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精選
遲子建20餘年,以一貫之地深情地注視著她的故土,徜徉在她獨特的藝術世界裡。她的獨特,一直是文學研究者關注的熱點。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篇1
我對黑暗的柔情我回到故鄉時,已是晚秋的時令了。農人們在田地裡起著土豆和白菜,採山的人還想在山林中做最後的淘金,他們身披落葉,尋覓著毛茸茸的蘑菇。小城的集市上,賣棉鞋棉帽的人多了起來,大興安嶺的冬天就要來了。窗外的河壩下,草已枯了。夏季時繁星一般閃爍在河畔草灘上的野花,一朵都尋不見了。母親侍弄的花圃,昨天還花團 錦簇的,一夜 的霜凍,就讓它們腰肢摧折,花容失色。
大自然的花季過去了,而居室的花季還在。母親擺在我書房南窗前的幾盆花,有模有樣地開著。蜜蜂在戶外沒有可採的花蜜了,當我開窗通風的時候,它們就飛進屋子,尋尋覓覓的。不知它們青睞的是金黃的秋菊,還是水紅的燈籠花?
那天下午,我關窗的時候,忽然發現一隻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櫺下,好像採蜜採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針刺般的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了,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蜜蜂走了,它留在我拇指上的,是一根蜂針。蜂針不長,很細,附著白色的絮狀物,我把它拔了出來。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蟄過,記得有一次在北極村,我撞上馬蜂窩,傾巢而出的馬蜂蟄得我面部紅腫,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滾。
別看這隻蜜蜂了無生氣的樣子,它的能量實在是大。我的拇指頃刻間腫脹起來,而且疼痛難忍。我懊惱極了,蜜蜂一定以為我要致它於死地,才使出它的撒手鐗。而蟄過了人的蜜蜂,會氣絕身亡,即使我把它放到窗外,它也不會再飛翔,註定要化作塵埃了。我和它,兩敗俱傷。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逝的,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的疼。天剛黑,我便鑽進被窩,想著進入夢鄉了,就會忘記疼痛。然而輾轉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不得不從床 上爬起,開啟燈,察看傷處。我想蜜蜂留在我手指上的蜂針,一定毒素甚劇,而我拔蜂針時,並沒有用鑷子,大約拔得不徹底,於是拿出一根縫衣服的針,劃了根火柴,簡單地給它消了消毒,將針刺向痛處,企圖挑出可能殘存著的蜂針。針進到肉裡去了,可是血卻出不來,好像那塊肉成了死肉,讓我駭然。想到冷水可止痛,我便拔了針,進了洗手間,站在水龍頭下,用冷水衝擊拇指。這招兒倒是靈驗,痛感減輕了不少,十幾分鍾後,我回到了床 上。然而才躺下,剛剛緩解的疼痛又傲慢地抬頭了,沒辦法,我只得起來。病急亂投醫,一會兒抹風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兒又塗抗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仍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冽地開放。我洩氣了,關上燈,拉開窗簾,求助於天。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陰天,窗外一團 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人的心真是奇怪,越是看不見什麼,卻越是想看。我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將白日我所見的景緻都抹殺掉了。我盼望著山下會突然閃現出打魚人的漁火,或是堤壩上有汽車駛過,那樣,就會有光明劃破這黑暗。然而沒有,我的眼前仍然是沉沉的無邊的暗夜。
我已經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於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我能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為月色的誘惑 。有誰會欣賞黑暗呢?然而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 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幾處呢?黑暗在這個不眠的世界上,被人為的光明撕裂得丟了魂魄。其實黑暗是潔淨的,那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繁華,褻瀆了聖潔的黑暗。上帝給了我們黑暗,不就是送給了我們夢想的溫 床 嗎?如果我們放棄夢想,不斷地製造糜爛的光明來驅趕黑暗,縱情 聲色,那麼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就是單色調的世界了。
我感激這隻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的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這乾乾淨淨的黑暗,才會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啊。
篇2
