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散文作品

  湖北女作家池莉在我國當代文學界具有極高的知名度。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話語是一個美麗的陷阱

  我對話語的警覺是在十幾年前產生的。那是在我從醫的第三年,也就是我醫生生涯的最後一年,那個夏天傷寒病大流行。為了追蹤傳染源,我在整整一個酷熱難當的夏天裡,與所有的傷寒病人談話,可是我仍然沒有尋找到傳染源。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我發現找不到傳染源的根本原因就在於:所有病人的主訴都帶著強烈的個人色彩。撒謊的人在人群中佔的比例並不大,但是人們不用撒謊,他們的話語綜合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不真實,在這個不真實的話語疑團中,所有的語鋒都指向多重岔路,結果是搜尋者必然誤入陷阱。我棄醫從文的主要原因當然是更喜歡文學,但是也不排除我對口頭語言的厭煩和對書面語言的信賴。

  更深的醒悟姍姍來遲,那已經是90年代中期。我在德國見到了一個久違的朋友。她是90年代初嫁給一個德國人的。她的故事當時很轟動。轟動的原因並不在於她嫁了一個老外,而是因為她一句德語都不懂,還有,她的長相比較難看。我們沒有辦法理解老外的選擇,我們就試圖理解她的選擇。但是她是一個寡言的女孩子,在我們幾個好友的不懈追問下,她簡單地告訴我們,她選擇這個老外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在中國嫁不到一個這麼英俊這麼文雅這麼體貼的男人;而她此生的理想,就是想要一個體貼她的男人,想要一棟舒適的房屋和爬滿青藤的小花園,所以,她寧可放棄話語。當時,我們都認為她的犧牲太大了太大了。我們都一致地認為她為自己難看的長相和接近於痴人說夢的理想付出了人生最慘痛的代價。轉眼就是我再次見到她的90年代中期了。這一次她帶給我的不再是轟動而是震驚。她依然沒有變得漂亮,但她生育了兩個非常漂亮的混血兒。我們坐在她家大花園的木椅上喝咖啡,青藤果真爬滿了她的籬笆。花園的遠處,她的小女兒在盪鞦韆,兒子則在很開心地與他老爸踢球;花園的近處,是她的油畫畫架。我的這位朋友,依然只能說最簡單的德語,但是她的神態已經深刻改變,安詳得如同在富裕安定的生活中過了三輩子一樣。顯然,她不僅沒有付出人生最慘痛的代價,而且順利地達到了她的理想。她深有體會地對我說:“說話不重要,最簡單的對話足夠管用。親密的人之間,更重要的是眼睛,是表情和動作。你認為呢?”

  我認為我朋友的人生體會是一種真理或者接近於一種真理。那一天,我回到我居住的飯店,坐在窗前,望著德國幽靜的綠樹成蔭的居民區想了很久很久。我想:這個世界上最普遍的矛盾和麻煩難道不都是話語引起和造成的嗎?一個人的話語只是在出口的一瞬間具有真實性。可這一瞬間眨眼就過去了。重複者和傳播者使用的是自己的理解和語氣,接受者則又有各自的理解背景。任何一種最細微的因素都能夠改變話語的順暢流通,使之產生多重意義。於是,我們的生活中便充滿了絮叨,充滿了解釋,充滿了流言和蜚語,充滿了隔閡和攻擊,也充滿了謾罵和扯皮。想想多麼無聊啊!

  其實,在一個人的生活中,與你無緣的人,你與他說話再多也是廢話。但凡與你有緣的人,你的存在就能驚醒他所有的感覺。你們不用說話。你們即便說話也是一堆泡沫,在陽光下,五顏六色,看起來很美麗,其實它僅僅是你們情感交流的衍生物,過去了也就消失了。發生了就永遠不會消失的是擁抱,而諾言註定會隨風而逝。沒錯,事情就是這樣的。

  :人生三境界

  人生有三重境界,這三重境界可以用一段充滿禪機的語言來說明,這段語言便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這就是說一個人的人生之初純潔無瑕,初識世界,一切都是新鮮的,眼睛看見什麼就是什麼,人家告訴他這是山,他就認識了山,告訴他這是水,他就認識了水。

