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小說像散文
會過去的,就會過去的。我們的痛苦,我們的悲傷,我們的負罪。今天我們來看一下。
:揭開絲絨布
如果幻覺給予的,是為眼前現實提供一塊紫羅蘭色絲絨布,用以覆蓋、遮擋、掩飾、偽裝,那麼當失去這塊薄布,沒有遮蔽保障,一切赤裸裸雙目清明,你將會看到肉體與深淵之間的距離。微妙的一線之隔。遊戲規則是,即使你知道絲絨布背後的黑幕,也要裝做對此一無所知。並且興致勃勃繼續推進。
穿著嬉皮士牛仔喇叭褲的電影女主角,在咖啡店裡,輕描淡寫對男子說,我搬出前男友的家,因為他的廚房裡有煤氣爐,對我總有誘惑。如果我們動一下手指就可以結束生命,那麼世界上的人至少將在瞬間失去一半。
客觀規律從不提供假定,哪怕只是一個信手拈來的玩笑。人早已認清自我終結的手段極為困難。與之相反,苟且偷生,方式更輕省。試圖穿越現實規則的決心,必須經受考驗,某種力量對此做了界定。你,不能輕易做到這件事情。你,要撤銷所有平衡杆以及幻術。你,要接受真正的無依無靠。你,要拿出躍入深淵以肉身刺破黑暗的勇氣。這勇氣與生命方向相背離。這樣的背叛要受到警示。
因此。除卻戰爭、疫病、災禍、節育等種種干擾因素,這個世界總是人滿為患。假設科技和政治最終可以使玩笑成真,那也是人類不應得到的自由。世界將會為此更為混亂和骯髒。能選擇自由地死,意味著會有更多的人選擇無所顧忌地活。失去震懾和禁忌的活,只會加速一種意願的降臨:天上降下熊熊烈火或者暴雨洪水。重新洗刷這一切。
時間短促,最終被卸去一切裝備的時刻來臨,需要拿出與它融為一體的勇氣。
即使失去被幻覺的絲絨布保護的特權,也努力憑藉虛妄的一線擱置,摸索於高空中的鋼索,並相信手中意志來源正當,支撐堅定。卑微處境,隨時可能墜入深淵,卻貌似跨越障礙走向前方。這並非一趟自主旅程而是註定的線路,反覆衡量不能得以拖延迴避或倖免。你已到了出發時間。
恐懼即使可以讓心臟破碎,也務必要在這臨界點上,邁出第一步。
遠遠的,她看見他從通道里走出來。高大健壯的男子,平頭,藏藍色襯衣,清朗篤定。他在人群中尤其顯得敦樣。在機場,每天如流水般穿梭而過的人該有多少。她在此地,只為等待和迎接一個男子。只有這個人和她的生命息息相關,互相滲透和聯結。這就是宿世因果所捆綁和牽扯的緣分。生活中還有什麼其他的事情更為重要。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他微笑走近她,當他放下手裡的行李箱,伸出手臂緊實擁抱住她,當他熱烈而不避忌地在大廳中親吻她的頭髮、額頭和眉毛,當他低聲地說,慶長,我在飛機上想著要與你相見,一顆心驚顫如同跌碎。當他的情感,如同烈焰把她包皮裹和燃燒。此刻的她,在這個濁暗浮躁的世間,才擁有稜角鮮明輪廓凸出的存在感。她知道自己活著。她在愛與被愛著。無可置疑。這種確認將比生命本身存在更為重要。
他平時商務活動入住江邊昂貴酒店。這次她提議他去她家裡。
她不喜歡在酒店裡與他相處。哪怕在高階奢華的酒店,也能夠在枕巾、被單、浴巾、毛巾上聞到生疏氣味,消毒劑漂白劑混合起來的氣味,隱藏其後陌生人面板和毛髮反覆印染之後的氣味。所有人來去匆匆,只把此地當作中轉停歇之地。裝飾一模一樣的房間,看起來潔淨寬敞,令人愉悅,每一件擺設和物品卻沒有絲毫感情。人住在其中也沒有愛惜。東西隨意擺放,使用過的毛巾零亂扔擲。行李箱敞開著,隨時準備打包皮離開。租住場所,再堂皇華麗,內裡卻充滿倉促草率。如同餐廳裡形式精美的飯菜,無法與家裡親手製作的食物相比,因為缺乏真情實感。
慶長是對生命的真實性持有敏感的人,她認為他們之間的情感是血肉俱存的,不應該在一個公眾冰冷的環境之中依存。她有抗拒之心。
他這次在上海停留兩個星期,一是工作上有各種安排,二是想陪伴她更長時間。他接受她決定,跟隨她來到靜安寺附近租住房子。她住28層。這棟高層住宅已舊損,過道牆壁上全是汙跡,角落裡餘留陳腐垃圾的氣味,每一樓層窄小迂迴的走廊兩邊,佈滿密集住戶。衣著潦草神情委頓的人,進進出出。電梯窄小,執行時發出噪音,有狗尿水跡。慶長是彈性極大的人,可以出沒在任何一個地方。清潔的華麗的昂貴的,骯髒的簡陋的貧乏的,都能伸展自如。清池雖然神色平靜,但顯得格格不入。這不是與他相宜的環境和氣場。他的高大個子一進入40平米的房子,頓時顯得處處逼仄,轉身都困難。
他沒有不適表示,安之若素。放下箱子脫掉西服,先參觀她的房間。極小的廚房和衛生間。臥室剛好放下一張1米2的床,一個工作臺,一排衣櫥,兩把椅子,一個矮櫃。露臺晾晒衣服,遠眺樓群和市景。陳舊傢俱都是房東的,書籍密密麻麻,或疊放或排列佔據臥室大半空間。她的生活裡只有書籍和電腦是重要存在。對世俗物質沒有佔有之心。她替他放出洗澡熱水,浴缸很小,只能站在裡面淋浴,但擦拭得乾淨。她說,你洗澡,我替你去煮咖啡。她有咖啡機,特意為他去買了咖啡粉。給他準備了新的拖鞋和浴巾。
廚房裡有一張窄小的兩人位木桌,僅容轉身。他們坐下來喝咖啡。桌子上有她買的一束新鮮芍藥,插在白色搪瓷杯子裡,有些熱烈盛放,有些還打著滾圓骨朵。放在桌子上的棉布茶墊是自己縫製的,兩面雅緻的花色,邊緣有密密手工線腳。房間裡散亂擺設收集或撿拾的物品,織布,舊碗,畫冊,鑄鐵小佛像,茶具,以及乾的花枝,松果,佛手,蟬蛻,卵石等。環境簡陋,但到處可見一個內心有審美的女子的情懷。
一面牆上貼上密集明信片和照片,很多是她在旅途中拍攝,視角獨特的景色和人物。她去的少數民族聚集區很多,大部分地區極為荒僻遙遠。他看到那張觀音閣橋的照片。她也許一直活在自己的天地裡,對世間失望,但從不抱怨。他走過去,擁抱她,親吻她的頭髮。他說,慶長,我至為喜愛你,你可知道。
他問她,為什麼要跟定山結婚,但始終沒有跟他住在一起。她說,即使結婚,她與定山,也會保持各自獨立。定山是性格獨特的男子,淡泊,自在,能理解她的個性和狀態。對他們來說,情感和身體的緊密,從來都未曾有過。沒有熱戀過。只是嘗試在這個城市裡彼此依存。都來自外地,在上海沒有親人朋友。定山做飯,與她一起吃,飯後一起打掃廚房,之後她工作,他看電視。這是他們常有的相處方式。她說,如果結婚,這樣的人就可以了。
他看著她,輕聲說,慶長,你對這個世間有敏銳和深刻的體會,你的內心豐盛細微和優美,卻為何唯獨對自己的婚姻和感情,如此輕率不經意。