白雪的墓園父親去世的日子離除夕僅有一月之差。父親沒能過去年,可我們必須要過這個年。要排解對一個人的哀思,尤其是父親,三十天的日子未免太短太短了。我們辦完喪事後連話都很少說,除非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誰還有心情去忙年呢?然而年就像盤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樣怎麼也擺脫不掉,打又打不得,拂又拂不去,只能硬捱著。
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爐旁不停地往裡面添柴。爐蓋有燒紅的地方了,可室內的一些牆角還掛著白霜。我的臉被爐火烤得發燙。我握著爐鉤子,不住地捅火。火苗像一群金髮小矮人一樣甩著胳膊有力地踏著腳跳舞,好像它們生活在一個原始部落中一樣,而火星則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在爐壁周圍飛旋。爐火燃燒的聲音使我非常懷念父親。
我不願意離開火爐,我非常恐懼到外面去,那些在蒼白的寒氣中晃來晃去的人影大都是緊張忙年的人們,碰上他們的滿面喜氣該怎麼辦呢?火爐砌在廚房的西北角,它走兩面火牆,可以給兩個房間供暖。廚房有一條長長的走廊,直通向門口,因為廚房裡沒有另開窗戶,所以只能藉著走廊盡頭門上端的幾塊玻璃見見天光。光線艱難地沿著走廊爬行,往往爬到火爐邊緣就精疲力竭了,所以火爐周圍很少能接受到天光的愛撫,但爐火的光亮卻彌補了這一缺憾,火爐周圍的牆和爐壁以及那一塊青色的水泥地,在冬季裡總是微微地泛著爐火乳黃的光暈,好像它們被泡在黃昏中一樣。
母親躺在她的屋子裡,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她還不到五十,頭髮仍是烏色的,看見她的頭髮我就心酸。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過於她了,可她並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大放悲聲。她很少哭,有時哭也是無聲的,這種沉重的不願外露的哀思使我們非常害怕。在我年幼的時候,年前的這段時光中,母親常常是踏著縫紉機為我們做新衣裳,那種好聽的“嗒嗒嗒”的聲音就像割麥子一樣。那時候廚房裡總是熱氣騰騰,一會兒蒸年糕了,一會兒又用大鍋燒水洗衣裳了,乳白的水汽雲霧般地湧動,晃得人眼神恍惚。往往是父親撞上了我們,或者我們撞上了母親,無論誰撞了誰都要樂一陣子。
姐姐從靠近火爐的房間中歪著身子出來咳了幾聲,從她的咳聲中我知道她剛才哭過。她是我們家老大,父親的去世使她的擔子更重了一些。她啞著嗓子問我:“你老是站在爐子這兒幹嗎?”“燒火。”我說。“燒火用不著看著,讓它自己著。”姐姐說完就回屋了。
我站在火爐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總是閃現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父親睡在墓園裡,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父親現在睡著的地方是我小時候進山最害怕的地方,那時候我去採都柿和越橘總是繞過那片地方,因為那裡使我有一種莫名的憂傷。現在那裡終於成為父親的墓園,我才明白懸了多少年的心只是因為那裡會成為收留我親人的地方。現在它成了父親的墓園,我才不害怕經過那裡,我才心平氣和地第一次認真觀察那裡的景色:那裡地勢較高,背後有一個平緩的山坡,山坡上長著稀疏的樟子鬆。而坡下,也就是墓園四周卻是一大片清一色的落葉松,它們全都直直地臥在豐盈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十分年輕的樹木。再過百年,這些樹木蔚為壯觀的時候可能會使墓園看上去十分古老,它們的環繞將使靈魂越來越寧靜。站在墓園朝山下望,可以看見小路和平緩下降的山勢。樹木好像在一點點地矮下去,矮到盡頭的時候就出現了房屋和草灘,以及草灘盡頭的太陽和月亮。
爐火越來越旺了,我彷彿看見父親正推開走廊盡頭的門,微笑著朝我走來。從他去世的那時起,這種幻覺就一直存在。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出手撫了撫我的肩膀。我握著爐鉤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墓園的情景又銳利地再現。我知道父親根本不在這間房子裡,可我又像是每時每刻都見到他似的。死亡竟是這般盛氣凌人。墓園,我這樣想著回頭望了望幽暗的走廊,你現在真的成了我父親的安樂窩了嗎?
弟弟從火爐西側最小的一間房子裡走出來,走到我身旁。他黑著臉,一聲不吭地爭著搶我手中的爐鉤子,他也想來燒火。我把爐鉤子讓給他,他站在火爐那兒,用爐鉤子輕輕地敲著爐蓋。他對我說:“你進屋吧,我來燒火。”“燒火用不著看著。”我重複姐姐對我說過的話。他抬頭看看我,我知道他也不願意呆在屋子裡,他也要找一種活兒來排遣哀思,我就再也沒有多說什麼。
我走進姐姐的房間。從這個房間的視窗可以望見後菜園。天色仍然灰白,有幾隻鳥在菜園邊緣的障子上跳來跳去。
“咱媽還沒起來?”姐姐懨懨地問我。
“沒有。”我說。
“這個年怎麼過呢?”姐姐嘆息了一聲。
“是啊。”我一籌莫展。
“你說咱媽過年那天會不會哭呢?”她很擔憂地問。
“不會吧,她是知書達禮的。”我雖然這樣說,但心裡還是沒底。
“我們單位的李洪玲,她爸爸和咱爸一樣得同樣的病死了,比咱爸早死五天。她媽媽現在天天在家哭,動不動就衝李洪玲喊:‘快去車站接你爸爸回家,你爸爸回來了!’弄得全家人都神經緊張。”姐姐說。
“咱媽不會的。”我說,“她是個明白人。”
“可她今天連話都不願意說。”
“過幾天就會好的。”我站在窗前,朝菜園望著。園子中的雪因為一個冬天也無人涉足,所以顯得格外寧靜。雪地之外用障子間隔而成的小路上,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影晃來晃去。路後面的幾幢房屋的門前已經有掛燈籠的人家了,忙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我的眼前又一次地出現墓園的情景,那裡的白雪、樹木和天空中的雲霓,那裡的風和墓前的供桌,一切都那麼使人夢魂縈繞。我很想再回到廚房的火爐那兒去燒火,因為那裡的溫 暖和光線很適宜回首往事。
