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集欣賞

  翻開精美的日曆,我細數著春節將要來臨。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更是我期盼的佳節,因為只有這幾天,我才能放下沉重的學習,放鬆自己的心情,淘洗著一年中最歡樂的日子;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撕日曆的日子

  又是年終的時候了,我寫字檯上的檯曆一側高高隆起,而另一側卻薄如蟬翼,再輕輕翻幾下,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謝幕了。

  厚厚的那一側是已逝的時光,由於有些日子上記著一些人的地址和電話,以及偶來的一些所思所感,所以它比原來的厚度還厚,彷彿說明著已去歲月的沉重。它有如一塊沉甸甸的磚頭,壓在青春的心頭,使青春慌張而疼痛。

  發明檯曆的人大約是個年輕人,歲月於他來講是漫長的,所以他讓日子在長方形的鐵托架上左右翻動,不吝惜時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對時光。當一年萬事大吉時,他會輕輕鬆鬆地把那一摞用過的檯曆捆起,隨便扔到什麼地方讓它蒙塵,因為日子還多得是呢。而對於中老年人來說,看著那一摞摞用過的檯曆,也許會有一種人生如夢的滄桑感。

  於是想到了撕日曆。

  小的時候,我家總是掛著一個日曆牌,我媽媽叫它“陽歷牌”,我們稱它“月份牌”。那是個硬紙板裁成的長方形的彩牌,上面是嫦娥奔月的圖畫:深藍的天空,一輪無與倫比的圓月,一些隱約的白雲以及嫋娜奔月的嫦娥飄飛的裙據。下面是掛日曆的地方,紙牌留著一雙細眯的眼睛等著日曆背後尖尖的鐵片插進去,與它親密的吻合。那時候我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撕日曆。早晨一睜開眼,便聽得見灶房的柴禾噼啪作響,有煮粥或貼玉米餅子的香味飄來。這基本上是善於早起的父親弄好了一家人的早飯。我爬出被窩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赤腳踩著枕頭去撕釘在炕頭被架子一側的月份牌,凡是黑體字的日子就隨手丟在地上,因為這樣的日子要去上學,而到了紅色字型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星期天,我便捏著它回到被窩,親切地看著它,覺得上面的每一個字母都漂亮可愛,甚至覺得紙頁泛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香氣。於是就可以賴著被窩不起來,反正上課的鐘在這一天成了啞巴,可以無所顧忌地放縱自己。有時候父親就進來對炕上的人喊:“涼了涼了,起來了!”

  “涼了”不是指他,是指他做的飯。反正灶坑裡有火,涼了再熱,於是仍然將頭縮排被窩,那張星期日的日曆也跟了進來。父親是狡猾的,他這時惡作劇般地把院子中的狗放進睡房,狗衝著我的被窩就搖頭擺尾地撲來,兩隻前爪搭著炕沿,溫情十足地嗚嗚叫著,你只好起來了。

  有時候我起來後去撕日曆,發現它已經被人先撕過了,於是就很生氣,覺得這一天的日子都會沒滋味,彷彿我不撕它就不能擁有它似的。

  撕去的日子有風雨雷電,也有陽光雨露和頻降的白雪。撕去的日子有歡欣愉悅,也有爭吵和悲傷。雖然那是清貧的時光,但因為有一個團圓的家,它無時不散發出溫馨氣息。被我撕掉的日子有時飄到窗外,隨風飛舞,落到雞舍的就被雞一轟而啄破,落到豬圈的就被豬給拱到糞裡也成為糞。命運好的落在菜園裡,被清新的空氣滋潤著,而最後也免不了被雨打溼,漚爛後成為泥土。

  有會過日子的人家不撕日曆,用一根橡皮筋勒住月份牌,將逝去的日子一一塞進去,高高吊起來,年終時拿下來就能派上用場。有時女人們用它給小孩子擦屁股,有時候老爺爺用它們來卷黃煙。可我們家因為有我那雙不安分的手,日子一個也留不下來,統統飛走了。每當白雪把家院和園田裝點得一派銀光閃閃的時候,月份牌上的日子就薄了,一年就要過去了,心中想著明年會長高一些,辮子會更長一些,穿的鞋子的尺碼又會大上一號,便有由衷的快樂。新日子被整整齊齊地裝訂上去後,嫦娥仍然在日復一日地奔月,那硬紙牌是輕易不捨得換的。