她說,我沒有輕率不經意。我尊重情感。所以我告訴你,我要結婚。我不是別人。我是周慶長。我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與你相處。清池。我們也許需要一些時間,但我的感情沒有中間路線。非此即彼,黑白分明,清清楚楚。這是我的方式。
即使現狀和未來混雜不明,未知並且無解,當下每一刻仍值得小心珍惜。他拋下他在北京的工作、家庭、處境,孑然一身來到她的身邊。也許知道之間時間無多,現實錯綜複雜,只有情感單純強烈,暫且過一天是一天。畢竟決定給予對方時間,試圖再次確認這關係。
整整兩個星期。每天在一起。
在生活習慣上的確有差異。他只喝冷水,喝一切冷的飲料。早餐吃培根菸肉蛋卷,澆上味道濃重的沙士醬,喝大杯咖啡。她喜歡熱的茶,早餐喝粥,吃味道清淡的小菜,不喜歡油膩葷食,吃蔬菜水果。睡覺他要拉嚴實所有窗簾,房間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喜歡拉開窗簾,讓房間裡有一些昏暗浮動的光影,這樣才覺得安寧容易入睡。他極為注意衣服的清潔和平整,所有衣物都需熨燙。她時常去貧困地區,適應把乾燥的衣服直接穿在身上。她依舊如同在瞻裡時那般,側身獨自蜷縮起來入睡。漸漸也習慣被要求互相擁抱,牽手入睡。
早晨他要去工作,早起洗澡,她已替他搭好襯衣西服領帶,在廚房裡備好咖啡與早餐。他吃完,拿起公文包皮,親吻道別出門上班。她在家裡收拾,清洗熨燙他的衣服,去市場買蔬菜水果,整理家務。開啟電腦工作。他在工作間歇會發簡訊給她,熱烈情感表達始終是他強項。他喜歡肉食,她對照菜譜,在黃昏時開始燉煮食物,用烤箱做甜點。窄小房間充溢食物熱騰騰香味,在廚房裡團團勞作,一邊開啟收音機聽古典音樂,一邊等待下班的男人歸家。
他是被寵壞的男子,基本上從來不做任何家事。她什麼都不讓他做。一切以這個男子的意願為重。她願意為他做所有的事,只要他生活在她的身邊,時間歸她所有。但她知道他最終無法辦到。所以,她也不會告訴他她的內心情意,只是盡力照顧他。
他非常之忙碌。會議和約見不斷,工作隨時隨地。但仍竭力推擋應酬抽空陪伴她。一起去超級市場購物,去古董集市瀏覽,去花鳥市場買花草,去電影院看電影,去茶館聽崑曲。接送她的日語課。睡前讀舊約給她聽,讀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一起做智力題,對話並且討論。
窄小簡陋的房間,充溢著他的氣味、聲息、熱量、言語、慾望和情感。這一切存在,從未有過的熱烈和飽足。包皮裹,纏繞,填充,融合,滲透。沒有一條縫隙被遺失漏缺。
週末,她留出時間坐地鐵去他南京西路的辦公樓。在排列高大法國梧桐的街道上步行。路過街邊賣花人的竹籮,選下白蘭花。新鮮花朵用鉛絲串起,香氣撲鼻。暮色陽光灑在額頭和眼皮上,春日暖風使人沉醉。她穿了薄綢連衣裙和繡花鞋,在玻璃窗裡看見自己滿頭黑髮閃爍出光澤。女人只能在感情中甦醒和復活。這是天性。若有可能,她願意為這個男子捨棄一切遠行的路途,只在家裡為他烹煮清掃,生兒育女,等待他回家。這也是每一個貌似堅強能幹的女子背後,默默發出聲音的期求。但她如何做到。
等在他辦公大樓的大堂裡,她坐在沙發上,看著手指,因為內心對他的愛,感覺一顆心臟頂撞胸口隱隱生疼。這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嗎。這種種歡愉、疼痛、不捨和貪戀。是的。愛在此刻只是她一個人的事。她看著他走出電梯門,看到她出乎意外一臉驚喜。從來沒有一個人,或者說一個男子的生命,與她貼近如此親密深切。她微笑起身向他走去,一邊擦去眼裡隱隱淚光。
兩個人攜手去舊租界小餐廳吃飯。在街角等候綠燈時親吻。在夜色中無所事事散步很長時間。走過幾條大街,抵達一處街角的小小酒吧。興之所至,攜手進去看樂隊表演,一起再喝一杯雞尾酒。
如此搭建起來的世界,是孤立的,充沛的,完整的。無需任何其他事物的存在和介入。僅僅只是兩人在一起,日夜相守,樂此不疲。
如同少年般的熱戀。
他說,慶長。你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每一次。在他的身體靠近她的時候,她撫摸他後腦的頭髮,聞到他脖子面板上熟悉的氣息,暫時忘記現實的複雜和破落。如同第一次,他脫掉她的衣服,迫近她的是意想中健壯清潔的身體。即使在他靠近的時候,她的腦子裡依然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意圖何在。她愛他嗎,她為何和他做愛,以後又將怎麼辦。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單純地要與他靠近,聯結,粘著。他的肌膚和氣息沒有任何生分。他的身體對她來說,從未告別。
她同時忘記對他的所有疑問。也許他有權決定她的生命。因為他們的生命在某刻息息相關,為對方而存在,而不僅僅是為自己。
這樣一種難解難分的肉身的粘連,也許需要神祕而綿長的因緣。她在樓梯上,跟隨他下樓走向燈火閃耀的客廳,那一刻,他肩膀和背部的形狀如此熟悉,似乎她曾用手撫摸過這輪廓無邊次數。這輪廓讓她的眼睛和心獲得安寧。與他種種,從無生分、疏遠、脫離。是聯結的一體被分裂之後的兩部分,斷裂處留有詳白的記憶和線索,期待重新融合。她看到這傷口時日久長,創面從未乾涸。當他們相遇,她確認這斷裂處所有資訊一一對應。妥善,正確,完整。
她是他放在行李箱裡那一本需要在睡眠前獲得安靜的書籍,是他內心小心翼翼保留和保護的一處小小天地,盛放著一簇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強壯靜謐的野生鳶尾。她與他的現實無關。她是他的內心僅存最後一抹破損的傷感和真實。他們在一起,那一刻世間單純至極,像茫茫大雪覆蓋之下的村莊,沒有人煙,沒有俗世的生氣。擁抱在一起,世界失去聲響。只剩餘他們兩個。
他們所能夠做的,只想做的,是卸去彼此衣衫,赤裸擁抱,讓身心被分裂的兩個介面再次聚集及對應所有在時間裡遊蕩輪迴等待良久的資訊。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即使現實中他並不是屬於她的男子。
在他住在她家裡的兩個星期,其他人的存在從來沒有被忽略。他的女人們各司其職,待在各自位置,但電話會打過來,每天數次,非常固定。她已能分辨她們的聲音,短促穩重的是妻子,女友于姜則年輕活潑,嬌俏可人,有撒嬌的語調和笑聲。輪換打來電話,傳遞模式各異的問候。有時他正與她在一起,只能在電話裡竭力用正常語調向對方解釋:我在睡覺。我即將要出去吃飯。我現在開會。諸如此類,種種藉口,只為迅速結束通話。