我轉回身,朝廚房走去。這時我突然聽見母親的房門響動的聲音,接著我聽見弟弟扔爐鉤子的聲音,他似乎是追著母親出去了。他怕她出去想不開,我們都怕這樣,所以母親一出門總得有人裝做無意地出去跟蹤。我的心絞了一下。我站在弟弟剛才站過的地方,撿起爐鉤子,掀開爐蓋,看看爐子裡全是一塊塊火紅的木炭,就又添了幾塊柴火,爐膛裡便迅速地響起一串噼哩啪啦地燃燒的聲音。火苗旺盛得不住地***爐蓋,使爐蓋微微顫動,爐蓋被燒紅的面積越來越大了,好像爐子在不停地喝酒,漸漸地醉了似的。
我心事重重地等待母親和弟弟快點回來,這種等待像推心一樣的難受。不一會兒,弟弟先開門回來了,他手裡提著一隻竹筐,裡面裝滿了碗和盤子。他神色有些喜悅,把竹筐放在牆角後神祕地走過來對我說:“咱媽想過年了,她去倉房裡收拾過年用的東西。”我如釋重負。果然,母親很快從門外進來了,她的一隻手裡提著袋麵粉,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捆被凍得又白又直的生蔥,她把它們放在鍋臺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態。
我趕緊把水壺添滿水,掀開爐圈,將水壺坐上去。我知道忙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溫 水,這種懂事的做法會使母親欣慰的。
母親把我們姊妹幾個叫到一起,向我們佈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為腿勤,大多是搞“採買”,醬油、醋、筷子、香、雞蛋、豬肉等等的東西一律歸他來買;而姐姐要搞“內務”,拆洗被褥、掃塵、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雖說是個女孩,但幹細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水、倒髒水、打掃院子、劈拌子、歸置倉房中的雜物這一類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氣,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這些戶外的活於我來講還是一種獎賞呢。母親一旦活起來,我們也就跟著活起來了。母親吩咐活兒的時候她的左眼裡仍然嵌著圓圓的一點紅色,就像一顆紅豆似的,那是父親嚥氣的時候她的眼睛裡突然生長出來的東西。我總覺得那是父親的靈魂,父親真會找地方。父親的靈魂是紅色的,我確信他如今棲息在母親的眼睛裡。
佈置完活兒,母親又對弟弟說:“往年當買的鞭炮、掛錢、對聯和紙燈籠今年一律不買了。”“我知道。”弟弟低下頭沉沉地說。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內忌諱招搖這些喜慶色彩太濃的東西,我們從小的時候就知道這種不同尋常的風俗。看來有父親和沒父親就是不一樣,我的心陡地淒涼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親面前落淚,只能幹憋著,痴痴地想著山上的墓園,墓園的白雪和那種無法形容的寧靜之氣。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親的注意了,她喚了一聲我的乳名,然後對我們說:“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掉一滴眼淚。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幾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別人家打著鬧著在一起一輩子都值得,我知足了。傷心雖是傷心,可人死了,怎麼也招不回來,就隨他去吧。你們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親了,將來的路都得自己走。你們爸爸活著時待你們都不薄,又不是沒受過父愛,也該知足了。”母親說完話,就返身進廚房幹活去了。我們姐弟三人互相一眼,就趕緊行動起來。
我擔著鐵桶朝水井走去。水井在我們家的西北方向,選擇最近的路線也要繞過七八幢房屋才能到達那裡。路上的雪可不像園子中的那麼豐厚和完整,由於人來人往的緣故,雪東一塊西一塊像補丁一樣顯眼地貼在路上,路上還有牲口的糞便和劈柈子人家留下的碎木片。走在這樣的路上心裡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天色非常蒼白,如果不到黃昏時刻,連西邊天上那一帶隱隱約約的晚霞也看不到。我垂頭走著,因為這一帶路線我熟悉得閉著眼睛都可以行走,偶爾碰上兩三個長輩的大娘和嬸子,她們大都一開口就喚著我的乳名直直地問:“你媽有心過年嗎?”“有心。”我稍稍抬頭望一望她們,接著又垂頭朝前走。繞到井臺時,才發現那裡挑水的人比往日多了。挑水的大多是男人,他們很自覺地排著隊,但是見我來了,他們全都熱情地讓我先打。我執拗地謝絕著,因為我覺得他們是在可憐我剛剛沒了父親,我不願意接受這種同情,所以我怎麼也不肯站到最前面去。我站在這些男人身後默默排著隊,我的腳下是厚厚的冰,冰呈現著一種乳黃的色彩,我就像踩著一大塊乳酪一樣。我不敢看這些男人的臉,因為他們容易使我想起父親。父親在世時,也是排在他們身後的一員。那時候這些男人在一起時有說有笑,現在因為我排在後面,他們都沉默無語。我只聽見吱吱的搖水聲和嘩嘩的倒水聲以及許多男人的腳步像螞蟻一樣慢吞吞前移的微妙的摩擦聲,其它我感受到的就是這單調的動盪之下潛藏著的深深的寂靜和寒冷。這真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我又憶起了母親眼裡那顆鮮潤的紅豆。這時我腳邊的兩隻水桶突然發出一陣狂飲的聲音,原來前面的人把水先例進我桶裡了,我只好退出隊伍,擔起兩隻桶搖搖晃晃地離開井臺。離人群遠了的時候,我才敢捧出眼淚。我哭是因為他們狠狠地同情了我,我受不了。由於哭泣我的倔勁就給提上來了,倔勁一上來力氣也就壯了起來,所以我很快走到家門口了。我把水擔進廚房,廚房裡有霧濛濛的水汽,母親正守著一隻大盆洗涮碗碟,而姐姐則蒙著一塊頭巾站在一把椅子上掃塵。母親吩咐我把水倒進缸裡後抱一些柴火進來,因為爐子裡的火不多了。我鼻音濃重地應著。母親便問:“沒出息的,又偷著出去哭了?”“他們非要我先打水,我受不了。”我說。“過了年他們就不會這樣了。何況,你一定是見著他們不吭不響了,所以人家才可憐你。”母親淡淡地說。
