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雨天雜記

  茅盾是我國著名的現代作家,他的長篇小說創作,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樣,他的散文創作也有很高的成就。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一***

  偶然想起些舊事,倒還值得回味一下。例如抗戰發生以前,有人推想一旦反抗侵略的民族解放戰爭爆發了,文藝之神大概要暫時躲進冷宮,為什麼?為的是中華民族的反抗侵略和自由解放的戰爭,一定是拚死命的極其殘酷的鬥爭。一切都為了戰爭,而戰時生活當然又不穩定,文藝之類似乎是生活相當穩定時的產品,所以在戰時不但作者意興闌珊,恐怕讀者亦無此雅興,何況還有物質的困難,如印刷條件缺乏等等……。

  當時對於這論點,我曾盛氣駁之。所舉理由,在彼時亦並未超乎常識以上,在今天更已成為平凡的現實,此處相應從略。這位可敬的論者,在"七七"以後便投身於最艱苦的鬥爭中了,親身的經驗當已確認即使在被封鎖的、文化落後的、天天有戰爭的區域,文化運動還是需要,而且比那些較為平靜而熙攘於戰時景氣,競誇"繁榮"的後方都市更為迫切地需要,文藝呢,在那些山坳子裡本來玉趾罕見,可是倒隨同硝煙血腥而發展,而且真正為大眾所需要所享受。我又想起人家告訴我的關於他的一件"軼事":抗戰那年他在某處,適逢魯迅先生逝世紀念,在一個莊嚴的紀念會中,他要求說話,可是他登臺以後只說了這麼一句:“大家以為魯迅所指斥的奴隸總管就是我,其實不是!"不知怎的,這個"軼事"給我印象很深,同時他的印象在我腦中亦為之一新;我想凡在當時文壇有過牽惹的,或許與我有同感。正像告我以此"軼事"的我們的那位女作家在述說以後莞爾曰:怪有意思。

  這位先生在抗戰以後未嘗一至大後方,而且大後方的所謂文化動態,他那邊的山坳子裡亦未必知之甚詳。最多知道作家們有苦悶。如果一旦到大後方來一看,不知他又有何種感想。但在我呢,把當年我駁他的議論和當前現實一比較,卻不能不苦笑,現實太複雜,多變幻,我們對於這社會的認識,深廣都不夠得很。一時管窺蠡測,雖在原則上道著幾分,然而何曾能洞見轉折曲復?今天桂林的文化市場,不為不熱鬧,然而對於開風氣,勵節操,到底起了何等的作用?據說能銷的還推文藝作品,隨隨便便一本書銷五千不成問題,可是這五千的讀者究竟以怎樣的心情去讀這本書,而讀後他的意識又起了怎樣的波動呵?我們當然可以有樂觀的說法。不過如果不是忘形自滿的淺薄者,決不能一味樂觀。我們的確維持了一個文化市場,弄得相當熱鬧,但是我們何嘗揭露了讀者心靈上的一層膜,而給予他以震撼的滿足?甚至為了維持這文化市場,大多數作者連進修也顧不得了,意志不堅定的人且復沾沾自足,自謂左右逢源,頗有辦法。至於在生活的重擔下喘不過起來的作家,要責他以潛心精進,自然不近人情,但在今天這種委蛇的文化空氣中,恐怕連這一點感覺也會漸漸麻木。

  不能不說今天的毛病是亢陽內虧,只看哲學與社會科學書籍銷路之不振,便可以知道。在這裡,我又想起了聽來的兩個小故事:有一位寫國際政治論文的先生,一天有一個青年見他書架上並沒有一本哲學和社會科學的書,便問他對此兩門學術的意見,他回答道:“寫國際政治論文,只要有材料便行了。”又有一位從頭到尾讀過《魯迅全集》的先生有一天欣然自得對人說:“我發見了一件事:魯迅不談哲學,也不喜歡哲學。"人家叩問他"發見"之證。他夷然曰:“你看他一部全集裡簡直找不出什麼偶然性,必然性,矛盾律,矛盾的統一等等哲學名詞,這不是明證麼?"自然,我們不能據此以論全般的文化界,深思好學之士,一定還有不少,但在今日文化市場中,深思好學之士恐無迴旋之餘地,這一種頹風,其嚴重性,與自外面加的桎梏,恐怕不相上下。

  我們曾經對於只知道生吞活剝硬用哲學名詞,或以為惟名詞方見哲學的錯誤傾向,加以批判,但在今天這種不懂哲學,而又鄙視哲學的潛在傾向之下,不能不發憤激之論,以為前者猶勝於後者!