剛放下這個,兩三分鐘後,另一個又打過來。即使在深夜,枕頭下手機也不斷髮出接受資訊的聲響。
他的女人們始終對他情有獨鍾,從不鬆懈。而他,也只能分成三頭六臂,應對生命裡這幾段至為重要的關係。也許他不認同這是一種玩弄或者操縱,而是一種多情或者博愛。對每一個與他有深長關係的女人,他都持有遲疑不決的感情,包皮括情愛歷史中難以計算的萍水相逢和一夜露水情緣的女性夥伴,比如Fiona。他自認為從不想傷害她們,也從未曾惡意或者粗暴地對待過她們。他只選擇冷淡,迴避,拖拉,曖昧。他等待她們自己離開。
他對她有真誠,因此對她坦白感情歷史。在身不由己的時刻,選擇接起這些電話,而不是躲避。當著她的面對其他女人說出為了避免傷害的謊言,冷靜沉著,不露破綻。他要她接受他真實的自我和情感生活,他的處境,他的狀態。他是這樣一個男子。要她自己看到,聽到,接受,明白。她只能被迫面對這樣的場景。一個40歲能量強大的男子,對女人的控制和操縱,接近是一種殘酷。經歷的刺激實在太多。
有時深夜她無法入睡,看著他擁抱著她,側身而眠,額頭貼著她的臉頰,發出酣沉睡眠的呼吸。他的厚實腦袋貼著她的臉,如同一個童年期男童,遊戲玩耍至滿頭大汗,面板上散發出陽光和野草的腥味。手指緊緊相握,如此這般粘纏的依賴憑靠。她在黑暗中會感傷良久。他們是在渡口一起擺渡乘船的少年伴侶,嬉耍遊樂,不知歸途,已漸漸行至江面波心。遙遙對岸有無繼續同行的路途,無人得知。一輪明月升起,天涯就在咫尺。即使是這樣劇烈糾纏地熱戀著纏綿著,又能如何。
兩個各有歸屬的人,怎樣才能做到對當下和未來界限清楚,而不受到思念的傷害。呵。清池。我們並沒有出路。但我們要這樣執拗而盲目地,在對彼此的貪戀不捨中淪陷墮落嗎。
時間飛逝。他歸期將近。他們之間務必要再有一次交談。
最後一個晚上。他帶她去外灘奢華的餐廳吃飯。下班回家,把恆隆廣場的紙袋遞給她,裡面是他給她選的禮物:淺紫色絲絨連身裙,質地精良剪裁出色的高階衣衫。一雙小牛皮黑色高跟鞋,絲綢披肩,鑽石耳環,全套高階護膚品,香水。他有足夠心意寵愛她。難得兩個星期,一直與她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在蝸居里苦中作樂。他畢竟還是希望她成為他的世界裡的女人。
她洗澡,穿上他所選擇的衣飾,化上淡淡的妝,撲粉,抹上口紅。無可置疑,鏡子中的面容有了嶄新意味。絲絨是矜持而奢侈的織物。一不小心就會損傷,汙髒,傷口從無隱晦,在反光下呈現出背道而馳的絨毛方向,白晃晃如同疤痕。好的旗袍繡花鞋襯衣裙子都會採用絲絨質料,但慶長沒有這些。她穿那條絲絨裙子的方式,如同穿一件粗布衣衫。搭配球鞋,混搭膽色無可言表。這是周慶長的風格。
她是他生活裡存在過的女子完全不同的型別。也許是從未有過的。那些豔麗時髦的年輕女孩,如同一種標準化的價值觀,芳香悅人,他是置身主流社會的男人,習慣並全盤接受這一切。慶長帶來獨有的存在感。眼神清澈帶有失落。白襯衣,粗布褲,邋遢的黑色羽絨服一穿一個冬天。稍縱即逝的笑容,像燕子黑色如剪的翅膀,輕盈掠過他童年記憶中的春日天空。整個人似乎是從一個不合時宜的時代裡被遺漏下來的存在。
他說,你很美,慶長。我給你這些,不是要你改變。而是想讓你嘗試生活中其他部分。她說,你想讓我成為像Fiona這樣的女子嗎。他說,當然不是。我一直尊重和愛慕你自身的存在。但現在你是我的女人。慶長。你要接受你的男人所給予你的東西。僅此而已。
水晶吊燈。燭火晚餐。一頓西餐花費不俗。她坐在對面,看著江水兩岸霓虹燈火,內心惘然。她要的是一個伴侶,不是一個階層。有時她把他拉進她的生活,瞻裡的冰天雪地,她在現實生活中的窘困和落魄,她內心的渺遠空曠。有時他把她拉進他的生活,他作為主流範疇的強勢和權力,他情感的無法忠誠和割裂。只有他們的愛是單純的。但這份情感,找不到現實的基地。只能像飄搖的種子,在風中漫無目的地漂泊,找不到一塊可植種的多餘土壤。
他直接說,慶長,你不能結婚。你要離開定山。
那你如何安排我。
你要給我時間,讓我來處理問題。任何問題都需要協商解決,不是短時間的分曉。
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他坦白看著她,說,我無法說清對未來的預計,但我知道如何安排我們的現在。他停頓了一下,說,我想在上海幫你另租房子。事實上最簡單的方式,你可以搬去租賃式酒店公寓,房間舒適乾淨,有人來清掃服務,你工作或出去活動,都很方便。
不行。一個月上萬,太過昂貴。
你無需考慮這些。
我生活得自在。也許只是你覺得不習慣。
他拿出一張卡,遞給她,說,你最近沒有穩定工作,我希望你還是能夠生活舒適。我要照顧你,慶長。
她突然覺得內心一陣躥動,一股強烈意志從胸口升騰而起,根本無法遏止。她說,你要做什麼。你讓我住你為我租下的房子,讓我用你的錢,讓我等在上海,讓我失去對生活的控制和安排,讓我成為你情感生活的三分之一。我做不到。我要結婚,想生孩子。
你如果要生孩子,只能生我的孩子。
她尖銳迴應,你已經有三個孩子了,他們在溫哥華。你還有一個北京女友在極度渴望能為你生兒育女。
我只想要跟你生下來的孩子。
你怎麼跟我要,結婚嗎?同居嗎?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怎麼跟我在一起?
以一切的可能的合理的方式,跟你在一起。
她低下頭,默默發笑,我對推動你的妻子和女友,沒有願望,也沒有力氣。我只想平靜生活。
那我們的感情你置於何地?
這個問題,我也可以轉過來問你。你早有妻兒家庭我不計較,這是你的組成部分,你不想改變,我就不會***文***要求你破壞。但你若想跟***人***我在一起,必須離***書***開於姜。否則我怎麼***屋***能夠看到你對我們的感情至少有所尊重和犧牲。
我會處理。但我希望你馬上離開定山。我無法忍受你在一個男人身邊生活,我會發狂。
在你沒有做出任何行動之前,你有權利來要求我這樣做嗎?你仔細想想,你有何權利說出這樣的話?
慶長!注意你的言辭方式。
但她並不打算退卻。她說,只有當你成為一個做出選擇和擔當的男人,至少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空間來容納我們彼此的時候,你才有權利來要求我,要求我為你做些什麼!現在你沒有資格!