  長大以後,家裡仍然使用月份牌,只是我並不那麼有興趣去撕它了,可見長大也不是什麼好事情。待到上了師專,住在學生宿舍,根本沒日曆可看,可日子照樣過得一個不錯。也就是在那一時期,商店裡有檯曆賣了,於是大多數人家就不用月份牌了。我自然而然地結束了撕日曆的日子。

  我在哈爾濱生活的這幾年才算像模像樣過起了日子,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檯歷,讓它由一側到另一側。當兩側厚薄幾乎相等時,哈爾濱會進入最熱的一段日子。年終時我將用過的檯曆用線繩串起,然後放到抽屜裡儲存起來。檯曆上有些字句也分外有趣,如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四日記載著“不慎打碎一隻花碗”;而二月二十八日則寫著“一夜未睡好,夢見戒指斷了,起床後發現下雪了”;八月二十八日是“天邊出現雙彩虹,苦瓜湯真好喝”!

  到了一九九四年的一月十九日,是臘月初八的日子,東北人喜歡這天煮“臘八粥”,我在這天的日曆上記著:“煮八寶粥。材料:大米、小米、綠豆、小楂子、葡萄乾、核桃仁、大棗、花生”。三月三日寫著“武則天墓被萬人踐踏,只因為她踐踏了萬人”。而七月十一日是“德國隊以1:2敗給保加利亞隊。保加利亞用火一樣的激情焚燒了陳舊的德國戰車”***好像引自一位體育評論記者之言***。

  檯曆有意無意成了我的簡易日記本,當然就更加有收藏價值了。

  不管多麼不願意面對逝去的日子,不管多麼不願意讓青春成為往事,可我必須坦然面對它。當我串起一九九五年的檯曆、將一九九六年散發著墨香氣的日子擺在鐵皮架上時,我仍然會在上面簡要抒寫一些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的。如果能把幼時已撕去的日曆一一拾回,也許已故的父親就會復活,他又會放一條狗進我的睡房催我起床,也許我家在大固其固的那個已經荒蕪了的院落又會變得綠意盈門。但日子永遠都是:過去了的就成為回憶。

  可它畢竟深深地留在了心底。當我年事已高,將檯曆的日子看花了,翻檯歷的手哆嗦不已時,嫦娥肯定還在奔月。

  :朋友們來看雪吧

  先說樹脂吧,就是從紅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風中會凝固成金黃色。把它們用尖刀從樹上刮下來,放進鐵皮盒中,然後坐在火爐上去熬。不久,樹脂熔化了,松香氣也飄了出來,把這鐵皮盒放在戶外晾一夜,一塊樹脂就脫落而出。好的樹脂沒有雜質,水晶般透明,橙色。你們問我嘴裡吃著的東西,正是它。它與口香糖一樣,不能嚥進肚子。當地人稱它為“松樹油子”。女孩子小時候沒有不喜歡嚼它的。她們喜歡嚼出響來,吱喳吱喳的,像鳥叫一樣。有蟲牙的女孩子嚼出來的響聲就格外飽滿。

  我腳上穿的氈靴是胡達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輕便又暖和。說起胡達老人,他是我來烏回鎮認識的最有性格的一個人。我被大雪圍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達老人趕著馬爬犁把我接到烏回鎮的。他七十多歲,終日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處老是鼓鼓的,一個酒葫蘆就掖在裡面。無論他趕著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銷社買東西,他總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蘆,美美地呷一口,然後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褲上一蹭。他很矮、瘦,但腰不彎背不駝,牙齒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來像旋風一樣迅捷。我到達烏回鎮的當夜,他就醉醺醺地來敲門,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來了***笑話,我可是他孫女輩的人!何況他即使真那樣想,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接著他吹噓說與他好過的女人個個都有姿色,牙齒比我好***他稱我的灰牙齒為耗子屎***,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說像盛滿了油的燈***,手也比我秀氣***當時我的手已經凍裂了口***。見他如此信口開河,我便大膽地挪揄他,問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們如何喜歡他?他便笑,半面臉抽搐著,另半面臉則肌肉僵硬***也許是酒精麻痺所致***,這種笑給人一種哆哆嗦嗦的感覺,比哭還不如。他說女人們喜歡他的手藝活,他會縫狍皮坎肩,中間加上彩色絲線;會做兔皮帽子;會用樺樹皮做搖籃、小船、鹽簍、水桶和米盆。還懂得中醫,女人們氣血不足、月經不調、腰痠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我問是鍼灸嗎?他抿了一口酒說,“是草藥,山上的東西到處都是寶貝。”他還告訴我他有四個兒子,三個兒媳***大兒媳剛死***,一大群孫兒。他費力掰著指頭數了半晌,說是七個孫子六個孫女,總共十三個。不過他最喜歡的是二兒子家七歲的魚紋。他接著講魚紋,說魚紋與他連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時一匹馬被圓木軋傷了腿,他正愁無法下山找人求救。魚紋在家中正在炕上彈玻璃球,他突然對爸爸說,爺爺的馬受傷了,爺爺下不來山了。胡達的二兒子將信將疑趕著另一副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如此。