年已經像一個許多天沒吃東西的大肚羅漢一樣氣喘吁吁地走到門檻了,只要稍稍開一下門,它就會飢腸轆轆地進來。再有兩天就是年三十,我們要依照風俗去山上請爸爸回家過年。一大早,母親就起來忙著煎魚、炒雞絲和攤雞蛋,她做這些都是上墳用的,而我們姐弟三人則在裡屋為父親列印紙錢。為了讓父親在那邊最富有,所以我們總是用面值一百元的錢幣來打紙錢。心細的姐姐說票子都是大的父親買東西怕找不開,所以我們才又打了一些角角分分的零錢。等一切都準備停當我們將要出發的時候,母親突然說:“讓我也去吧。”母親垂下手,很自然地徵求我們的意見。我和弟弟同時看姐姐,因為她最具有發言權。姐姐說:“你別去了,我們去就行了。”“可我還一次也沒去過呢。”母親很有些委屈地說,好像我們剝奪了她探望丈夫的權利似的。“可你一去又得哭了。”姐姐直率地說。“我保證不哭。”母親幾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氣了,她飛快地摘掉圍裙,衝進裡屋去找圍巾和手套。姐姐仍然心有餘悸地問我:“你猜她去了會哭嗎?”“我想會的。”我說。“肯定要哭。”弟弟補充說。“那就不讓她去了。”姐姐說完,我們姐弟三人趁她還沒出來就先溜出家門。我們像小偷一樣飛速地沿著障子邊東拐西拐地躥上公路,很快就把母親甩掉了。她不知道父親墓園的確切位置,而且她發現我們是故意擺脫她之後,她絕對不會再追趕我們的。
天氣極其寒冷,連空中亂響的爆竹聲也是寒冷的。進山之後,我們的目光不停地朝父親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別歸家似的那麼望眼欲穿。有幾隻大鳥在墓地上面的樹梢盤桓,像墓園守望者一樣。我們到達父親身邊時就像看見上帝一樣一齊跪下,我們做著最古老的祭奠。紙錢焚化時的氤氳煙霧使我彷彿看見了父親的雙手,他的確隔絕了我們,這雙手我們再也牽不到了。這時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親,她若站在這裡會怎樣呢?
告別墓園走回家時已近晌午。廚房裡很溫 暖,爐火很旺。母親頭也不抬地守著一隻盆子剮魚,看來她是生了氣了,她很少這樣對我們生氣。我們洗過手後趕緊各就各位地忙自己分內的活,這時母親突然直直地問:
“你們招呼你爸爸回家過年了嗎?”
“招呼了。”弟弟心驚膽顫地說。
“怎麼招呼的?”母親抬起頭,我望見她的眼圈是紅的,她一定哭過。
“我們說,家裡什麼東西都準備好了,爸爸你回家過年吧。”弟弟說這話時聲音微妙極了。
“再沒說別的?”
“我說了讓他保佑弟弟今年考上大學。”我惴端地補充。
“你還想讓他這麼操心?”母親不留情面地擠兌我,只能說明剛才不讓她去墓園她不痛快。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著,眼淚似乎又要流出來了,我趕緊走到火爐那去捅火。
“沒事了,你們都該幹啥就幹啥去吧。”母親嘆息了一聲,不再追究了。
年三十,按照母親的吩咐姐姐必須回婆家過年,她不願意因為失去丈夫而滯留女兒在家陪著自己,那麼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為了不惹她傷心,我們在那一天都表現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午夜之時,外面的爆竹聲連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們家雖然沒放爆竹卻也彷彿放了似的,從院子四周不停地傳來僻僻啪啪的聲音。母親像往年一樣以家庭主婦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餃子,而我和弟弟則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擺菜、筷子、酒杯和食碟。這是一個最難熬的時刻,只要過了除夕,年也就算過去,生活又會平穩起來。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氣是冷的,沒有雪花降臨預兆來年是個豐年。我們無法抗拒地看著年的到來。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經蒼老了,疲憊了,似乎它的每一個腳步都是遲暮的。我的眼前又閃現出了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星光一定像螢火蟲似的飛向那裡。
我們坐在桌前舉起酒杯為新年做著陳舊的祝福。母親神情極其鎮靜。當我祝福她長壽,而弟弟依照慣例跪下磕頭為她祈求萬福的時候,她的慈祥就像陽春三月的植物一樣豐滿地復甦了。母親也同樣祝福我們,說著那些我們晚輩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吉祥話,這使我們覺得這個年裡我們將與眾不同。自始至終,她沒有落一滴淚,她的眼睛裡收留著那個柔軟的孩子般地棲息在她眼底的靈魂——那枚鮮紅的亮點同母親的目光一起注視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創造的共同的孩子。這是一個溫 暖的略帶憂傷氣息的除夕,它伴著母親韌性的生氣像船一樣駛出港口了。我大大地鬆了口氣。那天夜晚,爐火十分溫 存,室內優柔的氣氛使我們覺得春天什麼時候偷偷溜進屋裡來了。