  隨著年齡漸長,經歷的世事漸多,就發現這個世界的問題了。這個世界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經常是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無理走遍天下,有理寸步難行,好人無好報,惡人活千年。進入這個階段,人是激憤的,不平的,憂慮的,疑問的,警惕的,複雜的。人不願意再輕易地相信什麼。人這個時候看山也感慨,看水也嘆息,借古諷今,指桑罵槐。山自然不再是單純的山,水自然不再是單純的水。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的主觀意志的載體,所謂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一個人倘若停留在人生的這一分階段,那就苦了這條性命了。人就會這山望了那山高,不停地攀登,爭強好勝,與人比較,怎麼做人,如何處世,絞盡腦汁,機關算盡,永無滿足的一天。因為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一個圓的,人外還有人,天外還有天,迴圈往復,綠水長流。而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有限的,哪裡能夠去與永恆和無限計較呢?

  許多人到了人生的第二重境界就到了人生的終點。追求一生,勞碌一生,心高氣傲一生,最後發現自己並沒有達到自己的理想,於是抱恨終生。但是有一些人通過自己的修煉,終於把自己提升到了第三重人生境界。茅塞頓開,迴歸自然。人這個時候便會專心致志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不與旁人有任何計較。任你紅塵滾滾,我自清風朗月。面對蕪雜世俗之事,一笑了之,了了有何不了。這個時候的人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正是: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無須精心去處世;便也就是真正的做人與處世了。

  :生命是用來揮霍的

  大約是在三年前?或者四年前?或者五年前?我記不清楚了。自從離開學校的數學考試之後,我再也不去記憶任何數字。歲月、金錢、年齡 —— 所有阿拉伯數字,在我這裡,一律都是含糊不清的符號。對於我來說,所有數字都沒有重要意義,數字記載積累,提醒囤積,而我的生命就是用來揮霍的。

  文字才是我的鐘情,是我自童年以來唯一屬於自己的玩具,因此,文字對我意義遠遠不只是表達,更是我自身的一種生命性質。比如,早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上了“揮霍”這個詞語。我以為“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動作,這動作簡直就是灑脫輕盈果斷大方的化身,例如大筆一揮,揮金如土,揮汗如雨,揮淚,揮師,都是這樣的絕頂豪放。而“霍”,又是這樣的迅捷,閃電一般,還擲地有聲。

  我相信,如果與人有緣,許多文字還會是一種神祕的昭示,一旦相逢,你就會如盲人開眼,突然看見你自己的生命狀態。正是一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某一天,我翻開詞典,劈頭看見“揮霍”一詞,耳朵裡就響了一記金石之音,我便會意地微笑了。我相信,我的生命性質正如我的故鄉和命運一樣,先於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隱藏在文字裡。而我對於它的認識與服從,也一如認同我的故鄉和命運,面善得無法陌生,亦無法選擇。有一些古人於某些文字的特殊敏感,讓我也覺得這可能就是一種人類經驗的傳承。鄭板橋的文字大約就是“難得糊塗”,蘇軾可能就是“一蓑煙雨任平身”,而李白也就是一個“酒”字了。

  我是怎樣揮霍生命的呢?

  最典型的例子要慢慢說起:大約是四年或者五年吧,看過的一部電影。美國片,中文譯名叫做 《 海上鋼琴師 》,英文片名是 《 1900的傳奇 》。故事說的是1900年的某一天,一個新生男嬰,被遺棄在了一艘往返歐美之間的大型客輪上,船上的一個鍋爐工收養了他,並用年份為他取名。在客輪無數次的往返之中,1900慢慢長大並無師自通地成為輪船上的鋼琴師。在三十多年的人生裡,1900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艘客輪。僅有一次,因為愛情,他終於決心在紐約下船登陸,去尋找那位年輕姑娘以及尋找屬於一個天才鋼琴師的世俗名利。全體船員集中在甲板上,為1900隆重送行。這個名叫1900的男人,緩緩地走下長長的跳板,然而,他卻緩緩地停留在跳板的中間了。面對紐約的高樓大廈,他把嶄新的禮帽毅然拋向大海,返身回到了船上,多年之後選擇了與被淘汰的客輪一同炸燬的人生結局。