  胡達那天晚上來找我的目的是為了看我那隻栗色皮箱。我想起來他接我的時候就對皮箱產生了興趣。我就把皮箱從炕上搬到火爐旁,嗒嗒按下鎖鼻子,將箱子開啟。那嗒嗒兩聲響起的時候,他的薄耳朵也跟著微妙地顫動著。他湊近那個皮箱,先是目不轉睛地看,然後便是一樣一樣地用手拈起裡面的東西,放到眼睛下仔細地瞧。照相機、膠水瓶、微型錄音機,甚至繡花睡衣都沒有逃脫他的手。他看東西的時候表情格外豐富,一會兒驚訝,一會兒掃興,一會兒又哀怨***看見睡衣的時候***,一會兒又是憤怒***他不滿意我把布娃娃掖在裡面,認為這是要悶死她***。他見過照相機,但對微型錄音機卻不熟知,我便把扣形耳機塞進他的雙耳,放了一段音樂給他。你們一定想不到,他最初聽到音樂的時候嚇得一跳老高,“哎喲”叫著,酒葫蘆也被甩在地上。他說:“這音打哪兒來?”不過他聽了一會兒就習慣了,當我幫他摘下耳機,他嘟嘟囔囔地對我說:“這音不好,鬧。”

  胡達老人看夠了我的皮箱,又問我在烏回鎮住多久,一個人怕不怕等等。我說要呆到開春後才走,我在城市裡也一個人住,沒什麼害怕的。他便對我說,你要是害怕,我就喚魚紋來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畫的,而且也見識過畫家,所以對我的顏料箱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幾年前烏回鎮來過一個畫家,那個男人的手指長得跟女人一樣纖細,他專畫烏回鎮的女人。讓女人們給他做擺設***胡達的原話***,然後給她們一些報酬。後來有個漢子發現畫家畫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聯合烏回鎮的其他男人把畫家揍了一通,將他趕出鎮子。他說完後得意地衝我笑著,我連忙說自己對人體不感興趣,只喜歡畫風景。他挺老練地說:“景中就沒個人麼?”

  他走後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門口的雪地上發現了這雙氈靴。我不知道是誰悄悄送來的。問鄰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這是胡達老人的手藝。”

  你們在信上問烏回鎮有多大,這讓我怎麼描述呢?它與周圍的山林河谷沒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顯得很大。說它小,那是因為人家很少,不足百戶。尤其是這樣的時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爾碰見一個人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們不在路上講話,戶外沒有人語聲。有時會傳來牲畜的叫聲,那叫聲也一樣是寂寥的。這裡的居民過著自給自足的小日子,自己種菜和糧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蘿蔔為主。它們被儲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氣時要在裡面生火驅寒。衛生所裡只有兩個醫生,他們兼管打針投藥。男患者打針時由男醫生,而女患者打針則是女醫生。據說以前只有男醫生,婦女們生了病都不情願打針***說是不願意給男人露屁股***。沒辦法,烏回鎮就從外面請來個女醫生。這女醫生很文靜,單身,所以衛生所裡上班時總是三個人***男醫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著來***。烏回鎮還有一家商店***年輕人稱為供銷社,老人們則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兩個店員總是面色青黃地打瞌睡。店裡所賣的罐頭的鐵皮盒早已生鏽,好像從二次大戰的戰壕中挖掘出的戰利品。這裡經常停電,所以蠟燭生意很好。那天我去買蠟燭,順便買了兩包衛生紙,然後抱著它們往店外走。遇見我的人都現出很羞怯的樣子,原來衛生紙這種東西被認為是隱祕商品,不能明面拿著。當地的婦女去買它時總是提著個布兜,男顧客在場她們就去看別的商品,買時躲躲閃閃的,真是有趣。