初一的時候天忽然下起漫無邊際的大雪。冬天的早晨本來就來得晚,雪天的早晨就更像凌晨之時的天色了,所以我很遲才從夢中醒來。從床 上爬起來,覺得屋子裡暖洋洋的,用手試試火牆,才知母親早已起來生過火爐了,我忽然有一種要哭的慾望 。窗外十分寧靜,菜園之外的道路上沒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經過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沉沉地休息,整個小鎮像癱瘓了似的。我披好衣裳,下地,走進廚房。先看爐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後就穿過黃昏似的走廊去母親的房間。可我突然發現母親不在房間裡,她的房間收拾得十分乾淨。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間把他從床 上搖醒,問他:“媽媽去哪兒了?”“不知道。”他睡眼惺鬆地回答。“她不見了。”我說。“不會走遠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衣起來跑到屋外的院子裡去找母親,他先去了廁所,然後又進了倉房,但怎麼也沒能找到。“會不會去挑水了呢?”弟弟問。“不會,水桶都在家裡。”我們急得幾乎要放聲哭了。正在這時,姐姐和姐夫回門來了,姐姐一進來就感覺到氣氛不正常,她焦急地問我:“咱媽怎麼了?”“昨晚她還在,早晨醒來時她不見了,她是生了爐子後走的。”我說。“你們怎麼不好好看著她?”姐姐埋怨著我們,眼裡噙滿淚花。
母親會不會因為一時思念成疾而真的拋下我們呢?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母親會不會去那裡了呢?沒等我來得及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告訴姐姐,母親突然推門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她的身上落著許多雪,她圍著一條黑色的頭巾,臉色比較鮮潤,目光又充滿了活力。
“你去哪兒了,急死我們了。”姐姐說。
母親摘下圍巾,上上下下地拍打著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別人家的園子偷花去了。她輕輕地告訴我們:“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嗎?”我們問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瞼低聲地說,“我見到他的墳時心裡跳得跟見到其它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們全都垂下頭來,真後悔那天沒有帶她去墓園。
“他那裡真好。”母親有些迷醉地說,“有那麼多樹環繞著,他可真會找地方。春天時,那裡不知怎麼好看呢。”她說完走進裡屋把圍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廚房,戴上圍裙。我見她髮絲烏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現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雪稠得像一片白霧,父親被罩在這清芬的白霧中。
母親掀開爐圈去看爐膛的火,這時我才吃驚地發現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為那顆紅豆已經消失了!看來父親從他嚥氣的時候起就不肯一個人去山上的墓園睡覺,所以他才藏在母親的眼睛裡,直到母親親自把他送到住處,他才安心留在那裡。他留在那裡了,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勇氣,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氣。窗外的大雪無聲而瘋狂地漫卷著,我忽然明白母親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積蓄將使回憶在她的餘生中像爐火一樣經久不息。這時母親溫 和地轉過身來問我們:“早飯你們想吃點什麼?”
篇3
逝川大約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種被當地人稱為“淚魚”的魚就從逝川上游哭著下來了。
此時的漁民還沒有從漁汛帶給他們的疲乏和興奮中解脫出來,但只要感覺到入冬的第一場雪要來了,他們就是再累也要準備捕魚工具,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打上幾條淚魚,才算對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穫。
淚魚是逝州獨有的一種魚。身體呈扁圓形,紅色的鰭,藍色的鱗片。每年只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後才出現,它們到來時整條逝川便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這種魚被捕上來時雙眼總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淚珠,暗紅的尾輕輕擺動,藍幽幽的鱗片泛出馬蘭花色的光澤,柔軟的鰓風箱一樣呼嗒呼嗒地翕動。漁婦們這時候就趕緊把丈夫捕到的淚魚放到碩大的木盆中,安慰它們,一遍遍祈禱般地說著:“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從逝川被打撈上來的淚魚果然就不哭了,它們在岸上的木盆中游來游去,彷彿得到了意外的溫 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聽逝川在初冬時節的悲涼之聲 ,那麼只有打撈淚魚了。
淚魚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從上游下來,所以漁民們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黃色的,遠遠看去像是一隻只金碗在閃閃發光。這一帶的漁婦大都有著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單眼皮,肥肥的嘴脣。她們走路時發出咚咚的響聲,有極強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驚人。漁婦們喜歡包著藏青色或銀灰色的頭巾,無論長幼,都一律梳著髮髻。她們在逝川岸邊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壯的黑樺樹。