  十分記得,我第一次觀看的時候,影片深深吸引了我。那個夜晚,成為我生命中少有的不眠之夜,我放棄了我一向認為非常重要的睡眠,還放棄了工作。目如寒星的消瘦男子1900,在影片的最後,用這樣一段話奪走了我的理智:“我不是害怕我的所見 紐約的高樓大廈 ,而是害怕我的所不見!這城市太大了,大得似乎沒有盡頭!我怎麼可以在沒有盡頭的鍵盤上演奏我的音樂呢?”立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之後,想也不想就把整個夜晚的時間全部消耗在回味、體會與聯想之中。

  幾年以後的前日,很偶然地,我女兒在鋼琴上隨手彈奏起《 海上鋼琴師 》 的一支鋼琴曲,驀然勾引起我重溫這部影片的念頭。這一重溫不打緊,我卻發現,看電影的人已經不是曾經的我了。現在的我,面對影片,根本看不下去。怎麼是這樣做作和矯情的一部電影呢?首先它糾合了太多好看的因素,因此失去了合情合理的生活邏輯,露出了明顯的編造痕跡。曾經讓我潸然淚下的那一段臺詞,具有典型的大話哲學的膚淺與煽情,尤其還配上了拙劣的鏡頭:1900毅然拋開禮帽以後,鏡頭以誇張的特寫,將禮帽一次次多角度地拋向大海。這不還是美國好萊塢電影的簡單套路嗎?我是那麼驚訝與慚愧。我自嘲地笑笑,然後連眼睛都不眨地拋棄了這部電影,同時,也把自己被感動的那一個夜晚拋棄了,還把此後的許多生命經歷 —— 推薦,聯想,回味 —— 統統否定並完全拋棄。

  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無情。我經常否定自己的生命經過,從不尋求任何理由儲存往日不再美好的“美好”記憶。我是自己生命裡一個沒有負擔的記憶者。我不相信時間,不相信青春,不相信歷史,不相信傳言,樂於相信的是自己的醒悟與親睹,我是一張連自己都深感淡漠的臉。

  前一段時間,我在法國,因出版事務要去一趟南方的阿爾勒小鎮。事先的行程計劃,是在阿爾勒停留一天,居住一個夜晚。但是到了法國以後,忽然想起了凡高,想起了凡高著名的油畫“向日葵”以及許多油畫的光和色,於是我決定在阿爾勒多呆一天。真正到達阿爾勒小鎮之後,我立刻背棄了自己的初衷,有了另外的故事。阿爾勒小鎮的陽光就是與眾不同,格外灼亮又光照時間極長,氣候在一日之內,由涼爽至溫暖至寒冷,色色植物因此都格外鮮豔。原來,凡高畫的向日葵就是阿爾勒的向日葵,凡高油畫的光與色,就是阿爾勒的光與色,一個有天賦的畫家怎麼能夠不接受大自然的饋贈和生活的祕授呢?頓時,凡高不再神祕,不再是我的名勝古蹟,而是一種切實的理解了。

  我甚至連大街上的“向日葵”明信片和旅遊T恤衫,都沒有走近看看。我毫不猶豫地走上了古羅馬的斷壁殘牆,在小鎮的最高處久久留連,坐看日出日落之下的阿爾勒。晚飯時候,我去一家北非餐廳,吃一種叫做“酷絲酷絲”的北非飯,慢慢地吃到很晚很晚,一邊觀賞著阿爾勒小鎮的人們,一個姑娘,低胸絲綢連衣裙,外套的卻是皮大衣,長長的,是冷峻的黑色;碩大的耳環在她頸項側畔搖曳不停,與她的多條鑲流蘇的長圍巾交相輝映;腳卻是赤腳,足登豔麗的高跟拖鞋,染葡萄紫的指甲油,這就是難忘的阿爾勒小鎮風情了。

