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集摘抄

  30年來,遲子建在小說和散文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下面是小編整理的,以供大家閱讀。

  :薩爾圖落日

  十九世紀末,隨著中東鐵路的修建,薩爾圖站出現了。薩爾圖,是蒙古語,“有月亮的地方”之意。在此之前,薩爾圖只是清朝蒙旗杜爾伯特的遊獵地,沒有定居的村落,這一帶也就成了一片未被開墾的處女地。所以從某種意義來說,鐵路是這片荒原的鏵犁。

  薩爾圖,就是大慶的前身。如今,它是大慶最大的一個區。如果你是外地人,來大慶旅行,聽到同乘的旅客說,快到薩爾圖了,你完全可以收拾行囊,做下車的準備了。這個老地名,在這一帶人的心目中,根深蒂固。看來沾染了日月精氣的名字,永不隕落。

  大慶名字的由來,相信共和國出生後的人都會知道的。1955年,鬆遼石油勘探局在安達一帶進行石油資源的勘探,發現油田,開始了開採。1959年9月,共和國十週年慶典前夕,鑽井噴油了,因而這個新興的石油城就被命名為“大慶”市。鐵人王進喜的故事,也由此家喻戶曉。

  從“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口號中,我們可以知道那個年代的大慶是風光無限的,來大慶取經的人絡繹不絕。石油是重要的資源,被稱為“液體黃金”,可以說,是大慶為新中國前行的馬達,注入了最強勁的動力。從這個意義來說,這是一座可以彪炳青史的城市。

  當你接近大慶的時候,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可以看見豎立在油田上的那一棵棵“採油樹”,工人們叫它“磕頭機”,因為它迴圈往復地頓著頭。它這姿態,很像哲學家,不斷地向大地發出詰問。

  石油的重要性,我們從“兩伊戰爭”,從美國對伊拉克的戰爭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為了佔有石油,近兩年,一些發達國家甚至把觸角伸向了南極,據說那兒的石油儲量相當可觀。石油是不可再生的資源,所以從2002年開始,國家對大慶石油的開採量開始調減,這也使大慶正經歷著一個艱難的轉型期。不過,大慶除了石油之外,還有豐富的天然氣。他們的經濟,因為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仍然處在前列。

  大慶的城市建設比較“大手筆”,馬路寬,廣場多,房屋之間的間距大。在那兒,很少會看到其他城市常有的塞車情形。所以來到大慶,你會覺得天高地闊,沒有壓迫感。

  我去大慶的次數較多,是因為公公曾住在那兒。我和愛人,常常會在假日時聚在一起,從哈爾濱出發,去看望老人。哈爾濱到大慶區間執行的列車較多,我們通常是下午去,住一夜後,第二天傍晚再返回。所以來去的路上,常常會看到落日的情景。北方荒原的落日,無論冬夏,總是帶著股凌厲的氣勢,它沉淪的時候,不是蔫頭蔫腦、無精打采的,它大概知道那是它在人間最後的舞蹈了,所以把通身的光華都爆發出來了,落得朝氣蓬勃、激昂澎湃的,帶著一股豪情,欣然與黑暗赴約!通常是,它那金燦燦的光芒穿透了列車的玻璃,讓車廂裡流光溢彩。我們沐浴著暖融融的夕照,就彷彿被泡在蜜中一樣。六年前,公公在大慶去世,我和愛人一起送走了老人家。而僅僅過了兩個多月,我又在故鄉,永久地送走了愛人。從此後,荒原上的落日,就深深地埋藏在了我心底。那不朽的落日,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炬,照亮了我最美的歲月。

  :水墨丹青哈爾濱

  沒來過哈爾濱的朋友,徵詢我什麼季節來這裡好時,我總是回答:冬天!是啊,哈爾濱號稱“冰城”,如果不看銀裝素裹的她,那等於沒有見到這位佳人最美的一面,令人遺憾。

  關於“哈爾濱”地名的由來,存在著多種說法。有人說這是由滿語“晒魚網”衍生而來的,還有人說是蒙語“平地”之意。而俄國人認為,“哈爾濱”是通古斯語,指“渡口”。

  不管哪一種說法,都可以看出,哈爾濱最初的人間煙火,是遊獵民族生起的。這樣的煙火,野性,蓬勃,妖嬈,生生不息!

