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河流
羨慕指尖筆下的溫河,那湯湯不息,天光雲影的美景,滋潤灌溉了她往昔的歲月和夢,使她的文筆一直挾裹著水聲,不竭地奔流吟唱,氣韻生動。
忘了,我也是有河流的人哪。只沒有指尖幸運,擁有的是一個空空的名字——瀍河,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消失掉了。我家住在瀍河岸邊。這話說出來,不僅家人會一愣,連自己也是需要認真想想才信是真的。瀍河已經死去太久了,久得在她身旁長大的人也忽視了她的存在,忘了那條殘破的,佈滿灰塵的舊橋,原是親水的建築,是詩中的美好意象。瀍河死去了多久,我故鄉的美麗,就丟失了多久。
故鄉還是一個巴掌大的黃土小鎮時,瀍河從街旁的村子裡橫過。下雨的時候,會有水流一陣子,又多半是洗刷了沿途灰垢的黑汙的水,記憶中,曾有個乾瘦的黑衫老婆婆,從雨後突然有水的河裡撿到過一尾半尺多長的魚,這訊息被驚喜地相互傳揚,那是小河最後的禮物了吧,從此連這傳奇也再沒有過。越來越乾旱,風倒常常刮個不住,揚起乾麵粉一樣的黃土往人臉上撒。小橋連線的路,是通往一個煤窯的要道。常年有轟鳴著的貨車,或噼噼啪啪銳聲喊叫著的拖拉機經過。窄窄的河床上的石頭,都蒙著煤屑與厚厚的泥塵。沒有人心疼過那條低低的小橋,它只是輕輕呻吟著,萎縮地收緊自己,於是顯得更矮了,曾經線條優美地弓起的脊背平陷下去,上面坑窪不平,猙獰地露出磨損的石材,但竟一直沒有坍塌,日夜在飛揚的煤塵中漫漶著舊日面貌,只有你偶爾低下頭看到圓圓小小的橋洞,才想到它與一般的路是不同的。
失去一條河流,未必為一般人所重視,他們更多想到的是缺水吃和莊稼不能被灌溉的問題,時間長了就由無奈到馴服地接受了命運。但我相信,隨著瀍河一起幹涸的,還有那些由環境孕育出來的美好情操。比如寧靜、淡泊、溫婉和多情的詩意。代之以,我們只看到了積年的骯髒和亂棄的廢物,在嘈雜的環境中,岸邊的居民漸漸變得浮躁、漠然、沒有信心和不耐煩,靠天吃飯,旱澇常常失時,他們也越來越貧窮,老井也一口接一口地枯了,日子粗糙與荒涼起來,貧窮更加劇了人們內心的憂急與絕望。後輩的子孫們,誰也沒有心情多看這河床一眼,更不會去想它的過往今生,他們已經失去了對於美好事物的想象力,雖然天生有缺失感,覺得自己的生活不完美,但誰也想不到這跟一條有關。
同樣的,瀍河也一直沒有在我的記憶中成形,我出生之後,就沒有見過它,就像沒有見過我許許多多的先祖一樣,我當自己生活在從來不曾有河流經過的丘陵地區,並引以為憾。“瀍河”二字,在記憶中是空洞的,長大後,許多次看到過它,也未產生任何親切之念。一個前輩告訴我,民國初年,瀍河流域還有大片原始森林,河水豐沛清澈,只因為了戰爭的需要,森林砍伐做成了火車的枕木,植被被嚴重破壞。這無疑對瀍河是一次致命的重傷,它最終的死去,只怕還要讓我們想起那個荒誕年代的亂砍亂伐。一場浩劫之後,這世上死去的河流會有許多吧?瀍河,是洛水的重要支流,從遠古一直流到現在,為人類哺育了無數的後代,卻竟也死於自己的子孫手裡。
這麼說,在不足百年前,它還氣勢生動地存在著。這條河流史稱“瀍水”,讀起來多麼音韻柔婉的名字,當年,必是像一條綠絲帶,纏繞著村村寨寨,潺潺湲湲,歌唱著奔赴洛水的。那河邊必定有成排的綠柳在水邊照影,有天光雲影停駐,有啼聲婉轉的水鳥,在蘆葦叢中飛起又雨點般落下。蒹葭蒼蒼的時候,有佳人走過有霧的河岸,天氣好的時候,則在鄰女說笑著浣衣,有農人捧了清水洗乾淨他們流汗的臉龐,有牧童,來飲他們溫馴的牛和雲朵般潔白的羊。年輕人戀愛時,也能夠在河邊漫步,指著水邊的菖蒲,說出“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之類的情話。有山有樹的地方,空氣格外滋潤,那村人的臉上,肯定更多的平和與喜悅,便是內心有焦燥,一看那條軟軟的流水和那些婀娜的柳枝,再聽聽嘩嘩低吟的水聲,吹吹潮溼的河風,心也會慢慢安靜、從容下來。那水岸旁的居民,也格外顯得年輕,並不是像今天這樣的,面上溝壑縱橫,滿是滄桑的印記與慾望痛苦的線條。仁者樂山,知者樂水。會常有讀書人結伴來橋上吟詩畫畫吧,耳濡目染,河邊的孩子中,也生長出一、兩位讓故鄉驕傲的詩人。
然而這一切,幻境一樣在腦海裡近了又遠了。那只是上百年前的瀍河勝景,現在它是魂魄也失了,像一道傷口從不斷擴張的鎮子上劃過。鋪開地圖,我們總會看到許多業已,它們蒸發盡了體內的最後一滴水,只剩名字,蛇蛻一樣遺在枝柯縱橫的地圖上,成為某些地址的座標。
還有更多河流,連上地圖的資格都沒有,它們同樣在歷史的沙漠中湮滅。有時開著車從曠野上駛過,能看到它們曾經切開的溝谷、荒涼乾涸的河床。而還有一部分,已被填平改造,成了人類的居所,所有存在過的痕跡都已隱匿,又被重重疊疊新的痕跡所覆蓋。
這失水的大地,這些與河流的傳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