逝川的源頭在哪裡漁民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從極北的地方來。它的河道並不寬闊,水平如鏡,即使盛夏的暴雨時節也不呈現波濤洶湧的氣象,只不過嫋嫋的水霧不絕如縷地從河面向兩岸的林帶蔓延,想必逝川的水應該是極深的吧。
當晚秋的風在林間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樹葉時,敏感的老漁婦吉喜就把捕撈淚魚的工具準備好了。吉喜七十八歲了,乾瘦而駝背,喜歡吃風乾的漿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語。如果你乘著小船從逝川的上游經過這個叫阿甲的小漁村,想喝一碗噴香的茶,就請到吉喜家去吧。她還常年備著男人喜歡抽的菸葉,幾桿銅質的煙鍋齊刷刷地橫躺在櫃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認識吉喜並不困難。在阿甲,你走在充滿新鮮魚腥氣的土路上,突然看見一個豐腴挺拔有著高高鼻樑和鮮豔嘴脣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輕時的吉喜,時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髮髻高綰,明眸皓齒,夏天總是穿著曳地的灰布長裙,吃起生魚來是那麼惹人喜愛。那時的漁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飯不思的,就要想著看看吉喜吃生魚時的表情。吉喜光銳的牙齒嚼著雪亮的鱗片和嫩白的魚肉,發出奇妙的音樂聲,害病的漁民就有了吃東西的慾望 。而現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漁村,你看哪一個駝背的老漁婦在突然抬頭的一瞬眼睛裡迸射出雪亮的魚鱗般的光芒,那個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從凌晨五時悄然來臨的。吉喜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暗自說了不少上帝的壞話。正罵著,她聽見窗櫺發出刮魚鱗一樣的嚓嚓的響聲。不用說,雪花來了,淚魚也就要從逝川經過了。吉喜覺得冷,加上一陣拼命的咳嗽,她的黨 全被驚醒了。她穿衣下炕,將火爐引著,用鐵質托架烤上兩個土豆,然後就點起油燈,檢查捕淚魚的網是否還有漏洞。她將網的一端拴在火牆的釘子上,另一側固定在門把手上,從門到火牆就有一幅十幾米長的魚網像疏朗的霧氣一樣飄浮著。銀白的網絲在油燈勃然跳花的時候呈現出琥珀色,吉喜就彷彿聞到了樹脂的香氣。網是吉喜親手織成的,網眼還是那麼勻稱,雖然她使用木梭時手指不那麼靈活了。在阿甲,大概沒有人家沒有使過吉喜織的網。她年輕的時候,年輕力壯的漁民們從逝川進城回來總是帶回一團 團 雪白的絲線,讓她織各種型號的網,當然也給她帶一些頭巾、首飾、鈕釦之類的飾物。吉喜那時很樂意讓男人們看她織網。她在火爆的太陽下織,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織,有時織著織著就睡在魚網旁了,網雪亮地環繞著她,猶如網著一條美人魚。
吉喜將蒼老的手指伸向網眼,又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接著去看烤土豆熟了幾成,然後又燒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畢時,天猶猶豫豫地亮了。從灰濛濛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見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澤。吉喜的木屋就面對著逝川,河對岸的林帶一片蒼茫。肯定不會有鳥的蹤跡了。吉喜會兒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噥了一句什麼,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來人是胡 會的孫子胡 刀。胡 刀懷中擁著一包茶和一包乾棗,大約因為心急沒戴棉帽.頭髮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像是頂著一張雪白的麵餅,而他的兩隻耳朵被凍得跟山植一樣鮮豔。胡 刀懊喪地連連說:“吉喜大媽,這可怎麼好,這小東西真不會挑日子,愛蓮說感覺身體不對了,挺不過今天了,唉,淚魚也要來了,這可怎麼好,多麼不是時候……”
吉喜把茶和幹棗收到櫃頂,一眼手足無措的胡 刀。男人第一次當爸爸時都是這麼慌亂不堪的。吉喜喜歡這種慌亂的神態。
“要是淚魚下來時她還生不下來,吉喜大媽,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淚魚,唉,真的不是時候。還差半個月呢,這孩子和淚魚爭什麼呢……”胡 刀垂手站在門前翻來覆去地說著,並且不時地朝窗外看著。窗外能有什麼?除了雪還是雪。
在阿甲漁村有一種傳說,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戶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麼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當然這裡沒有人遭災,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穫的。淚魚不同於其它魚類,它被網掛上時百分之百都活著,大約都是一斤重左右,體態勻稱玲瓏。將這些藍幽幽的魚投入注滿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時再將它們放回逝川,它們再次入水時便不再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了。
有誰見過這樣奇異的魚呢?