  如果讓我給哈爾濱這張名片打上幾個關鍵詞的話,我會寫:冰雪、教堂、步行街、啤酒、列巴紅腸。

  在中國,最適宜過聖誕節的城市,莫過於哈爾濱。十二月下旬,通常是這裡雪下得最大的時候。此時,太陽島的冰雪博覽會開幕在即,冬泳比賽如火如荼。你來到哈爾濱,一定要記得穿上羽絨服,這樣,才能抵禦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嚴寒。夜晚的冰雪大世界燈火璀璨,晶瑩剔透的冰牆與飛旋的光束,構築了一個人間的水晶世界。當你在黑夜裡,乘著雪爬犁在冰道上飛馳時,看著眼前搖曳的五彩光影,會有在天宮的逍遙感。玩久了,如果你不勝嚴寒,牙齒打顫,手足發木,完全可以在雪地上,和著熱烈的音樂節拍,跳起歡快的舞蹈。當然,你也可以推開江北那些裹著毛氈的小酒店的門,與三兩朋友,要上一壺燒酒,一盆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溫潤肺腑,暢敘友情。

  有著百年曆史的中央大街,是條步行街,由花崗石鋪就,大約三里長。雖然在商業成為霸主的那幾年,街兩側的一些老建築死於非命,但儲存下來的歐式建築,還是很多。所以有人說,走在中央大街,其實就是行走在建築藝術博物館裡。在這條街上,你可以看見老的松浦洋行,它是這條街上巴洛克風格的標誌性建築;而聲名遠播的馬迭爾旅館,張揚的則是新藝術運動的精神,簡捷流暢,典雅靈動。如今的婦女兒童用品商店,是舊時的協和銀行,從它身上,你可以體味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風格。你在這條街上走累了,冬天的時候,可以到華梅西餐店和馬迭爾旅館要上一杯熱咖啡,舒緩筋骨;夏季時,則可以在街角的露天食肆買上一瓶冰鎮啤酒,痛飲一番。哈爾濱啤酒,清冽動人,回味綿長,是盛夏時節哈爾濱人不可或缺的“甘霖”。

  哈爾濱的教堂很多,最著名的,是位於透籠街的聖·索非亞大教堂,此外還有東大直街上的聖母守護教堂、尼古拉教堂,以及士課街的天主教堂。這些教堂宛如一盞盞神燈,照耀著塵世中疲憊的旅人。

  除了冬天,涼爽宜人的哈爾濱之夏也是迷人的。這時節,很多人家都喜歡在週末時去太陽島野餐。秋林公司俄式風味的列巴紅腸,是野餐必帶的食品。列巴,也就是大面包,是用啤酒花做酵母,用白樺木燻烤的,外焦裡嫩。而力道斯紅腸,肥而不膩,是下酒的好菜。

  當然,歷史上,哈爾濱也有其沉重慘烈的一面。參觀一下東北烈士紀念館和位於平房的731細菌部隊遺址,會幫你重溫這片土地曾有的壯懷激烈的抗日情懷,以及漫漫長夜中的血雨腥風。你也許會明白,為什麼這片土地的夕陽,會濃烈如血。

  哈爾濱的四時風景,不管怎樣變幻,總有著抹不去的清麗,脫不去的莊嚴!我總覺得,白山黑水間的它,無論在哪個季節,呈現給世人的,都是一幅幅耐人尋味的水墨丹青畫。它不以濃豔和華麗吸引人的眼球,而是以經久的淡雅和素樸示人。這樣的美,恰如飛雪,滿目燦爛,永不凋零!

  :廢墟上的雄鷹和蝴蝶

  在墨西哥城國民宮觀看壁畫大師里維拉的作品,恍如置身於南美的伊瓜蘇大瀑布前,那斑斕的色彩,洶湧澎湃的氣勢,立刻讓你覺得你與大手筆相逢了。這數十米長的巨幅壁畫,向我們展現的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墨西哥民族歷史的風雲畫卷,我們從中能看到西班牙殖民者的入侵,看到美法入侵,看到印第安人不屈的反抗,看到伊達爾戈神父發起的獨立運動。畫面上刀光劍影,戰馬、鎧甲、長矛、弓箭、炮火、槍支,硝煙,向我們講述了不同時代的血雨腥風。相比於這些充滿了戰爭意味的壁畫,我更喜歡二層迴廊的幾幅作品,那裡有頭戴花冠的神靈,染布和造紙的婦女,以及持鍬種玉米的男人。環繞著他們的,是火山,阿茲特克金字塔,廟宇,水渠和樹木。這些風景和人物,好像沐浴在晚霞中,給人無以倫比的安詳感。

  那一瞬間,兩個里維拉站在了我面前,一個是拔劍怒吼的鬥士,一個是柔情似水的詩人。

  里維拉不僅僅因為他的壁畫在墨西哥家喻戶曉,還因為他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越來越為人們所熟悉和熱愛的著名畫家——弗裡達·卡洛。

  2002年,隨著薩爾瑪·海耶克主演的電影《弗裡達》的上映,這位一生經歷傳奇、有著驚人美貌和才華的女畫家,頓時風靡世界,成為很多人心目中的偶像。

  弗裡達·卡洛出生於墨西哥,她的父親是猶太人,母親則是混合著西班牙與印第安血統的墨西哥人。卡洛六歲時患小兒麻痺,十八歲遭遇車禍,一根鋼柱刺穿了她的骨盆,全身十多處骨折。這次事故造成的惡果,使她一生經歷了大大小小三十多次的手術。然而病床和輪椅並沒有囚禁她,卡洛奇蹟般地站了起來。她在自己出生的“藍屋”中作畫,並與少年時代的偶像里維拉結合。里維拉比她大二十歲,又高又胖,而卡洛嬌小玲瓏,他們的結合,被人形容為“大象和鴿子的結合”。就是這隻輕靈的鴿子,銜著畫筆,把她自己,以及她所經歷的血淋淋的一切,坦然而醒目地呈現給世人。