  ***二***

  孟超先生喜歡寫些歷史題材的小說。他現在編一本期刊,要我寫一點稿去。可是寫什麼好呢?……

  但孟夫子的囑託,又不能不承應。二十年前這一個山東小夥子,如今的蒼老和他的年齡豈不相稱,但可喜者,脾氣還不曾跟著老,依然是二十年前山東小夥子。粗疏莽撞猶昔,但魯直熱情也還如舊;這在我看其他的作品來,頗覺得文如其人。這一點本色是可喜的,在此"心畫心聲總失真"視為故常的時期。而於無寫處中覓可寫之物,我也講講歷史如何?

  前些時候,有人喜歡讀《戰國》,議論奧妙,自非尼采式以上的"超人"不能發,亦不能領悟,我想:我們歷史上的戰國,怕不能照他們的心願而變質改形。乃至他們所發見的今日的"戰國",怕亦不能照他們的心願而進行。但此亦何可深論,還是來談常識範圍的歷史。我也是對於歷史上的"戰國時代"曾經發生過興趣的人。試想一想:楊墨與孔爭有天下,惹得孟夫子屢次大聲疾呼,發極之態,情見乎辭;稷下先生們分庭講學,"最好老師"的荀況亦未能收統制之效,須待後來弟子李斯借秦政權而始實現之;此種思想上的決蕩鬥爭,可喜現象之一便是並未產生妥協調和。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是當時一件可注意的事:臨淄那樣的都市,擁有七萬戶,倘以八口之家計算,人口比今天的桂林還多,然而許行之輩還照行神農之教,可知原始生產方式依然保有"面"的廣度。但就大勢所趨而言,此時的社會經濟,變化發展是走的上坡路,從這些點上,我覺得對於戰國時代特別有興趣,未必全由於懷古,常記中國數千年的歷史,有可能成為大轉捩期之時代二,其一即戰國時代,秦是承繼了這發展趨勢的,李斯未必是開倒車的腳色,但秦的***產生了經濟政策錯誤的副作用,及至漢朝厲行抑制商業資本的政策,遂使社會經濟發展陷於停滯。亭長起家的漢朝,十足做了封建貴族的忠誠的保護人。又一時代便是永嘉以後南北紛亂時期。那時也有思想上的鬥爭:佛,道,孔。但那時的社會經濟走的是下坡路,故居然有均田制,而均田制的目的還在挽救沒落的封建貴族,此在封建貴族不能不說是妥協,正如三教相爭結果產生奇怪的調和論。寫到這裡,忽見報載胡適博士在美國“三十八州州長會議"上發表演說,說"中國在二千三百年以前,即已廢除封建制度",這正和桂林《大公報》曾經兩次告誡讀者,說香港僑胞飲茶之風,尋於晉朝的清談,而"清談誤國",則"古有明訓"云云,都是叫人啼笑皆非。雖然,《大公報》的記者何足深論,而且,即使該報於痛斥當今刊物亦頗多"清談"之時,"小公園"①內尚登載頗難決定其為“清談"抑"濁談"的文字,言行本難一致亦何必深論;獨惜有歷史癖考據癖的胡博士而把分土的封建制與一般所指政治上與經濟上的封建制度混為一談,從知名實之間,辨析正亦不易耳。

