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讓她孤獨地離去

  她轉身開啟平日裡裝著化妝品的那個櫥櫃,在最上面的那個夾層裡面抽出一包東西來,小心翼翼地拆開,又像是生怕被人看到一樣故意用身子擋著我們的視線。她取出來自己想要的東西后把剩下的再仔細包起來依原樣放好,再等到她轉身對著我們的時候手裡便多了一個面膜。她臉上有些羞澀,微微地帶著一絲不好意思,但也難掩從眉目間翻飛的興奮。似乎是為了故意遮掩她的尬尷和羞澀,她故意扯著一副大嗓門衝著我們喊,哈哈,看,面膜呢,都說了不要不要,你爸非得給我買這東西,浪費錢。說完她低著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乖巧卻更像是在討好。那一刻我方才意識到,她原來也是一個女人呀。對於美麗的追求,她一直都尚未喪失全部的渴望。或許以一副美麗的姿態驕傲的活著,這才是一個女人最嚮往的,但是她卻終究是得不到她想要的。然而我卻一直都不知道的是,在我一次次的吵著嚷著要新衣服新鞋子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很慷慨地便掏出錢來讓給我心願以償,但她卻一直都捨不得花錢給自己買一盒像樣的化妝品。

  我看著電視螢幕上有些紛繁嘈雜的畫面,有些淚眼朦朧。我極力掩飾著心裡巨大的自責和難受,故意裝出一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電視節目裡面的姿態,好讓她在貼面膜的時候不至於因為受到我們的太多的關注而嬌羞難堪,然後再用眼睛的餘光小心的掃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妹妹在一旁一直沒心沒肺地取笑她,說都老了才想起來打扮自己。突然就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放學回家看到她坐在院子裡椅子上面身上披著一層透明的塑料布在父親的幫助下燙頭髮,那時候是她最開心的時光。陽光透過林蔭肆意晒在臉上,在她歡愉美麗的臉龐上不止地跳躍著,她閉上眼睛來頭顱微微上傾,頭頂上是一片翠綠到極致的樹蔭,看上去好美。那個畫面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在此後的許許多多的不知名的歲月裡,每當身邊有人談起有關於優雅美麗的話題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她,繼而腦海之中便是那一副美麗的畫面。然而現實卻再用鐵錚錚的事實告訴我,她已經不燙頭好多年了。有時候忍不住會去看小時候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拍的那張全家福,她和父親半蹲著,我和妹妹在他們的身邊。她用手撫著我,父親扶著妹妹。她給我和妹妹都換上新衣服畫上口紅再在我們倆眉間點上一點豔麗的眉心紅來,她說這樣才顯得好看還可以辟邪。父親穿著合體的西服,她也是一身乾淨利落的裝扮,那時候她的頭髮是燙了的,鬆蓬蓬的一大束很好看。每次看著這張全家福的時候,我總是會忍不住問她,那時候還是燙髮後來這麼就不燙了。她轉頭瞥一眼我手裡拿著的照片,說不想燙了,太麻煩了。淡淡的口吻,卻也難掩那輕柔的語調背後的那一絲的悲涼和對美麗的嚮往。說完目光再也不願在那年輕時的美麗上面停留片刻,直接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順著從窗外鑽進來的陽光我看著她的側臉,早已被歲月侵蝕的不再年輕的臉龐上還是依稀可以尋出當年的神采,原先那個吹彈可破的肌膚早已是鬆鬆垮垮,眼間也是佈滿了魚尾紋。我又忍不住問自己當初那個美麗的女子是去了哪兒?然後便想狠狠地給自己一個耳光,罵自己一句混蛋。