如此對抗他,她並不後悔。他們在現實中無法隸屬沒有歸宿,他如此靈敏,早該如她一般內心洞明。即便如此,她也早已知曉自己勢必將跟隨他,在這段感情裡輾轉流離。哪怕不問時間和未來。
那一年春天跟隨他去新加坡開會。天氣炎熱,日日高溫,白天她大多待在酒店房間裡。晚上他工作結束,如果沒有應酬,會帶她吃飯,散步,看電影。她在樓下午後花園,撿到墜落在草叢裡的緬梔子。硬挺厚實的小花朵,有5片乳白色花瓣,橙黃色花心襯著青翠側葉,芳香潔淨。回到房間,選擇窗邊一個角落,把定焦相機擱在窗臺上。從木百葉過濾之後射進來的日光,呈現渙散而輕盈的質感。她試拍一張,發現臉部、脖子、手臂裸露出來的面板,光澤極為柔和自然。無心所得,馬上把握。換上一條白色襯裙,棉和絲混織柔順單薄的質地,低垂領口處有纖細蕾絲。把緬梔子插在左邊髮鬢,長髮流瀉在兩邊臉側,嘴脣抹上口紅。這樣,對著木百葉窗口的光線,進行自拍。
光線在分分秒秒中發生變化,很快被暗淡暮色替代。拍下約20多張照片。事後,她在電腦裡回放這些照片,看到一個全新的被發現的自己。或許也是一個被重新創造的自我。面容已有衰色,眼睛清澈似浸潤淚水。漆黑長髮,白花,口紅,手臂上刺青,襯裙,變幻莫測如同水紋日影的神情。這是28歲的她,與一個男子熱戀之中的她,被男子的感情和慾望重重包皮裹之中的她。她知道,這是生命中極其特殊的一個階段。
她從未有過這樣珍重的時刻,如同珠貝中被磨礪的粗糙沙子,被孕育成一顆真珠。只因通過與一個男子肉身和情感的聯結,獲得一種全然新生,透通空靈,熠熠閃光。只因知道自己在愛與被愛著。
她沒有告訴他,自他離開上海,她已經正式對從香港回來的定山提出分手。她選擇實話實說。這是周慶長的方式。
她說,定山,我愛上一個有家庭的男子。本來我打算離開他,與你結婚。但我們感情強烈,確認無法分開。雖然他目前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依然決定要給他時間。
定山平靜,說,慶長,其實你知道你時間無多。你28歲。他可否能夠給你未來。
她說,這倒是次要的。我只想得到自己期待中的感情。
我一直試圖照顧你,慶長。但這不是你能夠獲得滿足的感情,是嗎。
這是兩回事情,定山。人生短暫,世事無常,其實我知道情愛歡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縱易逝,即便如此,我也要得到。生命的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絲絲光線,也是我的所求。我不尋求你的理解,我只希望你接受我的決定。
你可以離開。慶長。但如果你回來,我依舊在這裡。請你記得我的位置。
我很抱歉。
不。你有你離開的自由。我也有我等待的自由。這只是我們各自的選擇。
她想,他們能夠如此輕省地面對和解決這件事情,大概因為她與他都性情不俗,不拘一格,所以態度簡潔截然。定山理解和接受人性幽微之處,這些存在極容易被隨意放置粗暴輕率的世俗斷論和道德質問。但何謂規則又何謂標準。他無法提供給她想要的東西,而她自知內心並未死滅。她心灰意冷,但卻從不輕易妥協。
她沒有告訴清池她所做的決定。她寧願讓他感覺她的生活獨立自主,並不因他有改變,或者說,他不解決自己的問題就可以得到她的全部。他對女人的支配隨心所欲,自身強大試圖操縱一切。這不是她想讓他得到的立場。
因為無法在一起。因為不願意聽從他的安排,搬去公寓,歸屬他的部分生活。因為彼此相愛。他只能製造機會在工作中把她攜帶在身邊,來回顛倒。只是爭取能夠與她一起共處的時間。那年10月,他去首爾開會,替她買好機票,讓她去找他。他們在那裡度過一星期。他們認識剛好一週年。
他愛她,只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安排和犧牲。為了與她一起吃晚飯,儘量推託應酬早早回來。知道她在異國他鄉隻身一人,只為與他相伴。她在洗手間的梳妝鏡前撲上粉,抹上脣膏,穿上桑蠶絲連身裙,盤出發髻,戴上耳環,跟隨他出門。那一段時間,她為他妝扮,不覺得麻煩。曾經,她可以一件黑色羽絨服就打發一個冬天,即使白色小絨毛四處綻出也不覺得牽掛。曾經,她是個在工作、旅途和行動主義的自我麻醉之中試圖與世界脫節的人。在戀愛時,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美。這是被一個男子以肉身和戀慕映射出來的美。
如果他離開,她獨自一人,這被映射出來的性別的美,就將如日光之下的露水自行蒸發消失。她很清楚。他讓她感受到自我在生命結構裡的另一種存在方式:作為一個愛與被愛著的女人而存在。
他在門口等她,看她出來,輕輕吹出一聲口哨,如同大學裡讀書的少年男生。他說,慶長,你這樣美好。他從來都安然於他的表達,對女性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愛惜態度。他已換上白色小藍豎條的襯衣,深灰色褲子,身上淡淡古龍水氣息,俊朗外形讓人覺得妥當。只是每次當他衣履整齊的時候,他就清晰昭顯出某種社會化身份的存在。他們的現實,分屬社會秩序規則的兩面。
他們在電梯裡對著鏡子擁抱,他說,我們可相襯。她微笑不語。現實中Fiona那樣豔麗能幹的事業女性,與他同屬。但清池個性複雜,對女人選擇自有路線。他與馮恩健這樣敦實而出身良好的女子結盟,他享受於姜花瓶式的擺設和娛樂。同時他需要慶長作為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鳶尾存在,以此自覺生命沒有被商業社會徹底吞沒,還留有一絲天清地遠的靈性。
此刻當下,一切無礙。兩個在異國他鄉的男女,隔絕生活困境,脫離處境桎梏,暫時卸除負累。攜手而行,如同普世一對朝夕相伴的日常伴侶。緊緊握住對方的手,飯桌下,黑暗中,人群中,馬路邊,入睡時,醒來時。在坡道小巷慢慢上坡,尋找獨具風格的餐廳。首爾是粗礪而率性的城市,她卻喜歡。他們熱衷平民化有當地風味的小餐廳,裝飾簡陋,燈火刺眼,熱火朝天擠滿喝酒聚會的人群。他帶她吃生螃蟹、生牛肝、煎牛腸、雜血湯,質料獨特口味生猛的食物。
這個國度的氣質,有一種熱烈的陰鬱難辨。喝燒酒喝到半酣的程度也已悅人,渾身血液流動,暖意上湧。他們喝得半醉,有時談天說地,有時默默無言。一直坐到店門凌晨打烊。
他領她去聽迦耶琴的彈奏。老年女子唱腔如此高亢有力,令人屏息。這種聲音表達,雖然語言不通卻能心領神會,骨子裡的壓抑剛烈無由催人淚下。他在一個星期裡帶她去聽了三次。他願意寵愛她,讓她獲知豐富感受。有男性渴望引領的強勢和慷慨。