  你們問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編銅錢,它是魚紋送給我的。他用這東西換走了我的帶小鏡子的胭脂盒。魚紋是自動找上門來的。記得是某一箇中午,我剛吃完飯,正守著爐子烤瓜子,一個小孩子推門進來了***我像當地人一樣不鎖門***,他就是魚紋。他穿件藍布棉猴,兩個臉蛋凍得通紅,吊著一串清鼻涕。他進了門口被熱氣給薰了個激靈,然後他開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裡,這才開口跟我說話。他說:“我能換你的東西嗎?”我問:“你是誰?”“魚紋呀。”他挺驕傲地說著,彷彿我到了烏回鎮沒聽說過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魚紋像老熟人一樣脫掉棉猴,從懷中取出一串草編的銅錢,對我說:“它不能當真的錢用,可是比真的錢好看。是我編的,一共二十一個錢。”我問他想換我的什麼東西,他便挺老練地說他得先看看我的貨。我便把一些零碎東西拿給他,後來他就對胭脂盒產生了興趣。魚紋個頭很矮,跟他爺爺一樣是薄耳朵,不過眼睛又黑又大。他告訴我他家裡養著兩頭豬,一隻羊,九隻雞,這些家禽一到春節前都將被宰了過年,只留下一隻打鳴的公雞。他比他爺爺還善談。接著他問我在烏回鎮過年嗎?我說當然。魚紋就樂了,問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來給我磕頭拜年,我會不會給他壓歲錢?我說那是自然了。魚紋便顯得歡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裡走來走去,給我講一些他從老輩人那兒聽到的鬼怪故事。黃昏的時候,胡達老人來了,他一進屋就說:“魚紋,我就知道你上這兒來了,一來了外人你就來換東西。你換了啥?”

  魚紋笑嘻嘻地開啟那個胭脂盒。胡達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個胭脂餅子做啥?”

  後來我從鄰居口中得知胡達獨居,除了年節之外,平素很少到兒子家去。烏回鎮若是來了客人,只要是冬季來,一般都由胡達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著近路走,會省去許多時間。不管什麼人物來,胡達最有興趣的就是看人家帶的東西,大約這與他是個手藝人有關。我還得知他少年時學過戲,跟過戲班子。他母親是個紅角,有次在南方的一個水鄉小鎮唱戲,被當地衙門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給搶到府上。那人這邊強行納妾,那邊差人將胡達的爹悄悄裝進麻袋,活活地給扔進河裡溺死。從此胡達就失去了雙親,他到處流浪,拉過黃包車,給人修過腳,當過廚師。最後他從南方跑到北方,哪裡人少就奔哪裡走,結果就在烏回鎮安家落戶了。胡達最聽不得的便是唱戲,所以連帶著對一切聲音都敏感。

  烏回鎮的天亮得很遲。八九點鐘,太陽才蒼白地升起。到處都是積雪,遠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時我站在窗前看別人家屋頂的炊煙,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因為那炊煙已與天色融為一體了。我手上的凍瘡用冬青水洗過後已經痊癒。只不過因為少見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潰瘍,吃刺激性食物時疼痛難忍。鎮子裡的人對我很友好,臘月家家宰豬時,人們總是請我做客。以前我特別討厭吃豬下水,到了這裡後覺得那東西是這麼好吃,喝燒酒吃臭烘烘的豬大腸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別人家的炕上,指著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著筷子叫“槳”,成為笑柄。至於帶來的那些顏料,我真是很難說出口,我全把它們塗到烏回鎮人家的炕琴上了。他們讓我畫荷我就畫荷,要多粉我就給多粉,過年時還給他們畫門神和財神,所以黃綠紅三色已經用盡了。領導要是知道我下來體驗生活只是畫這些個東西,非要氣壞不可。可這裡的人喜歡我畫荷花小鳥、松樹仙鶴,除夕時幾乎家家都貼著我畫的喜氣洋洋的財神爺。他們請我畫東西時,總是預備下飯食,回來時又給我帶來些吃的。我便想做個畫匠也不錯,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只畫炕琴和門神。我墮落了是嗎?