  外出打工的青年每年年底帶著一年的辛勤收入回來這片生養了他們的土地的時候,也開始連帶著把一些潮流時尚的東西引了進來。村裡很多上了年紀的女人都開始了染髮燙髮,村口那家理髮店的生意越發的紅火起來。我和妹妹也慫恿著她去染染髮換個髮型,她卻執意不肯,說那些東西,你媽我早在大姑娘的時候就耍過了,當初我嫁到你們村的時候我可是村裡第一個染髮燙髮的女人呢,現在老了也就沒意思了。她話是這樣說但目光裡的神往還是赤裸裸地跑了出來,被我抓個正著。後來有一次回家看到她在頭上裡一直圍著一個絲巾,起先沒在意,等到了第二天的時候發現她還是固執地繫著那條粉色的東西,後來才知道她是剛剛燙完髮又生怕我們笑話她便索性包了起來。妹妹跑過去一把撕掉她用於掩蓋羞澀的絲巾,然後下一秒她就像是被人突然給揭穿謊言一般氣急敗壞的罵起來。但其實她也清楚,那只是她用來掩飾心中的慌亂和不安的一種拙劣的技巧罷了。只是那時候我卻從未想過一件事,她苦苦尋找的美麗是在如何被在生活的重壓和歲月的侵蝕之下一步一步消遁的無影無蹤的。又或許是究竟是歲月帶走了她的美麗還是生活的重擔禁錮了她的美麗。這麼想著的時候,心裡的羞愧和自責如同一股不絕於縷的聲音一般在我耳邊不住地溫聲呼喚著,使得我更加的難堪尷尬,就連我周邊的空氣也開始不住地對自己做著檢討。

  她喜歡打扮自己,每次出門之前都會花好長時間挑選衣服,雖然衣櫃裡掛著的永遠只有那幾件好幾年前便買回來的有些陳舊的衣物,但是她卻還是不願馬馬虎虎的出門。她待人接物很認真,村裡人家有老人過世喊她去幫忙,她吃過飯匆匆跑去了,不一會卻又跑回來了,她說不能穿紅衣服,她是為了換衣服才跑回來的。儘管沒有人強迫她去注意這些細節,但是她卻不願自己對自己將就。她就是這樣認真地對待自己,對待生活!

  那一年她突然就生了病,在一家小旅館裡租了房間一直在縣城裡面輸液。後來一個月的療程她卻只待了兩星期就跑回來了。問她她便回答城裡住宿那麼貴,輸液麼,哪裡都一樣。她自己抱回來一大箱子的藥,每日裡讓毫無經驗的父親幫她扎針。有一次父親一不小心扎錯了的地方,不一會的功夫她的一個胳膊便腫的像小腿一樣粗壯,父親心疼她,和她商量著還是去縣城找大夫扎針吧。她卻是固執地把一副頭顱搖來搖去,那畫面看上去好沉重,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為了節約下那一筆房錢。家裡的每一份收入每一筆支出,都被她打理的詳細精緻。等到後來外婆陪著她一起去複查,回來的時候她懷裡多了一箱的生命一號。外婆偷偷地告訴我,那錢本來是她要留下來給自己買一件呢子大衣的,後來在商場看到有人賣生命一號,她突然就改了主意執意買了一箱回來,她說家裡的孩子馬上要高考了,孩子的事耽擱不起。最後她便身上穿著那件好幾年前買的看上去髒兮兮的羽絨服過完了整個冬天,那件呢子大衣後來她也帶回來了,那是外婆偷著買給她的。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每次在開啟衣櫃取衣服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地用手撫摸著那件一直困擾她好久的呢子大衣,那時的畫面,在我目睹過一次之後便在我心底裡永久地沉積下來。

  但是對於我們兄妹兩個,她卻是從不吝嗇。儘管每次在花大筆的錢買衣服的時候她還是會忍不住地會皺眉會心疼,但她更不願意讓還在上學的兩個孩子過早地受到傷害。她總是在犧牲自己,然後再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她的兩個孩子脆弱的自尊和幸福。

  我知道,我們的虛榮與自私使得她過早地顯現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蒼老。她的美麗與風采,依稀只能隱藏在那一張張泛黃古老的舊照片裡面了。歲月在我們身上雕琢賦予了多少的風采,便在她的身上奪走了多少。今年寒假回家的時候,有一天我坐在沙發上看書,她一個人坐在炕上給父親納鞋底。我不經意間的一個抬頭,在她身上竟恍惚間看到了外婆蒼老佝僂的軀體,那一刻我突然就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後的她的模樣一般。我知道,她是用自己生命之中最好的時光來成全了她的兩個孩子的虛榮與自信。她的眼角額頭已經開始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的皺紋來,面板也不再光潔鮮亮,但是這些都是她與命運做的交換,一筆有關於她的孩子未來的命運的賭博,但卻未知輸贏。