  電影《弗裡達》和關於卡洛的一些傳記,大多把里維拉描繪成一個生性風流的傢伙,而把卡洛描寫成一個受害者。其實,他們都是不安分於在一己河床流淌的河流,追究誰先於誰而不忠,並沒多大意義。重要的是,里維拉一生不停地沾花惹草,但他最愛的是卡洛;而愛過男人又愛過女人的雙性戀者卡洛,最終能留在她內心深處的人,無疑是里維拉。儘管卡洛聲稱她一生遭遇過兩次事故,一次是車禍,一次是里維拉,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兩次事故成就了她的藝術。他們是彼此的地獄,更是彼此的天堂。

  走進藍屋,與在國民宮看里維拉的壁畫,心情是不一樣的。藍屋是卡洛的出生地,也是她的死亡地。卡洛的作品,大多誕生在這裡。藍屋外的牆壁是一色的海藍色,花園裡生機盎然。這亙古常青的海藍色和這綠樹紅花的花園,對比起卡洛傷殘的一生,總讓人有些壓抑和憂傷。里維拉和卡洛都信仰共產主義,是共產黨員,在卡洛的陳列室,我看到了她畫的一幅毛澤東主席的肖像。卡洛還曾與在墨西哥避難的托洛茨基相戀過,她的《布幔之間》,描繪了那一段情。

  展廳裡有很多幅卡洛不同時期的照片,她那幾乎連成一體的漆黑濃重的一字眉、深沉明淨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脣角、微翹的下巴,看上去是那麼的堅毅、高貴而冷豔。卡洛因為不堪病痛的折磨,依賴上了烈酒、香菸和麻醉品,它們像火焰一樣為她照亮了畫布時,也讓她的身體經受了一次又一次靜靜的焚燒,將她無聲地推到了懸崖邊。藍屋展示的卡洛的畫作中,有《受傷的小鹿》,《一些小刺痛》,幾幅自畫像以及一些靜物畫。同行者中,有人在尋找那幅幾乎成為她的代表作的《斷裂的脊柱》,可我不想再看刺中卡洛的鋼柱,不想看她的眼淚和遍佈於身的鋼釘,因為已看到的畫作中,她那裸露著的滴血的心臟,身上橫插著的箭矢,以及那哀怨而不屈的眼神,已深深刺痛了我。我匆匆走出了藍屋,在戶外的花園裡,大口大口地吸氣。

  1953年,抱病參加了個人畫展後的卡洛,因右腿感染了壞蛆而遭截肢。卡洛大概不想再站起來了,1954年,她畫了《生命萬歲》。畫面上的幾個西瓜,有的完整,有的被剖開,她大概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經“瓜熟蒂落”,是向世人告別的時刻了。她剖開的西瓜,是那麼的成熟,汁液旺盛,鮮濃欲滴。那些滿月、半月和鋸齒形的刀痕,觸目驚心。與其說這是一幅靜物畫,不如說這是卡洛的一幅自畫像。她的一生,正是這樣,刀痕累累,鮮豔奪目。1954年,四十七歲的卡洛辭世。雖然醫生對外宣佈說她是因感染了肺炎而亡故,但大多數人都認為,卡洛是自殺。因為她在最後一天的日記裡這樣寫道:“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希望永不再來”。

  卡洛是不會再來的。她和她的作品,帶著鮮明的個性色彩,無法模仿和複製,已成傳奇和經典。盧浮宮收藏的首位拉美畫家的作品,就是卡洛的自畫像《框架》,可見她在世界美術史中的地位。卡洛的作品尖銳、深刻、如夢似幻,法國超現實派領袖布魯東稱卡洛的作品充滿了超現實的意味,可卡洛說:“我不是什麼超現實派,我畫的只是自己,我所經歷的一切。”這句擲地有聲的回答,可以看出卡洛確實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天才。這也說明,任何的流派,對於天才的雙足來說,都是可笑的小鞋。

  里維拉和卡洛,是堅定的民族主義者。雖然他們畫風不同,但他們在求新中都注重傳統。里維拉深受古瑪雅文化的影響,有著驚人的創造力,一生畫了大約三萬平方米的壁畫。卡洛熱愛墨西哥濃烈的色彩和民間藝術,她的自畫像,大都是穿著墨西哥民族服飾的形象。里維拉和卡洛,在我眼裡,就是廢墟上的精靈。里維拉為了復興墨西哥文化,像雄鷹一樣在舊文化的廢墟上翱翔,以強健的翅膀,搏擊出一片幽深廣闊的藝術藍天;而卡洛置身的“廢墟”,是她自己傷殘的身體。在這絢麗而蒼涼的廢墟上,她化為一隻蝴蝶,在藍屋裡曼妙起舞,淺吟低唱。在那一世,我相信他們還會手牽手,就像卡洛在畫中曾描繪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