那天晚上,他借來韓國同事的吉普車,開車帶她到很遠海邊。已是初秋,晚上大風凜冽,冰凍刺骨。海邊餐廳遍地垃圾,地面溼漉漉,走路時不小心會跌倒。提供的各式海鮮卻極為新鮮潑辣。鐵絲網上的貝殼或生蠔,被火焰炙烤突然發出雙殼開啟的聲音,令人覺得激痛。她喝了很多燒酒,臉頰通紅,連眼皮都紅了。覺得羞愧,用手擋住額頭,輕輕發笑。
他低聲問她,慶長,和我在一起,你可愉快。她看著他,看到他眼裡漸漸沉落下來的感傷。他說,如果我們在很久之前認識,會是怎樣。如果我在結婚之前遇見你,會是怎樣。我嫉妒你生命裡所有出現過的男人,我應該是你最先的最後的唯一的一個,你只能屬於我一個人。如果在年輕時遇見你,也許脾氣不好會吵吵鬧鬧,但我知道我將會深愛你。與你一起生活,生下一堆孩子,彼此相守,直到老死。
她突然非常冷靜,腦袋裡彷彿被一汪冰冷的水激醒。她說,你26歲在溫哥華結婚的時候,我才13歲。我還是雲和小城裡一個被生活壓抑扭曲的少女。你如何可能遇見我,遇見我又怎麼可能帶我走。
那你到上海的時候,我在哪裡。
那時你是回來中國,但你位居高位到處飛行,並且已有家庭孩子。我23歲,寄人籬下,到處奔波,只為尋求一份能夠謀求生存的工作。
如果那時我遇見你,我會怎樣。
你大概會把我始亂終棄。我不屬於你的世界。你的現實生活不需要一個在生活底處為生存奔波的女子,她無法成為你的妻子。
不。我想只要我們能夠遇見,我就會知道,你為了我而存在於這個世界。他低頭,露出無力笑容,說,現在我已知道這個結論,但是,慶長,為什麼卻無法得到你。
她說,你可以得到我。只是看你願意不願意。只是你想不想做而已。
說時眼淚無知無覺掉落下來。她內心振顫,無法繼續這對話。他平時十分克制避免談到之間處境。這是一顆堅硬釘子紮在關係的血肉裡,誰都無力拔除,只能讓它血肉模糊腐爛在那裡。彼此一直在繞行。這天晚上,在異國海邊,也許喝醉他說出內心真實言語,卻只是讓她覺得他軟弱退縮。為何要把過錯推卸給時間。
他們只能在被約定的時刻遇見。27歲的周慶長,遇見40歲的許清池,這是命運既定規則。他們竭盡全力靠近,共存,若不做出改變,在一起時間只有這麼多,在一起的方式也只能如此畸形。也許她期待他說,慶長,我願意為你脫離一切關係。我的生命裡,只願意有你一個。我願意對命運逆向而行,看看我們的終局到底會是怎樣。這是她內心激進的理想主義所要求的愛,有勇氣,有擔當,可以打破一切,可以做出犧牲,可以付出代價。但她非常清楚,這不是許清池的行事規則。他不願意傷害身邊任何一個女人,他希望生活平衡完整。
那麼如此抒情又有什麼意義。只是令她意識到這無力動彈的失望並更為刺痛而已。
她暴烈的個性已起,起身推開椅子,跑出餐廳。清池追隨出來。一條通向大海的棧道大風呼嘯,盡頭是夜色中大海,黑色怪獸般巨大礁岩被漲潮拍擊出洶湧浪花,發出驚天動地撞裂聲音。她一直奔跑至邊緣,對著大海狂風,一動不動佇立,凜冽寒風吹到身上穿透單薄裙衫,臉上淚水全部乾涸。這一刻所有被推後的現實全部逼至眼前,她看到自己在這段情感關係中的寸步難行。看到自己在世間的邊緣位置。
她如何才能夠跟隨這個男子,她可以去往哪裡,她如何自處。這失望貫穿的不僅僅是她對他的愛,還有她對自己人生的態度。
此刻,清池在後面已經拽住她的手臂,同時飛快脫下身上西服,用力裹住她的身體。從後面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裡。
他說,我要跟你在一起。但他所在的地方,都已沒有可以容納她的位置。
她只能被放置在酒店裡。酒店是脫離他現實生活的空間。他們從未得到過一個固定住所,可以安歇下來靜靜生活。她無法接受酒店的氣味,以及屬於他們各自的行李箱。兩個人總是在路上,在不同的餐廳吃飯,在不同的酒店房間輾轉。彷彿他們註定是短暫擁抱後各奔東西的伴侶,彷彿他們的生活是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匆匆演示的一場戲劇。
如同每次終局,他理所當然買上兩張機票,各奔東西。從未擁有相同方向的回程,從未擁有相同方向的未來。在她敏感的內心,她認為這個男子無法對他們的情感做出最終安排,即使她明白他無能為力。不斷爆發的爭執,也影響他的工作狀態。有一度時間他非常頹靡。
不管如何,馮恩健離開中國之後,他與於姜緊密相聯,一如往前。他因為工作經常回去溫哥華,順便回家看望妻子孩子。而在北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住在於姜別墅。這一點他並不告知慶長,也許是怕她介意,他營造依舊住在原來家裡的假相。但她在於姜持續的日誌裡,卻看到他們共同生活的軌跡有條不紊:他陪她聽音樂會,為她鋼琴課專場演出捧場,帶她看牙科,計劃帶她去歐洲滑雪,生日時送她大捧玫瑰花和奢侈禮物……被樂此不疲一一羅列上去的記錄和照片,一直呈現赤裸現實。
同時,他發簡訊給慶長,每天打長途電話傾訴思念。他不知道慶長擁有途徑和通道觀察他的雙重生活。如果她還能得到途徑和通道,獲知他在溫哥華的家庭情況,那會是更多殘酷考驗。但其實無需想象他跟妻子兒女的相處,許清池一定是形式上無懈可擊的丈夫和父親。除了他的心。只有他的心,那顆心時時渴望逃遁跳躍到高山頂上,遺世獨立,眺望天清地遠。這是一個多麼自相矛盾的男子。
在一次激烈衝突中,他說出實話。他說,慶長,我沒有時間解決與於姜的關係。工作忙碌,事務壓迫如山,說服她離開需要時間。這不是簡單事情。他又說,我不忍傷害於姜。她17歲就跟在我身邊,如果我離開她,她的生活就被毀壞。
是。於姜要回到她自己的階層裡面去。她將失去這些原本不屬於她的生活,跟身邊同齡人一樣,被打回原形,為衣食奔波,尋求棲身之所,除非另外再找到一個依傍。但另一個年齡也可以做她父親的男子,不會是許清池。她知道他的好處,不會輕易離開。而且他與於姜時日久長,他們根本不知如何分割在數年共同生活裡積累的龐大的回憶、習慣、信任和情感。即使他已不再熱烈愛她,責任和內疚仍在。
他無法直接傷害她,即使要離開,也不願是主動開口那一個。他只會冷漠,拖延,迴避,敷衍,維繫,期待對方忍受不住最終主動提出。於姜不過21歲,她有時間和他消耗,她也從不想要離開這個推動和資助她的男子。所以,慶長要成為在後面排隊的那一個,與他一起等待於姜自動退出。
或者,他也可以保留與於姜原有的家,另外開闢一個屬於慶長的家。但他已沒有餘力,負擔沉重。在溫哥華和北京共三處獨立別墅房產,五臺車,日常開銷,包皮括三個孩子的教育費用,醫藥保險,繳納各種稅金,父母家人的照應,對三個女人的照顧開支。他竭盡全力所剩不多。他也許可以給慶長租賃公寓,但已無力在國內購買價格膨脹的房子。他說,我不打算在中國再購買房子。他拿了一本溫哥華地產圖冊給她看,加國別墅環境優雅建造優美,價格比中國便宜許多。他不信任中國地產。說,如果以後我們在一起,我會在溫哥華買一棟房子,前提是,你要願意跟我去國外生活。