  她也曾意氣風發光彩照人,只是最後還是做了生活的奴隸,但她卻似乎是心甘情願地被命運奴役著,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她那麼剛強的女子,倘若不是為了自己命中註定的那死也扯斷不了的牽掛又怎麼會甘願捨棄了自己的美麗而奮力打拼,用自己的青春來為孩子們的青春鋪路奠基呢?我清楚在生活的重擔在她臉上刻下一道道痕跡的時候,我也不合時宜的做了幫凶,但卻原諒了我的淺薄和無知。有時候我想著真想用生命的十年或是二十年來換取她的風采依舊,但有些事卻註定只是在夢裡。她不止一次地對那些終日不受風雪之苦且在高階護膚品化妝品的養護下卻依舊還是尋不回美麗的婦人表示了她的鄙夷,我不知道她在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心裡有幾分是怨恨又有幾分是不甘心。她這半生的時光,都把自己埋在了老家的那幾畝黃土地裡面。為了這個家庭的前行與成長,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與精力,甚至都搭上了一個女人最為羨慕和自豪的美麗。

  但是我生活在這些被無私的奉獻和付出鑄就的幸福之中的時候,我卻變得越發的貪婪起來,整日裡無理取鬧,近乎自私。只是一味的索取,得不到便無休止的吵鬧,在我一次次惡語相向的時候也一次次地傷害了您。但是你卻一直視我如珍寶,讓我在每一次的悔恨過後便再次的陷入對你的傷害的惡性迴圈之中,你卻只當我是小孩子。小孩子是可以被原諒的,那天晚上你對父親說的這句話我是清楚地聽到了。

  還記得妹妹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放學回家,興沖沖地拿給你一串項鍊,你看見之後樂的合不攏嘴,後來那串你明知是塑料做成的珍珠項鍊被你戴在身上整整一年,直到父親狠下心來給你買了一串真的回來。那時候我一直在想,或許每個女人的夢裡都會有一串璀璨耀眼的寶石項鍊,那是一個無關於奢侈與富貴的願望,只與一顆渴盼美麗的心靈有關。但你圓夢終究是到了你不在美麗的時候。可是還有什麼比錯失最美的光景更痛心的嗎?你二十歲那年能買得起十歲時想要的玩具,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呢?我只記得當時父親拿給你那串閃爍著耀眼光芒的項鍊之時你的瞳孔裡一閃而過的驚喜,繼而便是對父親的責備。是的,你的想法就是如此的世俗簡單,在生活的重擔面前,還有什麼資格奢求美麗呢?但是,媽媽,如果你沒有資格去擁有它,又有誰能駕馭得了那串凝結著父親心意的首飾呢?

  她是一個世俗功利的小女人,是在中國隨手一抓一大把的小市民。是可以在菜市場為了一毛兩毛錢甘願和菜販子磨嘴的人,是那種看到別人漂亮便叫別人小妖精但同時又不可阻抑心中噴湧而出的羨慕的人……,但她卻一直都渴盼著擁有著屬於自己的幸福和快樂。可是我一直都知道母親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和幸福,比如我和妹妹鮮紅豔麗的獎狀,比如一家人在一塊吃頓飯樂呵呵地看一晚電視劇。但即使我知道什麼事情可以使得她舒展眉頭卻也很有有機會有能力去實踐它,這些事,我一直悔恨在心。

  但她卻是無動於衷。她似乎只願用自己的全部身軀和精力來供我們索取,來揮霍。

  還記得去年剛剛回家的時候,我進了家門順手拿起沙發上的一個魔方不住的把玩著,她蹲到在我的膝前問這問那,我有一聲沒一聲的應付著她,心裡甚至有些煩她嘮叨。但是即使如此她也顯得十分開心滿足,是啊,兒子回來了。一個母親的所有幸福和快樂就是如此的簡單且容易滿足,甚至有時候她只要看著你心裡也會生出無盡的溫暖和慈愛出來。然而再深厚的感情也終究無法抵抗歲月的無情,我們終究會越長越大,母親也終究將會離我們而去,這是宿命,你我都逃避不了。

  但是我們還有時間,何不趁著陽光正好,趁著微風不燥,把母親給予你的全部愛與關懷都毫無保留地反饋回去呢?一個人自始至終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可是世間的所有母親都比起其他人少了一個東西,那就是對子女的愛。你又何忍心讓她殘缺地離開呢?給她最為溫暖真摯的愛與力量,讓她在餘生的旅途之中不再孤暗。你的成長的道路是母親用她的一切為你鋪就的,那麼這次的母親的幸福換到你了。

  她已經不再美麗了,那麼就別再讓她孤獨的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