  魚紋留下的那串草編銅錢被我當成裝飾掛在牆上。你們問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麼,它們是樺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鉤子、鳥籠子和豆角幹。我失眠的毛病到這裡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實,每天同當地人一樣早早就起床了。有時我到江上去看他們捕魚,更多的時候則是去他們那兒串門,聽他們講老掉牙的故事。這裡的星光總是不同尋常的好。有時夜晚跑到屋外,仰頭一望,滿天的星星真叫燦爛啊。還有晚霞,這裡的晚霞總是雞血一樣鮮紅,同雪景形成強烈反差。

  我告訴你們這裡的人是如何過年的吧。他們一進臘月就開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乾糧、除塵,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這才罷休。無論男女老少都裡裡外外換上新衣。老人們掛燈籠,家庭主婦忙著祭祖,小孩子則將兜裡裝滿瓜子糖果到處跑。男孩子放鞭炮,那響聲就接二連三地閃現。小女孩則挨家挨戶看別人家窗戶上的剪紙,看哪種圖案更妖嬈。我是在鄰居大嫂家過的除夕,吃過滿盤的餃子後,剛回到家裡,門就被撞開了。一股白熾的寒氣中“嗵”地跌下一個小人,不住地給我磕頭,磕得真響啊,魚紋來討壓歲錢來了。我給了他五十元錢,魚紋將錢拿在手中,說是要買幾個小禮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爺爺的院子裡放。我便問他爺爺在哪個兒子家過的年。魚紋一梗脖子笑著說:“還不是跟往年一樣?爺爺在每個兒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後就揹著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魚紋說,胡達老人在大兒子家抽了根菸,告訴大兒子早些再找個老婆回家,不要把飯桌老是弄得油膩膩的;然後他去二兒子家,由魚紋給他磕頭。魚紋每年磕頭都會得到禮物,前些年是蟈蟈籠、鼠夾子、兔皮手套、鬆塔壘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條掛狗用的皮項圈。他在魚紋家嚐了一個餃子,嫌那餡不夠鹹。他去三兒子家吃了塊糖,責備他家的燈籠沒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塊一塊的白點跟長了癬似的;他最後到小兒子家,剝了一個花生吃,緊著鼻子說他家的酸菜缸沒伺候好,有股餿味,然後皺皺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爺爺年年都這麼過年?”我問。

  “年年是這樣。”魚紋說,“他就喜歡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給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還躺在炕上藉著爐火的餘溫續懶覺,鄰居大嫂忽然慌慌張張地進來告訴我,說是胡達老人沒了。我不知道“沒了”就是當地人對“死亡”的隱諱說法,以為胡達老人失蹤了。鄰居大嫂說,魚紋一大清早起來正在擺弄禮花,忽然從炕沿栽倒在地。他的頭被磕了一個包,這時他忽然說他看見爺爺快死了,爺爺正在召喚他,他就撒腿往爺爺那兒跑。胡達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氣。見到魚紋來,眼睛裡漫出淚水,說了個“戲”字就嚥氣了。

  “戲?”我問。

  “戲。”鄰居大嫂說。

  我在胡達老人的家裡見到了魚紋。他通身披孝,也許因為淚水的浸潤,眼睛更顯明亮。他見了我,現出一種大人才有的淒涼表情。正月十五的夜裡有許多人為胡達守靈,長明燈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魚紋點燃了那幾簇禮花。他每放一個都要說話:

  “爺爺,快看,這個花像菊花!”

  “爺爺,這花跟冰凌花一樣白!”

  “爺爺,這個花像是在潑水!”

  彷彿胡達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問魚紋,胡達老人死時果真說出個“戲”字麼?魚紋點點頭。我想如果不是“戲”,便是“嘻”字了。對於生命的結束來講,“戲”和“嘻”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胡達老人的死,使烏回鎮失去了一個有光彩的人物。我幾乎天天都穿著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溫暖的心境來懷念他。他的手藝真是好,所有的針碼都壓在靴幫裡了,靴口軋著一圈縝密的花邊。葬禮過後,雪一場比一場大,人們幾乎足不出戶在家“貓冬”,只有魚紋常常到我這裡來。他通常是雪住後的早晨來,他帶著一條黃狗,狗脖頸處的項圈是胡達老人最後的手藝。魚紋跟著我學畫財神和門神,他每次都帶來一張白紙。我教了他一週後,他就能畫個大概了。不過他總是喜歡把財神爺的鬍子畫得又長又飄,就像雲彩一樣。有時他也幫我燒水沏茶,還幫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個魚紋這樣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裡是不可能孕育出這樣的孩子的。而我在烏回鎮又不知不覺喪失了一次可能誕生靈性兒童的機會。