這種藍圖描繪,對慶長無效。慶長覺得他對於姜早就說過這樣的話,並且也付出過行動,帶於姜去加拿大旅行過一個月。但現在兩個人依舊生活在北京。北京氣候和交通的惡劣,生活之不便利,環境之粗糙,有目共睹。他工作在此,不能由他自己選擇。更何況,在中國他的婚姻可以形同虛設,相距遙遠,馮恩健看不到,樂於裝作不知道,不會直接衝突。但一旦去了國外,他的家人和妻兒,怎會做到袖手旁觀而不參與力量干涉。
他失去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他的身份、精神、經濟、個性各個方面都有侷限和束縛。他沒有空間也沒有能力,開拓與慶長在一起的生活。
慶長獨自時,理性分析這些背後隱情,層層盤剝,逐一推斷,更加清楚她與許清池之間的未來,障礙重重,根本沒有出路。不用說與他生兒育女15載的馮恩健,哪怕是於姜,她都無法推動。她也不想。她不會處於被動境地,也絕不輕易陷入這混戰。她覺得許清池應有的態度,只能是挑起擔當。如果他想跟她在一起,他應該,並且也只能,堅決去解決他感情生活中的所有問題。而不是猶豫遲疑,搬出種種藉口,維持他自我世界的平衡。
如果他做不到,那麼她就與他對峙。絕不妥協。
他說,沒有女人跟我劇烈爭吵。只有你,慶長。也從沒有女人動手打過我,唯獨你。
越是這樣寒心,越是執拗任性。如同回到少女時代,為了脫離貧乏尋找一條出路,四處碰撞鬥爭,不罷休,不妥協,硬要衝出一條血路,這樣的倔強心意。她對他言辭日益刻薄,說話總不留餘地,挖他傷疤。唯一根源,不過是她已過29歲生日,他始終一無作為。只能把她帶在身邊,流連輾轉路途上,沒有任何推進和改變。
他承認他體內有兩個自我,兩重人格,兩種需求,兩條軌道。也許這同時是他魅力所在。既不是純粹的乏味功利的商人,也不是虛無的理想主義的追隨者。兼具理性和感性的碰撞,盡力做到平衡均勻。這是他天性裡的祕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平衡均勻的反面,是一種缺乏血性和勇氣的遲疑,一種迴避傷害和衝突的偽善,同時,總是在製造諸多借口,以此維持自我和解的假相。
如果找不到對自己對他人解釋的理由,他會墮入混亂之中。混亂令他覺得失敗。所以,這是他一定會強力控制的事情。他寧可選擇迴避一切真相,並且總有理由。
他說,我已和她提出過分手。她不同意,深夜出走。說,我和她之間還要種種問題需要解決。她出言銳利,說,我看不出你們不過一對同居男女,沒有孩子,沒有共同財產,沒有法律束縛,為何分手比15年結髮夫妻更為艱難。他勃然大怒,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你付出的是什麼,我也不會再說出心裡的話。我所有對你付出的感情,都被你扔到土裡踐踏。
如此打鬥已成為惡性迴圈。那時他去法國出席內部公司會議和開展銷會,需要半月時間。也許他情感疲憊,心神混亂,開始逃避面對問題。不打電話,每天只發一兩條簡訊。這種臨陣棄逃,退縮自保,使關係徹底陷入僵局。怨懟,失望,被強行封閉的情感如同渾濁河水使人窒息。劇烈爭吵。持續冷戰。她在漫長黑夜難以入眠,渾身顫抖,只能流淚不止。
她無法以理性與這個男子相愛。曾這樣強烈而真實侵入彼此肉身和情感,如同各自身體裡的一部分,無法隔開距離,無法以進退自如的面具應對。她在他面前曝露無疑的,是童年期貧乏缺失的自己,一個失去憑靠和信任的女童,對感情持有根源一般的需索和質疑。她所有成長,在與他的關係之中失效。她面對這個男子,身心赤裸,這使她回覆幼小。
他被她逼迫如困獸,無法自圓其說,無法視而不見,無法突破和進展。內外夾擊,失去所有平衡,失去往昔種種優雅灑脫,爆發出怒吼和暴戾前所未見。他說,你把我扭曲至此。慶長,你為何這麼大的力氣。
這樣的血肉相搏,最終把人趕盡殺絕。
慶長,你為何這麼大的力氣。
對抗某種下沉的執拗和蠻性,是她骨子裡的力量,但它們並非天性就有。如同受傷之後樹的缺口分泌出汁液包皮裹修補,不過是為了自保免於傷痛,不過是為了繼續存活。如果一個人面對生活的缺陷、苦痛、損失,根本沒有逃避或躲藏的可能,那麼就只能承擔、忍耐和順服這命運。他必須積累這麼大的力氣,否則會癱軟在地,任憑生活下沉的力量摁捺錘打。直到成為一坨爛泥。
她曾經時時追問祖母,母親什麼時候回來。漸漸不再問,知道不《文》會有答案。再見到母親《人》是在10年後。當時幼小《書》的她無法預計時間《屋》安排。她由祖母撫養,父親一蹶不振就此生了病。長時間住院,經濟拮据,出院之後,躺在家裡一個小房間養病。拖延一年半之後死去。
死亡來得沒有聲息,損失和匱乏只留給存活的人世。守夜晚上,祖母哭倒在椅子上幾近昏迷,一到正點,又機械起身,用力撲倒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如此反覆直到天亮。這是她第一次目睹悲痛的力量,它蘊含強大的堅韌和衝動。慶長卻沒有一滴眼淚。她與父親一直生疏。他也許隱約帶有戒備恨意,她長得與母親面容相似。她看到的父親,是一個被貧乏生活和失敗婚姻打垮了的男子,此後再無翻身之地。
12歲,祖母去世。在叔叔家裡寄養3年。
叔叔做生意,長時間不在家裡。嬸嬸和其他孩子苛責她,度日艱辛。飯桌上有好吃的菜唯獨她的筷子不能伸。做許多家務,又時時遭受斥責譏諷。她見慣嬸嬸惡形惡狀,克節克理。越是親近的人越彼此缺乏憐憫。即使那時嬸嬸過得不容易,婚姻大抵也不幸福。年少的她實在無力理解。有時嬸嬸刻薄言語激起她的惡,兩個人對抗激烈動起手來。她離家出走,並在那時開始逃課。深夜回來沒有飯吃,鄰家伯母把她領進小廚房。用開水泡冷飯,煮熱稀飯,拌上醬油和豬油給她吃。這是童年印象中她唯一認為是美味的食物。
鄰居說,這個獨養囡犟頭倔腦,沒有父母真是可憐。這些直直骨骨的議論,帶來的不過是日益積累的心的緊縮和剛硬。對人的戒備,莫名的敵視,對情感的失望、質疑和抗拒,當然不是一日之內形成。事實上那是漫長的磨損和成形的過程。
15歲,她被百般無奈無計可施的叔叔送入寄宿高中,從此一直住在學校宿舍。放假時也不願意回家,無處可去,時常流落在街頭、百貨商店、圖書館、車站,只為在人群中獲取一份熱量和空間。幾乎沒有其他選擇,她開始戀愛,和高年級的男生。慶長有天然的吸引力,也許來自她犀利而激烈的情感需求,對方無法不產生感應。這樣有時可以去對方家裡過夜,比她年長的男子也會給予關心照顧。