吉喜打發胡 刀回家去燒一鍋熱水。她吃了個土豆,喝了碗熱茶,把捕魚工具一一歸置好,關好火爐的門,戴上銀灰色的頭巾便出門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漁村在雪中顯得規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顆顆被糖醃製的蜜棗一樣。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顯得那麼消瘦,她似乎能感覺到淚魚到來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顫了。她想起了胡 刀的祖父胡 會,他就被葬在逝川對岸的松樹林中。這個可憐的老漁民在七十歲那年成了黑熊的犧牲品。年輕時的胡 會能騎善射,圍剿龜魚最有經驗。別看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卻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時的吉喜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胡 會那時常常到吉喜這兒來討煙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 會幫忙張羅蓋起來的。那時的吉喜有個天真的想法,認定百裡挑一的她會成為胡 會的妻子然而胡 會卻娶了毫無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 會結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魚,她看見迎親的隊伍過來了,看見了胡 會胸前戴著的愚蠢的紅花,吉喜便將木盆中滿漾著魚鱗的腥水兜頭朝他澆去,並且發出快意的笑聲。胡 會歉意地衝吉喜笑笑,滿身腥氣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條花紋點點的狗魚,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胡 會曾在某一年捕淚魚的時候告訴吉喜他沒有娶她的原因。胡 會說:“你太能了,你什麼都會,你能挑起門戶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簷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
吉喜恨恨地說:“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
吉喜想,一個漁婦如果不會捕魚、制乾菜、晒魚乾、釀酒、織網,而只是會生孩子,那又有什麼可愛呢?吉喜的這種想法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在阿甲,男人們都欣賞她,都喜歡喝她釀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菸葉,喜歡看她吃生魚時生機勃勃的表情,喜歡她那一口與眾不同的白牙,但沒有一個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蒼老,兩岸的樹林卻愈發蓊鬱了。
吉喜過了中年特別喜歡唱歌。她站在逝川岸邊刳生魚時要唱,在秋季進山採蘑菇時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頂晾制乾菜時要唱,在傍晚給家禽餵食時也要唱。吉喜的歌聲像炊煙一樣在阿甲漁村四處瀰漫,男人們聽到她的歌聲就像是聽到了淚魚的哭聲一樣心如刀絞。他們每逢吉喜唱歌的時候就來朝她討煙吃,並且親切地一遍遍地叫著“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煙末,將煙鍋擦得更加亮堂,銅和木紋都顯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歡聽男人們喚她“吉喜吉喜”的聲音,那時她就顯出小鳥依人的可人神態。然而吃完她煙的男人大都拍拍腳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給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裡斑斑駁駁的樹影。吉喜過了四十歲就不再歌唱了,她開始沉靜地迎接她頭上出現的第一根白髮,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為女人們接生,她是多麼羨慕分娩者有那極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為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為她剛剛說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 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溼溼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麼感覺不對的地方。胡 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牆角戳冰眼的鐵釺子碰倒了,發出“噹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 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 刀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 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 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 刀了:“你這麼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 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麼會接生,我怎麼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麼送進去的,就怎麼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 刀這才領會他在這裡給產婦增加精神負擔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著,十分可笑可愛。
胡 刀家正廳的北牆上掛著胡 會的一張畫像。胡 會歪戴著一頂黑氈帽,叼著一杆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後合。胡 會從城裡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 會揹著一個皮兜,手中拿著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麼,胡 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 會。她當時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誰這麼糟踐你?”
胡 會說:“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在老眼昏花地看著這幅畫像,看著年輕的胡 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後了。產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後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戶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著。
胡 刀站在院子的豬圈裡給豬續乾草。有些乾草屑被風雪給捲起來,像一群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簷前挑乾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髮上落著乾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地沉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 會從逝川的上游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隻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隻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隻搖著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吉喜笑著將她體味到的類似螞蟻、青蛙、叭兒狗的三種不同形象說與胡 會。胡 會也笑了,現出很滿意的神態,然後甩給吉喜一條剛打上來的細鱗魚,看著她一點點地吃掉。吉喜進了屋,在昏暗的室內給胡 會準備茶食。胡 會突然攔腰抱住了吉喜,將嘴脣貼到吉喜滿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發出逝川獨有的氣息,胡 會長久地吸吮著這氣息。
“我遠遠走來時是個啥形象?”胡 會咬了一下吉喜的嘴脣。
“螞蟻。”吉喜氣喘吁吁地說。
“快到近前呢?”胡 會將吉喜的腰摟得更緊。
“青蛙。”吉喜輕聲說。
“到了你面前呢?”胡 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脣。
“搖著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說著抖了一下身子,因為頭上的乾草屑落到脖頸裡令她發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著你時呢?”胡 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撩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麼也沒說,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麼。而當胡 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著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這時是隻吃人的老虎。”
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溼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裡洋溢著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 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餵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 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 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 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菸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 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著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 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唉,你是多麼像一隻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這才來到產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婦從毯子下伸出一隻溼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著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產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產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在這麼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產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麼嬌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產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並且口口聲聲罵著胡 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 刀,你怎麼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轉暗了,胡 刀已經給豬續完了乾草,正把劈好的乾柴攏成一捆,預備著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著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杆映襯著,就像是溫 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色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著,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乾爽的葦蓆已經潮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裡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別傷著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產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 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產婦挪了一下腿說:“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產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為什麼要哭,為什麼有著藍色的鱗片,為什麼在初雪之後才出現,可爸媽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麼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產婦又一次呻吟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水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佔據著各個水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裡的水早已準備好了,漁婦們包著灰色或藍色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著銀白的樹掛,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著河水、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 已經從逝川上游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彷彿萬千只小船從上游下來了,彷彿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湧來了,彷彿所有樂器奏出的最感傷的曲調彙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 ,使阿甲漁村的人沉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著尾巴,眼裡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色,而她包著的頭巾則成為蒼藍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夜越來越深了,胡 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抽空跑回家裡,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著一雙大眼呆呆地望著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媽,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 刀說。
“你守她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說。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準——”胡 刀吞吞吐吐地說,“沒準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挺不過今夜,十二點前準生。”吉喜說。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換上一根新蠟燭,給產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產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午夜十一時許,產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吟著,最後便大聲叫喚。見到胡 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 刀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她擎著它站在產婦身旁。羊水破裂之後,吉喜終於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熟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露出來,這顆成熟的果實呈現著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產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麼嬌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
那顆猩紅的果實終於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瀰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沉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產婦呼吸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熟的果實微微顯露出來。產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衝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著:“胡 刀胡 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兒女雙全了!”