  這話還得從你們收到的這張照片談起。你們真細心,發現它的郵戳不是烏回鎮的,而是出自與你們同一座城市的郵局。的確是這樣,這幀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託一個朋友路過我們城市時寄給你們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是胡達老人葬禮後的第一個星期日。那天有風,冷極了,鎮子裡的人傳說有幾個拍電影的人來了。我走出屋子,發現臨江的高崗上果然有一群遊動的人影。他們在拍歪歪斜斜的柵欄、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著袖子湊過去看熱鬧。他們共有六個人,是一家海外發行製片公司拍風光片的。其中有一個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個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親***紅臉膛,很大的眼睛,濃眉***,他說話語速極快,在工作間隙不時與他的合作者打趣。他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問道:“外地人吧?”我點點頭。“寫字的?”他略帶鄙夷地問我,大約以為我是作家或者記者。“畫畫的。”我說。“哦,差不多都一樣,都得用筆。”他挪揄地說,“在城裡呆膩歪了,下鄉揩貧下中農的油來了?”

  他那無所顧忌的樣子,彷彿與我相識已久。傍晚的時候,風住了,可灰雲卻壓滿了天空,氣壓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憶著父親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斷,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樣推門進來了。

  “有我的飯麼?”他問。

  我呆立著。

  “反正你也得吃飯,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會做飯。”

  我便毫不客氣地把圍裙扔給他。我們用牛肉煮土豆,用粉絲炒酸菜,他邊做菜邊唱歌***這也與我父親一樣***,然後我們一起吃飯。他吃飯的樣子很貪婪,連菜底的湯計都不漏掉,吱吱地傾著盤子吸個溜乾淨。飯後,我們坐在爐火旁談天***說些什麼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他那張少年般的臉龐,他快捷的語調以及把茶水喝得很響的樣子。後來我建議他為我拍一張照片***因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機,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個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頓飯,總要付出些代價。”於是我就穿著氈靴,嘴裡嚼著樹脂,悠閒地坐在房屋一角。當照片墜落下來後,我發現那顏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給你們。為了使你們早些見到烏回鎮的我,我讓他把信連同照片帶走,因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離開烏回鎮,他中途轉機時路過我們的城市。

  接著說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記得天落雪了,這是從窗櫺微妙的嚓嚓聲感覺出來的。

  我們把濃茶喝淡了,所有的話語已經化為爐中灰燼的時候,他忽然溫存地說:“今晚讓我留下,好嗎?”

  我搖搖頭,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來穿上大衣,笑笑說:“文化女人。”然後用手撫了一下我的頭髮。

  我看著他,有點戀戀不捨,然而依然望著他在走向門口。我突然說:“你真像我父親。”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又說:“放心,路過你的城市時,我不會忘了發這封信。”

  “謝謝。”這兩個字徹底把他趕出門外。

  那一夜我不斷被惡夢擾醒。早晨起來時望著窗外飛揚的大雪,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傷感地落淚了。我就如此輕易地讓一個美好的夜晚付之東流。我知道他們已經離開烏回鎮,那樣的夜晚永遠不會再來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邊做飯一邊唱歌的情景,我的淚水就洶湧無邊了。後來魚紋拿著兩顆奶糖跑來看我,他說他在家裡就聽見我的哭聲了,他說人吃了糖後就沒有眼淚了。我把魚紋抱在懷裡,吻他那雙神燈般的眼睛。

  你們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想念你們。我真希望你們能來烏回鎮看看,雖然見不到胡達老人了,但他的墳還在,魚紋也許會畫門神和財神給你們看。當然,如果這些人物都意外錯過的話,雪是絕對不會拒絕你們的。因為漫長的冬天還未結束,雪三天兩頭就來一場,你們來看雪吧。只是如果你們也被雪意外圍在塔城,胡達老人再也不能趕著雪爬犁接你們去了。

  給你們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瞭,我得吃點東西了。今天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進爐火的灰燼中,現在它們早已被炯熟了,溫熱氣猶在,極其可口,是烏回鎮人都喜歡吃的一種“點心”。吃過土豆,我得去供銷社買蠟燭了,因為來時買的幾包已經用光了。還有,因為給你們寫信,一個夜晚就這樣以“不眠”而結束了,從供銷社回來我得補上一個長覺。睡醒後,去一個叫鄭順才的人家,他女兒近日結婚,嫌那臺作為嫁妝的縫紉機不喜氣,讓我去畫一對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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