  多呆一天的時間,依然與凡高以及其他著名畫家無關。無論是在大街小巷漫步還是靜靜坐在旅館喝咖啡,都是因為阿爾勒本身。原來,阿爾勒小鎮從古羅馬時代就陽光格外燦爛,就顏色格外鮮豔,就人與物都具有格外的風情。我居住的旅館,是阿爾勒最古老最優雅的旅館之一,旅館的好幾段牆壁,依舊還是古羅馬的城牆。約百年前,法國一個著名女歌唱家,退隱來到阿爾勒,創辦了這家旅館,把它變成了全歐洲的藝術博物館和藝術沙龍。度假的藝術家們紛紛下榻這裡,喝酒,歌唱,吟詩,看鬥牛,他們順便帶來了自己的繪畫和攝影作品。而每年,在鬥牛節獲勝的鬥牛士,也把自己五彩斑斕金光耀眼的鬥牛服掛上了旅館咖啡廳的牆壁。阿爾勒明豔的夕陽,一直到晚上10點才變成夜幕,幾乎每一個黃昏,都是縱情的享受。

  在縱情的享受中,女歌唱家慢慢地衰老了,她丈夫去世了,她再也打理不動生意了,終於有一天她咬牙賣掉了旅館,在賣掉旅館的兩天之後,女歌唱家悄然離世。這不是寫在旅遊指南上的故事,是我下榻旅館的歷史由來以及沿襲到今天的裝飾風格。我老老實實地坐在陳舊的老沙發上,背靠一段古羅馬的牆壁,長久地注視一張上世紀30年代的攝影作品:北非的一個夜晚,一名裸體的非洲女子,伸出她的手臂,餵食一隻生活在他們村莊的長頸鹿。裸女與長頸鹿是如此驚人的和諧與美麗,把我看得無言以對,我的心一刻一刻地變成一個幽深幽深的潭—— 平靜的水面其實在顫動密密麻麻的漣漪。

  原來阿爾勒最著名的是鬥牛。它是全法國唯一保持了西班牙式鬥牛的小鎮。每年鬥牛節來到的時候,人們從四面八方湧進阿爾勒,與葡萄酒、咖啡、酷絲酷絲一起,與吟唱一般的聊天和神奇的陽光一起,度過美好的生命。

  一切都與中國製造的凡高神話沒有太大關係,可我並不後悔以前花了多少時間在凡高身上,時間並不是我生命的唯一價值,我時時刻刻都樂意成為新生嬰兒,讓世界在我眼中重新誕生。

  一再地刪除,一再地重新開始,決不美化和流連於過去的一切,耗費了多少生命時間都無所謂。許多個深夜,有月光,我到戶外散步。我心靜如水,聽得到萬籟的悄吟。每當這種時刻,我幾乎看得見自己對於自己經歷的否定、覆蓋、刪除和拋棄。我反反覆覆,無法停止,以至於我的生命直到現在為止,都沒有過任何一個完美的故事。連一個完美的人生故事都不曾發生,也許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看上去比較殘忍,因為今天女人正在老去,因為明天女人還將老去,因為時間是一個恆定物,它使得老去的生命無法反覆。問題的實質在於:那又怎麼樣!

  我是這樣欣喜於自己的善變。欣喜於新印象新思想如野草般叢生。我的否定與變化越多,我感覺自己生命的本質越有生機。我的感恩正是在這裡:生命有限但可以無限揮霍。而每一次揮霍都是一次裂變,都可以發生巨大的能量轉換,甚至無事生非到讓你喜極而泣,總之世界上所有的良辰美景,比比皆是你的意思。如此,我的人生還需要什麼完美故事呢?我還需要什麼數字來說明生命的豐富抑或貧瘠呢?曾經讀到過一段吉普賽人的歌謠,真是很好,他們唱道: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肉體是用來享樂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心靈是用來歌唱的。而我的歌謠,只有一句:生命是用來揮霍的。這一句可以反覆詠歎,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