胡 刀興奮得像只採花 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像看著一位功臣。產婦終於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鮮血點點的溼潤的葦蓆上,為能順利給胡 家添丁進口而感到愉悅。
“吉喜大媽,興許還來得及,您快去逝川吧。”產婦疲乏地說。
吉喜將滿是血汙的手洗淨,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包上頭巾走出胡 家。路過廳堂,本想再看一眼牆上胡 會的那張洋相百出的畫像,不料牆上什麼畫像也沒有,只有一個木葫蘆和兩把木梭吊在那兒。吉喜吃驚不小,她剛才見到的難道是胡 會的鬼魂?吉喜詫異地來到院子,空氣新鮮得彷彿多給她加了一葉肺,她覺得舒暢極了。胡 刀正在燒著什麼,一簇火焰活躍地跳動著。
“你在燒什麼?”吉喜問。
胡 刀說:“俺爺爺的畫像。他活著時說過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孫子,就由他的畫像來看。要是重孫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掛在牆上了。”
吉喜看著那簇漸漸熄滅的火焰淒涼地想:“胡 會,你果然看到重孫子了。不過這胡 家的血脈不是由吉喜傳播下來的。”
胡 刀又說:“俺爺爺說人只能管一兩代人的事,超不過四代。過了四代,老人就會被孩子們當成怪物,所以他說要在這時毀了他的畫像,不讓人記得他。”
火焰燒化了一片雪地,它終於收縮了、泯滅了。藉著屋子裡反映出的燭光,雪地是檸檬色的。吉喜聽著逝川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嗚咽聲,不禁淚滾雙頰。她再也咬不動生魚了,那有質感的鱗片當年在她的齒問是怎樣發出暢快的叫聲啊。她的牙齒可怕地脫落了,牙床 不再是鮮紅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曠日持久被煙熏火燎的老牆。她的頭髮稀疏而且斑白,極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這麼流著淚回到她的木屋,她將魚網搭在蒼老的肩頭,手裡提著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瓏剔透,許多漁婦站在盛著淚魚的木盆前朝吉喜張望。沒有那種悲哀之聲 從水面飄溢而出了,逝川顯得那麼寧靜,對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黃金鋪在地上。吉喜將同下到江 裡,又艱難地給木盆註上水,然後呆呆地站在岸邊等待淚魚上網。子夜之後的黑暗並不漫長,吉喜聽見她的身後有許多人走來走去。她想著當年她澆到胡 會身上的那盆刳魚水,那時她什麼也不怕,她太有力氣了。一個人沒有了力氣是多麼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將頭巾的邊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開始起第一片網。網從水面上刷刷地走過,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使她的心一陣陣下沉。一條淚魚也沒捕到,是個空網,蒼白的網攤在岸邊的白雪上,和雪融為一體。吉喜毫不氣餒,總會有一條淚魚撞入她的網的,她不相信自己會兩手空空離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曙色已經微微呈現的時候,吉喜開始起第二片網。她小心翼翼地拉著第二片網上岸,感覺那網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著,心想至少有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嵌在網眼裡。她一心一意地收著網,被收上來的網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麼也沒看見。當網的端頭垂頭喪氣地輕輕顯露時,吉喜驀然醒悟她拉上來的又是一片空網。她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為什麼感覺網沉甸甸的,卻一無所獲呢?最後她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力氣不比從前了,起同時網就顯得沉重了。
天色漸漸地明瞭,篝火無聲地熄滅了。逝川對岸的山赫然顯露,許多漁民開始將捕到的淚魚放回逝川了。吉喜聽見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淚魚入水時的聲音。淚魚紛紛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彷彿看見了它們那藍色的脊背和紅色的鰭,它們的尾靈巧地擺動著,遊得那樣快。它們從逝川的上游來,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淚魚是多麼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卻能歲歲年年地暢遊整條逝川。而人卻只能守著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為它岸邊的墳冢,聽它的水聲,依然望著它。
吉喜的嗓音嘶啞了,她很想在逝川岸邊唱上一段歌謠,可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會發聲了。兩片空網攤在一起,晨光溫 存地愛撫著它們,使每一個網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澤。
放完淚魚的漁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他們帶著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帶著木盆和漁網,而溫 暖的篝火灰燼裡則留有狗活潑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來,將兩片魚網攏在一起,站在空蕩蕩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個木盆。她艱難地靠近木盆,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木盆的清水裡竟遊著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它們那麼悠閒地舞蹈著,吉喜的眼淚不由瀰漫下來了。她抬頭望了望那些回到漁村的漁民和漁婦,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們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在天際,使阿甲漁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搖晃了一下,她很想讚美一句上帝,可說出的仍是詛咒的話。
吉喜用盡力氣將木盆拖向岸邊。她跪伏在岸邊,喘著粗氣,用瘦骨嶙峋的手將一條條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這最後一批淚魚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