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閱讀

 《呼蘭河傳》是蕭紅寫的一篇回憶小說。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收集整理的《呼蘭河傳》閱讀原文,相信這些文字對你會有所幫助的。
 

  一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鬍子上的冰溜,一面說:“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伕,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櫃的說:“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揹著木箱子,裡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

  叫喚。他剛一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

  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

  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於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鬍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係,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象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

  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凍裂了;井被凍住了;大風雪的夜裡,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颳了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裡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後,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裡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馬吃飽了之後,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不遠又來了一鎮。這裡是什麼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麼方向。拉著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裡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鬥那麼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裡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麼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

  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裡。不但城裡的人這樣,就是從鄉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裡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麼都記熟了。用不著什麼廣告,用不著什麼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下來的人們這麼大的牙齒,真是覺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麼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家去含著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裡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後來那女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裡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長。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麼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裡邊進去不得,那裡邊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麼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裡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塗。偏偏那火磨又是不準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家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裡邊,一個在龍王廟裡,一個在祖師廟裡。兩個都是小學:龍王廟裡的那個學的是養蠶,叫做農業學校。祖師廟裡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階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業學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裡邊的學生的確比農業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業學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

  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了,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下私學館裡已經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在才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裡當了二年的管帳先生的現在也來上學了。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家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裡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了,手裡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

  萬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乾”,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只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在城隍廟裡邊。

  其餘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

  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衝了人家裡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晒,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純淨,好像在提煉什麼來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裡邊提煉出點什麼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了,水份完全被蒸發走了,那裡邊的泥,又粘又黑,比粥鍋糊,比漿糊還粘。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裡一飛也要粘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點沒有被粘住,趕快地頭也不回地飛跑了。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僅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進去,馬在那裡邊滾著,掙扎著,掙扎了一會,沒有了力氣那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著馬或是拉著車子來冒這種險。

  這大泥坑出亂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兩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是越下雨越壞,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該多麼危險,有一丈來深,人掉下去也要沒頂的。其實不然,呼蘭河這城裡的人沒有這麼傻,他們都曉得這個坑是很厲害的,沒有一個人敢有這樣大的膽子牽著馬從這泥坑上過。

  可是若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幹下去,到後來也不過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試探著冒險的趕著車從上邊過去了,還有些次勇敢者,看著別人過去,也就跟著過去了,一來二去的,這坑子的兩岸,就壓成車輪經過的車轍了。那再後來者,一看,前邊已經有人走在先了,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趕著車子走上去了。

  誰知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過去了,可是他卻翻了車了。

  車伕從泥坑爬出來,弄得和個小鬼似的,滿臉泥汙,而後再從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馬,不料那馬已經倒在泥汙之中了,這時候有些過路的人,也就走上前來,幫忙施救。

  這過路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穿著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潔。看那樣子也伸不出手來,因為他的手也是很潔淨的。不用說那就是紳士一流的人物了,他們是站在一旁參觀的。

  看那馬要站起來了,他們就喝彩,“噢!噢!”地喊叫著,看那馬又站不起來,又倒下去了,這時他們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幾聲。不過這喝的是倒彩。

  就這樣的馬要站起來,而又站不起來的鬧了一陣之後,仍然沒有站起來,仍是照原樣可憐地躺在那裡。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覺得也不過如此,也沒有什麼新花樣了。於是星散開去,各自回家去了。

  現在再來說那馬還是在那裡躺著,那些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裡的擔蔥的、賣菜的、瓦匠、車伕之流。他們卷卷褲腳,脫了鞋子,看看沒有什麼辦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幾個人的力量把那馬抬起來。

  結果抬不起來了,那馬的呼吸不大多了。於是人們著了慌,趕快解了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回那馬毫無擔負的就可以站起來了。

  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著,

  眼睛閉著,鼻子往外噴著突突的氣。

  這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回家去,取了繩索,拿了絞錐。用繩子把馬捆了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著。人們喊著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樑似的。把馬抬出來了。

  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了一些水,還給馬洗了一個臉。

  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家都說:“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

  雖然馬沒有死,一鬨起來就說馬死了。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麼威嚴了。

  在這大泥坑上翻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凍住105的季節之外,其餘的時間,這大泥坑子像它被賦給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漲了,水落了,過些日子大了,過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對它都起著無限的關切。

  水大的時間,不但阻礙了車馬,且也阻礙了行人,老頭走在泥坑子的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的人家的牆根上去了,把人家的牆根給淹沒了。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裡,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擊。是要奮鬥的,捲起袖子來,咬緊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著人家的板牆,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

  偏偏那人家的板牆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牆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麼,西摸也摸不到什麼,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麼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掙扎了五六分鐘之後,總算是過去了。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燒,那都不說。再說那後來的人,依法炮製,那花樣也不多,也只是東抓抓,西摸摸。

  弄了五六分鐘之後,又過去了。

  一過去了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著,回頭向那後來的人,向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鬥著的人說:“這算什麼,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白。有的雖然已經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過去了,但是心裡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裡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於也沒有說什麼,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於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裡邊,衝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係,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裡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麼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麼大的禍,老龍王怎麼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並不是白人呵!

  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那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念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裡唸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麼?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乾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面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出去的趕著車子走了,後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裡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麼不把院牆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著,板牆裡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牆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牆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了。

  說拆牆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裡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裡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面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它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它們自己掙扎,掙扎到沒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的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於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可不是那泥坑子裡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家去,告訴鄰居:“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家來才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麼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那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於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麼可以吃得,那麼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兩隻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於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議論說:“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幹什麼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話可也不能是那麼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

  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了,可怎麼沒病?“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大家都用眼睛瞪著他,說他:“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並且是當著母親的面向鄰人說的。那鄰人聽了倒並沒有堅決的表示什麼,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了。

  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仍是說:“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向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於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回家裡去了。

  一進門,炕沿上坐著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著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裡說:“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頭看見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媽站在門口往裡看。

  於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後衣襟來,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來,嘴裡還說著:“誰讓你這麼一點你就胡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媽抱著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塗,什麼“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地居民的福利有兩條: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麼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麼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濟,第二也不算什麼不衛生。
 

  二

  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麼了。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裡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麼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麼議論。那裡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杆子,杆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稜格稜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祥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後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臺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後,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至於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臺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裡,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於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臺上或是大門洞裡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於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地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裡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裡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咬什麼?”

  僕人答:“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臺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三

  再說那染缸房裡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岳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餘的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裡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夥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只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裡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麼。也就不說他了。
 

  四

  其餘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扎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裡邊去,地獄裡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麼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裡的廚子、餵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牆,牆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几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的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麼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麼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裡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乾淨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扎白圍裙,手裡邊在做拉麵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裡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裡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睛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裡邊去。車裡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扎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伕,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隻,母雞七八隻,都是在院子裡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並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讚。窮人們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裡,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裡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帳本,上邊寫著:“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四月二十八日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帳,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帳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帳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帳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裡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麼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麼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麼丫鬟、使女、車伕、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伕的名字叫:“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快腿”

  左手拿著水菸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德順”

  另外一個叫:“順平”

  管帳的先生叫:“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千里駒”

  其餘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裡拉著麵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僕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籤。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麼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閒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麼,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麵條,到了陰間也吃麵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五

  東二道街上的扎彩鋪,就扎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裡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裡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牆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伕,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髮的、毛頭髮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麼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塗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麼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麼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孃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裡,又得照舊的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裡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麼?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加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扎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麼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扎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