  ***三***

  報載希特勒要法國獻出拿翁①當年侵俄時的一切檔案。在此歐非兩戰場烽火告急的時候,這一個插科式的訊息,別人讀了作何感想,自不必懸猜,而在我看來,這倒是短短一篇雜文的資料。大凡一個人忽然想到要讀一些特別的東西,或對於某些東西忽然厭惡,其動機有時雖頗覆雜,有時實在也單純得可笑。譬如阿Q,自己知道他那牛山濯濯的癩痢頭是一樁缺陷,因而不願被人提起,由諱癩痢,遂諱"亮”,復由諱"亮",連人家說到保險燈時,他也要生氣。幸而阿Q不過是阿Q,否則,他大概要禁止人家用保險燈,或甚至要使人世間沒有"亮"罷?倘據此以類推,則希特勒之攫取拿翁侵俄檔案,大概是失敗的預感已頗濃烈,故厭聞歷史上這一幕“英雄失敗"的舊事,因厭聞,故遂要並此檔案而消滅之——雖則他拿了那些檔案以後的第二動作尚無"報導",但不願這些檔案留在他所奴役的法國人手中,卻是現在已經由他自己宣告了的。

  ①拿翁:指拿破崙。

  但是希特勒今天有權力勒令法國交出拿翁侵俄的檔案,卻沒有方法把這個歷史從法國人記憶中抹去。愛自由的法蘭西人還是要把這個歷史的教訓反覆記誦而得出了希特勒終必失敗的結論的。不能禁止人家思索,不能消滅人家的記憶,又不能使人必這樣想而不那樣想,這原是千古****君王的大不如意事;希特勒的刀鋸雖利,戈培爾之輩的麻醉欺騙造謠汙衊的功夫雖復出神入化,然而在這一點上,暫時還未能稱心如意。

  我不知軸心國家及受其奴役的歐洲各國的報紙上,是否也刊出了這一段新聞,如果也有,這豈不是一個絕妙的諷刺?正如在去年希特勒侵蘇之初,倘若貝當之類恭恭敬敬獻上了拿翁的檔案,便將成為堪付史館紀錄的妙事。如果真那麼幹了,那我倒覺得貝當還有百分之一可取,但貝當之類終於是貝當,故必待希特勒自己去要去。

  歷史上有一些人,每每喜以前代的大人物自喻。歐洲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大野心家亞歷山大,後來凱撒就一心要比他。而拿破崙呢,又思步武凱撒的遺規。從拿翁手裡掉下來的馬鞭子,實在早已朽腐不堪,可是還有一個蹩腳的學畫不成的希特勒,硬要再演一次命定的悲喜劇。亞歷山大的雄圖,到凱撒手裡已經縮小,但若謂亞歷山大的射手曾經將古希臘的文化帶給了當時歐亞非的半開化部落,則凱撒的驍騎至少也曾使不列顛島上的野蠻人沐浴了古羅馬文化的榮光。便是那位又把凱撒的雄圖縮小了的拿翁罷,他的個人野心是被莫斯科的大火,歐俄的冰雪,燒的燒光,凍的凍僵了,雖然和亞歷山大、凱撒相比,他十足是個失敗的英雄,但是他的禁衛軍又何嘗不將法蘭西人民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精神,法蘭西大革命的理想,帶給了當時尚在封建領主壓迫下的歐洲人民?"拿破崙的風暴"固然有破壞性,然而,若論歷史上的功罪,則當時歐洲的自中世紀傳來的封建大垃圾堆,不也虧有這"拿破崙的風暴"而被摧毀盪滌了麼?即以拿翁個人的作為而言,他的《拿破崙法典》成為後來歐陸"民法"的基礎,他在侵俄行程中還留心著巴黎的文化活動,他在莫斯科逗留了一星期,然而即在此短暫的時間,他也曾奠定了法蘭西戲院的始基,這一個戲院的規模又成為歐陸其他戲院的範本。拿破崙以"共和國"的炮兵隊長起家,而以帝制告終,他這一生,我們並不讚許,——不,寧以為他這一生足使後來的神奸巨猾知所炯戒,然而我們也不能抹煞他的失敗了的雄圖,曾在歐洲歷史上起了前進的作用;無論他主觀企圖如何,客觀上他沒有使歷史的車輪倒退,而且是推它前進一步。拿破崙是失敗了,但不失為一個英雄!