她非常早熟。生活缺陷無法克服也無法超越。
那年,母親從深圳回來探望她。住在她學校附近小旅館裡。
母親面容沒有太多變化。連身裙,濃密漆黑雲團般頭髮。熟悉的屬於母親的氣味,屬於那個蹲在她床邊哭泣的年輕女子,那年母親26歲。見面時,母親36歲。她再次離了婚,帶著後來生的男孩還要再嫁。強盛的母親,生活對她來說,是一段段持續冒險的路程。她總是走在路上。
在一家小餐廳裡吃飯,無話可說。慶長穿著學校制服,白襯衣藍裙子,纖瘦冷漠。過早戀愛和無所歸屬的生活,使她臉上有了成熟女子的表情。坐在對面分明是一個陌生中年女子,她們已不瞭解彼此生活,為何再次相見。母親在生活轉折關口,想起不幸女兒,以為可以彼此憐憫嗎。不。她對母親沒有憐憫,就如同她從來不曾憐憫自己。憐憫是帶著鄙薄的。她對人情已沒有任何信任。
她一言不發,母親被激起而憤怒,說,慶長,為何你這般對我。母親往日脾氣沒有更改,抄起桌上菜盤隨手砸在地上,碎裂瓷片四處飛濺。她冷眼旁觀,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笑意。激起對方強烈反應,即使是恨,也是感情存在的證據。她要得到的就是這個。
她起身要走,被母親拉住。母親堅持讓慶長去旅館房間。她脫掉鞋子衣服,躺到床上,面對牆壁保持沉默。她的確不知道要對突然出現的母親說些什麼,只覺得無由的深深的疲倦,就這樣睡了過去。凌晨時模糊醒來,母親在背後擁抱她。擁抱她的姿勢,彷彿她依舊是幼兒,一隻手切切撫摸她的頭髮、肩頭、手臂,無限疼惜愛戀。母親剋制的哭泣中,有內疚、哀傷或是一種無能為力。對她自己的生活,對慶長的生活,一種無法推翻的屈服和挫敗。
慶長背對母親,一言不發裝作入睡,看著光線暗淡的房間牆壁,無聲流下的淚水溼透枕頭。心裡想起5歲時臨遠夏季旅行的山頂亭子,佇立窗邊的自己和玻璃中映出來的母親。她們生命中一隻銜魚躍起的白鳥已飛遠不見。生活在瞬間奮勇的奇蹟之後,只餘留下漫長的困頓。但痛苦的時間,還是太久了。久得沒有至盡一般,久得看不到過去,看不到未來。只有當下此刻難以煎熬只能強力支撐的失陷。
她是成年少女,已不是輕信奇蹟需索承諾的天真女童。內心有強烈衝動,想轉身擁抱母親與她一起哭泣,想對母親說,媽媽,請不要再離開我,請帶我走,帶我去你的城市,讓我跟你在一起,再不要分開。但內心所有呼喚只化作靜默的絕望。她知道母親對擺放在她們面前的生活無計可施。而她自己,幼小軟弱。這樣的卑微境地,她除了忍耐不能有絲毫兜轉。
天色發亮,母親起身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在背後再一次擁抱慶長,親吻她頭頂頭髮。慶長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全部注意力傾聽對方離去的腳步,以及關上房門輕輕喀噠一聲。這聲音使她的心臟碎裂。她起身看到充滿微明藍光的陌生房間。桌子上有母親留下來的現金和一頁書信。她把現金塞入裙子口袋裡,把書信蜷成一團直接扔進牆角垃圾桶。
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在瞬間衰老。一張成年女子的臉,上面有被雨水和失望擊打出來的痕跡。
推開房門,走過旅館通道。如果曾經有過對孤獨如此強烈的感受,此刻無可迴避。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在被洞穿和碎裂。這種四分五裂的意識,這種破碎,把她摧毀。如同地球此刻再無他人,只有她自己。她從未有過這樣堅定的叛逆之心,要對抗這一切。寧可把心關入鐵籠,也將不再讓任何人或事物來傷害她。
她以為不會再有愛與被愛。即使無愛,仍舊要裝作沒有愛也可以存活下去。這是一種對抗的決心。
熱衷刺青,感受針尖在面板上穿刺的疼痛。去偏僻危險地區,翻山越嶺,長途徒步。以肉身貼近天地,感受它的暴力和洗禮。反覆戀愛,與他人試圖聯結,執著渴求情感,絲毫不顧惜,自虐虐人。開啟全部身心,投入工作,竭盡全力。嘗試和實踐一切手段,讓生命成為一匹在河流中被反覆捶打和漂洗的粗礪滄桑的麻布,直到它變得清淡通亮。青春曾如此殘酷劇烈。
遇見一同,結婚,遷徙。獲得機會離開不堪回首的小城。她一直想打包皮過去,以空白身份重新開始,持有出發的希望,以理性和現實的行動超越生活束縛。即使現實一次一次讓人受挫,但從不屈服。
與清池的戀情,像一面鏡子,讓她再次清楚看到自我存在。雖然她用力並且堅韌,內心對情感的畏懼和渴念仍未被治癒。期待愛,需索愛,渴求愛,倚賴愛。如同用力地抓捏流動的水滴,穿梭的風速,虛弱的自我,變幻的情感。如同捕捉空中的花,水中的月。這是早已被註定的虛空。
在日誌裡,她看到,原來他去法國帶上了於姜。
他們同在巴黎。期間於姜生日,他帶她去南部度假。她穿著他為她新購置的白色夏奈爾裙衫在漫無邊際薰衣草紫色原野裡拍下照片。寫下華麗句子,記錄法國浪漫旅途。即使清池對慶長說,因為他對她提出分手,她多次哭泣吵鬧離家出走,但在日誌裡,她從不透露任何衝突心跡。她故意忽略苦痛,強調愉悅,或者說,試圖說服和確認自己擁有無限延伸感情的未來。於姜以天性或偽裝的單純無知,繼續謀取前途。這是她的強大。
在某個角度上來說,她憑藉這種強大打敗了周慶長。最起碼,現在在法國與許清池在一起的人,是她而不是慶長。
慶長久久觀看照片。於姜年輕面容笑靨如花,她試圖想象站在薰衣草田地邊手持相機的清池,是什麼處境什麼心情。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她。以為她不知道故意隱瞞,還是覺得這本來就是與她無關的事情。他再次選擇逃避。
此刻,她只覺得內心冰冷安寧。如果他與於姜一起,是逃避之後願意隱遁的處境,她又為什麼執意要讓他分出立場。不合適的人,怎麼會在一起平安無事度過4年,並且是在彼此沒有婚姻前景的現實之下。不合適的人,不會這樣難以分開。這個少女單純溫柔,充滿活力。她不像周慶長這樣暴烈執拗,並且質疑拷問男人。她懂得取悅馴順,這比什麼都重要。
而她,一再逼迫他,的確好強,咄咄逼人,一意孤行,無法容忍他的平衡自保,無所作為,理所應當。她不想取代於姜,更無可能取代馮恩健。她要的只是確認。確認他們之間的感情純粹真實,互相隸屬。她的理想主義危險傾向,在這個離生命如此之近的男人面前,遭受崩塌。她執意追究他對待這份關係的態度,哪怕只是一個姿態。物質和世俗的一面,她沒有野心慾望,唯獨對感情所注重和維護的要求,是這樣一種格格不入的驕傲。
