每一根細發都艱難地挑著一顆乃至數顆小水珠,隨著父親踏黃泥的節奏一起一伏。晃破了便滾到額頭上,額頭上一會兒就滾滿了黃豆大的露珠。

  等泥水匠和兩個助工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把滿滿一黃泥踏好。那黃泥加了石灰和豆漿,顏色似玉米麵,紅中透著白,上面冒著幾個水泡,被早晨的陽光照著,亮亮的,紅得很耀眼。

  父親從老屋裡拿出四顆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讓我來。我把火一點,呼一聲,鞭炮躥上了高空,稍停頓一下便掉下來,在即將落地的瞬間,啪那條紅色的紙棍便被炸得粉碎。許多紙筒落在父親的頭上肩膀上,父親的兩手沒處放似的,抄著不是,貼在胯骨上也不是。他彷彿覺得有許多目光在望他,就盡力把胸挺得高些,無奈,他的背是駝慣了的,胸無法挺得高。因而,父親明明該高興,卻露出些尷尬的笑。

  不知怎麼回事,我也偏偏在這讓人高興的瞬間發現,父親老了。糟糕的是,父親卻沒真正覺得他自己老,他仍然和我們一起去撬老屋門口那三塊青石板,父親邊撬邊和泥水匠爭論那石板到底多重。泥水匠說大約有三百五十斤吧,父親說不到三百斤。我親眼看到父親在用手去託青石板時腰閃了一下。我就不讓他抬,他堅持要抬。抬的時候,他的一隻手按著腰。

  三塊青石板作為新臺階的基石被砌進去了。父親曾摸著其中一塊的那個小凹驚異地說,想不到這麼深了,怪不得我的煙槍已經用舊了三根呢。

  新臺階砌好了,九級,正好比老臺階高出兩倍。新臺階很氣派,全部用水泥抹的面,泥瓦匠也很用心,面抹得很光。父親按照要求,每天在上面澆一遍水。隔天,父親就用手去按一按臺階,說硬了硬了。再隔幾天,他又用細木棍去敲了敲,說實了實了。又隔了幾天,他整個人走到臺階上去,把他的大腳板在每個部位都踩了踩,說全凍牢了。

  於是,我們的家就搬進新屋裡去。於是,父親和我們就在新臺階上進進出出。搬進新屋的那天,我真想從臺階上面往下跳一遍,再從下往上跳一遍。然而,父親叮囑說,泥瓦匠交代,還沒怎麼大牢呢,小心些才是。其實,我也不想跳。我已經是大人了。

  而父親自己卻熬不住,當天就坐在臺階上抽菸。他坐在最高的一級上。他抽了一筒,舉起煙槍往臺階上磕菸灰,磕了一下,感覺手有些不對勁,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臺階是水泥抹的面,不經磕。於是,他就憋住了不磕。

  正好那會兒有人從門口走過,見到父親就打招呼說,晌午飯吃過了嗎?父親回答沒吃過。其實他是吃過了,父親不知怎麼就回答錯了。第二次他再坐檯階上時就比上次低了一級,他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乾脆就坐到門檻上去。但門檻是母親的位置。農村裡有這麼個風俗,大庭廣眾之下,夫婦倆從不合坐一條板凳。

  有一天,父親挑了一擔水回來,噔噔噔,很輕鬆地跨上了三級臺階,到第四級時,他的腳抬得很高,彷彿是在跨一道門檻,踩下去的時候像是被什麼東西硌了一硌,他停頓了一下,才提後腳。那根很老的毛竹扁擔受了震動,便“嘎嘰”地慘叫了一聲,父親身子晃一晃,水便潑了一些在臺階上。我連忙去搶父親的擔子,他卻很粗暴地一把推開我:不要你湊熱鬧,我連一擔水都挑不動嗎!我只好讓在一邊,看父親把水挑進廚房裡去。廚房裡又傳出一聲扁擔沉重的叫聲,我和母親都驚了驚,但我們都盡力保持平靜。等父親從廚房出來,他那張古銅色的臉很像一塊青石板。父親說他的腰閃了,要母親為他治治。母親懂土方,用根針放火上燒一燒,在父親閃腰的部位刺九個洞,每個洞都刺出鮮紅的血,然後拿出舀米的竹筒,點個火在筒內過一下,啪一聲拍在那九個血孔上。第二天早晨,母親拔下了那個竹筒,於是,從父親的腰裡流出好大一攤汙黑的血。

  這以後,我就不敢再讓父親挑水。挑水由我包了。父親閒著沒什麼事可幹,又覺得很煩躁。以前他可以在青石臺階上坐幾個小時,自那次腰閃了之後,似乎失去了這個興趣,也不願找別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偶爾出去一趟,回來時,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

  我就陪父親在門檻上休息一會兒,他那顆很倔的頭顱埋在膝蓋裡半晌都沒動,那極短的發,似剛收割過的莊稼茬,高低不齊,灰白而失去了生機。

  好久之後,父親又像問自己又像是問我:這人怎麼了?

  怎麼了呢,父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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