  從這上頭看來,希特勒連拿翁腳底的泥也不如。希特勒的失敗是註定了的,然而他的不是英雄,也已經註定。他的裝甲師團,橫掃了歐洲十四國,然而他帶給歐洲人民的,是些什麼?是中世紀的黑暗,是瘟疫性的破壞,是梅毒一般的道德墮落!他的豬爪踐踏了蘇維埃白俄羅斯與烏克蘭的花園,他所得的是什麼?是日耳曼人千萬的白骨與更多的孤兒寡婦!他的失敗是註定了的,而他的根本不配成為"失敗的英雄"不也是已經註定了麼?而現在,他又要法國獻出拿翁侵俄的檔案,如果拿翁地下有知,一定要以杖叩其脛曰:“這小子太混帳了!"

  前些時候,有一個機會去遊覽了興安的秦堤。這一個二①千年前的工程,在今日看來,似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在二千年前,有這樣的創意***把南北分流的二條水在發源處溝通起來***,已屬不凡,而終能成功,尤為不易。朋友說四川的都江堰,比這偉大得多,成都平原賴此而富庶,而都江堰也是秦朝的工程。秦朝去我們太久遠了,讀歷史也不怎麼明瞭,然而這一點水利工程卻令我"發思古之幽情"。秦始與漢武並稱,而今褒漢武而貶秦始,這已是聽爛了的老調,但是平心論之,秦始皇未嘗不替中華民族做了幾樁不朽的大事,而秦堤與都江堰尚屬其中的小之又小者耳!且不說"同文書"為一件大事,即以典章法制而言,漢亦不能不"因"秦制。焚書坑儒之說,實際如何,難以究詰,但博士官儲存且研究戰國各派學術思想,卻也是事實。秦始與漢武同樣施行了一種文化思想的統制政策,秦之博士官雖已非復戰國時代公開講學如齊稷下之故事,但各派學術卻一視同仁,可以在"中央的研究機關"中得一苟延喘息的機會。漢武卻連這一點機會也不給了,而且定儒家為一尊,根本就不許人家另有所研究。從這一點說來,我雖不喜李斯,卻尤其憎惡董仲舒!李斯尚不失為一懂得時代趨向的法家,董仲舒卻是一個儒冠儒服的方士!然而"東門黃犬",學李斯的人是沒有了,想學董仲舒的,卻至今不絕,這也是值得玩味的事。我有個未成熟的意見,以為秦始和漢武之世,中國社會經濟都具備了前進一步、開展一個新紀元的條件,然而都被這兩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所破壞;不過前者尚屬無意,後者卻是有計劃的。秦在戰國後期商業資本發展的基礎上統一了天下,故分土製之取消,實為適應當時經濟發展的趨向,然而秦以西北一民族而征服了諸夏與荊楚,為子孫萬世之業計,卻採取了"大秦主義"的***,把六國的"富豪"遷徙到關內,就為的要鞏固“中央"的經濟基礎,但是同時可就把各地的經濟中心破壞了。結果,六國之後,仍可利用農民起義而共復秦廷,而在戰國末期頗見發展的商業資本勢力卻受了摧殘。秦始並未採取什麼抑制商人的行動,但客觀上他還是破壞了商業資本的發展的。

  ①秦堤:即靈渠。

  漢朝一開始就厲行"商賈之禁"。但是"太平"日子久了,商業資本還是要抬頭的。到了武帝的時候,鹽鐵大賈居然擁有原料、生產工具與運輸工具,儼然具有資產階級的雛形。當時封建貴族感得的威脅之嚴重,自不難想象。只看當時那些諸王列侯,在"豪侈"上據說尚相形見絀,就可以知道了。然而"平準"、"均輸"制度,雖對老百姓並無好處,對於商人階級實為一種壓迫,鹽鐵國營政策更動搖了商人階級中的巨頭。及至"算緡錢",一時商人破產者數十萬戶,蓬蓬勃勃①的商業資本勢力遂一蹶而不振。這時候,董仲舒的孔門哲學也"創造"完成,奠定了"思想"一尊的局面。

  ①"算緡錢"漢時對商人、手工業者,高利貸者及車船主實行的稅制。"緡"為計稅單位,每緡一貫***一千錢***。

  所以,從歷史的程序看來,秦皇與漢武之優劣,正亦未可作品相之論罷?但這,只是論及歷史上的功過。如在今世,則秦始和漢武那一套,同樣不是我們所需要,正如拿破崙雖較希特勒為英雄,而拿破崙的鬼魂卻永遠不能復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