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描寫斜視的散文

  畢淑敏,1952年10月出生於新疆伊寧,中共黨員,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方向課程結業,註冊心理諮詢師,下面是小編帶來的內容,歡迎閱讀!

  《斜視》原文:

  沒考上大學,我上了一所自費的醫科學校。開學不久,我就厭倦了。我是因為喜歡白色才學醫的,但醫學知識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錢來讀書,心裡總有沉重的負疚感,加上走讀路途遙遠,每天萎一靡一不振的。

  “今天我們來講眼睛……”新來的教授在講臺上說。

  這很象是文學講座的開頭。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隨之拿出一枚茶杯大的牛眼睛,解剖給我們看。鄭重地說:“這是我託人一大早從南郊買到的。你們將來做醫生,一要有人道之心,二不可紙上談兵。”隨手盡情展示那個血淋淋的球體,好象那是個成熟的紅蘋果。

  給我們講課的老師都是醫院裡著名的醫生。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但教授演示到我跟前時,我故意眯起眼睛。我沒法容忍心靈的視窗被糟蹋成這副模樣。從柵欄似的睫毛縫裡,我看到教授質地優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頭髮象南海觀音的拂塵一般雪白。

  下了課,我急急忙忙往家趕。換車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叢飄拂的自發。是眼科教授!我本該馬上過去打招呼的,但我內心是個孤獨羞澀的女孩。我想只上過一次課的教授不一定認識我,還是迴避一點吧。

  沒想到教授乘車的路線和我一樣。只是他家距離公共汽車站很遠,恰要繞過我家住的機關大院。

  教授離了講臺,就是一個平凡的老頭。他疲憊地倚著座椅扶手,再沒有課堂上的瀟灑。我心想他乾脆變得更老些,就會有人給他讓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圓,沒法給老師搶個座。

  終於有一天,我在下車的時候對教授說:“您從我們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認識我,說:“喔,你是我的病人嗎?”

  我說:“您剛給我們講過課。”

  教授歉意地笑笑:“學生和病人太多了,記不清了。”

  “那個院子有人看門。讓隨便走嗎?倒真是節約不少時間呢。”教授看著大門,思忖著說。

  “賣***又鳥***蛋的,收縫紉機的販,都所向無敵。您跟著我走吧。我們院裡還有一座綠色的花園。”我拉著教授。

  “綠色對眼睛最好了。”教授說著跟我走進大院。

  一個織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著大門。我和教授談論著花和草經過她的身邊。我突然象被黃蜂叮了一下——那個老女人乜斜著眼在剜我們。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著眼睛觀察別人,就是她最大的樂趣。

  從此,我和教授常常經過花園。

  一天,一媽一媽一對我說:“聽說你天天跟一個老頭子成雙成對地出入?”

  我說:“他是教授!出了我們大院的後門就是他的家。那是順路。”

  一媽一媽一說:“聽說你們在花園談到很晚?”

  “我們看一會兒綠色。最多就是一場眼睛保健一操一的功夫……”我氣憤地分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教授。

  一媽一媽一嘆了一口氣說:“一媽一媽一相信你,可別人有閒話。”我大叫:“什麼別人?!不就是那個斜眼的老女人嗎!我但願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麼說,一媽一媽一不讓我再與教授同行。怎麼對教授講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那個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簡直是個克格勃!”我義憤填膺。

  教授注視著我,遺憾地說:“我怎麼沒有早注意到有這樣一雙眼睛?”他憂鬱地不再說什麼。

  下課以後,我撒腿就跑,竭力避開教授。不巧,車很長時間才來一趟,象攔洪壩,把大家蓄到一處。走到大院門口,教授趕到我面前,說:“我今天還要從這裡走。”

  知識分子的牛脾氣犯了。可我有什麼權力阻止教授的行動路線?“您要走就走吧。”我只有加快腳步,與教授分道揚鑣。我已看見那個老女人纏著永遠沒有盡頭的黑一毛線球,陰險地注視著我們。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懇切很堅決地說。作為學生,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同教授走進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雙而是有幾雙眼睛乜斜著我們。斜眼一定是種烈一性一傳染病。

  “你明確給我指一指具體是哪個人?”教授很執著地要求。

  我嚇了一跳,後悔不該把底兜給教授。現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別生氣,今後不理她就是了!”我忙著勸阻。

  “這種事,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放過去了呢?”教授堅定不移。

  我無計可施。我為什麼要為了這個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況且我從心裡討嫌這種人。我伸長手指著說:“就是那個纏黑線團的女人。”

  教授點點白髮蒼蒼的頭顱,大踏步地走過去。“請問,是您經常看到我和我的學生經過這裡嗎?”教授很客氣地發問,眼睛卻鐳射般銳利地掃描著老女人的臉。

  在老女人的生涯裡,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來叫陣。她乜斜的眼光抖動著,“其實我……我……也沒說什麼……”

  教授又跨前一步,幾乎湊近老女人的鼻樑。女人手中的毛線球滾落到地上。

  文質彬彬的教授難道要武鬥嗎?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聽見教授一字一頓地說:“你有病。”

  在北京話裡,有病是個專用語彙,特指有一精一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來。饒舌人被抓住的伎倆就是先裝死,後反撲。

  “是啊。我是有病。心臟和關節都不好。”教授完全聽不出人家的惡毒,溫和地說:“不過我的病正在治療,你有病自己卻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嚴重的疾患,不抓緊治療,不但斜視越來越嚴重,而且還會失明。”

  “啊!”老女人哭喪著臉,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紅嘴白牙地咒人哪!”老女人還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燙金的證件,說:“我每週一在眼科醫院出專家門診。你可以來找我,我再給你做詳細的檢查治療。”

  我比老女人更吃驚地望著教授。還是老女人見多識廣,她忙不迭地對教授說:“謝謝!謝謝!”

  “謝我的學生吧。是她最先發現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後會成為一個好醫生的。”教授平靜地說,他的白髮在微風中拂塵般飄蕩。

  從乜斜的眼珠筆直地掉下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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