在如此卑微分裂的模稜兩可的現世,高傲和純粹的感情何以存活,它註定被損傷、落空、挫敗。
以前Fiona對她說,慶長,你註定孤獨,因為你總是試圖保持清醒。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不用說朋友,即使是深愛你的男人,都會困惑於如何長久與你相處。你把洞察到的黑暗追究到對方和自己身上,從不原諒。Fiona是正確的。糊塗或者假裝糊塗的人才是有福。慶長寧願在一段關係裡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看不清。但事實是,她看到太多,看得太清楚。並從來都無法做到假裝視而不見。
各種形式的關係,不過是包皮裹各自幻想和欲求的糾葛。撇去虛假、誇大、期許、自我麻醉、貪戀、執著、妄想……還能剩下什麼。人與人的關係禁不起這般深入骨髓地盤問、挖掘、剖析、分解,真相從來都不悅人眼目。自私軟弱的人性,在廝打揪鬥中,如鏡子般對照映顯。
以成人的形式孩童的核心需求包皮容照顧,需求承擔付出,需求母性父性,需求天長地久,卻各自匱乏陷落,無力癒合填補對方。這關係的殘酷性被逐漸過濾出來,最終把對方趕至角落,榨取出彼此小心潛藏的被保護的惡性和缺漏,就這樣損毀到底。
在精神和肉體上依賴需求,超越現實種種。但這種依賴需求,最終又被現實撲擊。這不能不說是人類情感所持有的天性缺陷。如果以所缺陷和匱乏的輪廓相愛,不能相貼重合,只能是斷裂。我們嚮往和愛悅天上飛翔以及閃耀的東西,但我們只能站在地上。
慶長意識到她和清池的關係,註定的自相矛盾。這樣一種對現實的無解,一種毫無出路的絕境。
清池發來簡訊,或者打來電話,她不再接應。只發過一條簡訊給他:我們彼此拖拉曠日持久。我認定自己在感情不擁有中間路線。我也看到你做出選擇。讓我們各自平靜存活。不再聯絡。
發出之後,她更換手機號碼。他務必會繼續尋找她,但找也無用。他已不具備力氣去承擔和容納她在他感情中的存在。她對他來說,太重了。他對她來說,太弱了。只是如此而已。
她只要一份單純的感情,一個單純的愛人。清池教她開放自己迎接另一個生命的能量和靈魂進入內心,這沉痛實踐帶來傷害。他的肉身在世間不過如她一般千瘡百孔地存在,軟弱,貪心,推卸,逃避,無力承擔。即使她看穿他作為一個俗世男子所具有的矛盾百出的情感特性,即使她早已知道這段歧戀突破世俗規則難以被容納理解,他們的關係裡,有一部分始終超越其上。
冰天雪地陌生異鄉,他千里迢迢趕赴她身旁。凌晨在逼仄簡陋的房間裡醒來,看到手被另一雙手緊緊交握,一刻也不鬆懈,從未有過的安全篤定。世界再如何荒蕪無邊,腳下深淵不可探測,又有何關係。她找到一處火源,靠近它,以火光照亮身心,暫時苟且偷生。沒有他,她孤立無援。
感情即便單純強烈,在現實的嚴酷和客觀性之前依舊處處碰壁,沒有出路。最終只能採取自保各奔東西。無路可走,回到自己的身邊。只有在無愛的境地裡,才能獲得沉睡、治癒、休憩。如果說這是自私,她早已看透自己和他人種種被妄想和幻覺所包皮裹著的自私。就讓這無解的自私進行到底,走向破碎。除了冷眼觀望被碾壓而過的挫敗和碎裂的自我的屍體,沒有他途。
徹底撤離對他的幻想、期待和憧憬,同時撤離她對彼此人性的質疑和拷問。
一顆心,每天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揪著。
疼痛,虛弱,不能自主。一種從內到外的抽離和剝取。無力感。發不出聲音,也不再思考。身體,心,被壓縮成單薄一片,只餘下存活本能。獨自度過一個月。默默無言,日以繼夜對著電腦工作,吃很少的食物。睏倦到極點,衣服未脫,灌下半瓶酒,躺倒床上入睡。無人對話,無人消解,無人分擔,無人介意。這不過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而她,除了以工作、酗酒、麻醉、忍受煎熬度日,已找不出其他任何方式可以失去清醒,對抗時間。
如果沒有足夠被磨鍊過的心理上的堅毅,恐怕早已無法支撐。她是對苦難可以做到麻木不仁的人,她一貫如此。
即便如此,呵,也只有被真正傷害過,或者傷害過自己的人,才會明瞭這種剋制和沉默,是一種怎樣的負荷。整夜無法入睡,舊日記憶摧毀心臟,理性即使再清醒、自知、分明,感性在某些瞬間如洪水猛獸絕不相饒。無望,對背叛和放棄的怨恨,對愛的渴慕,留戀,惋惜,悲傷,失落,激憤,勉強,無奈……淚流滿面,失眠深夜幾近覺得無力存活於世。
所有混沌而劇烈的情緒像大海潮水起伏、交疊、變幻。有時她能夠旁觀這些潮起潮落,有時被翻滾其中無法自拔。愛的熄滅令人毛骨悚然渾身碎裂,就這樣被沉默凌遲。在意識到有求死之心時,她把廚房裡所有刀具鎖進抽屜。
清晨醒來,看到自己依舊存在,鏡中女子消沉蒼白,但始終神情鎮定。日復一日,絲絨布一旦撕裂,嚴酷生硬的現實便成為架起脆弱肉身的龐大機器,冰冷,創痛,無可迴避。以絕不饒恕的力度和重量,在嶄新開始的每一天,重複碾壓和揉搓這虛弱僅存自保的生命。
一個晚上,她獨自在酒吧喝酒。喝至心跳驚惶,手心發顫,感覺神經麻痺。凌晨3點打車回家,無法分辨街道位置,只是癱倒在後座上,任玻璃窗外吹來涼風,眼睛裡淚水沒有知覺源源不斷滑落。司機發現她一直說不清楚位置,車子來回兜轉幾圈,只能下車問詢路人,把她送到家門口。她付費下車,腳步並不踉蹌。冷靜拿出鑰匙開門,走進房間。還有半瓶剩餘的威士忌,倒在玻璃杯子裡,如同喝水一般快速吞下。又倒出第二杯,快速喝掉。
倒在床上,把肉身扔進麻痺之中。
慶長,你在這個世界上,追尋的是情感和溫暖嗎。你可知道它們無常、脆弱、碎裂、虛空。我們不可能為情愛而活,它充滿幻相。它出發於自私軟弱的個體,它不是解脫。是。我都明白。但此刻,我不是29歲的周慶長,還有時間深處的自己。內心缺失和陷落的黑色團塊,盡其所能隱藏在封閉角落,如今被一一掀開。我不是在跟一段關係做鬥爭,是在跟自我做鬥爭。遭遇自己,迎頭痛擊,這是必經的道路。
意識模糊的腦袋裡出現清晰異常一段對話。同時,她被一種混沌而劇烈的力量牽扯,身不由己,只知道此刻內心真正渴望的東西是什麼,一定要對自己做些什麼。對。要感覺到肉體的疼痛,讓心致死。
沒有開燈,跌跌撞撞摸到桌子邊,開啟平時鎖住的抽屜,從刀具中抽出一柄水果刀。心裡沒有任何畏懼或猶豫,把刀刃擱在左手手腕上,割劃,刺破,血液滲出滴淌。帶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她重新躺倒在床上。
酒精作用令人快慰,痛楚被推遠而遲鈍。全身如同被麻木硬殼包皮裹,內心有一個缺口卻被無聲分裂,釋放出被百般壓抑剋制的自我。來回翻身,四肢難以自禁抽搐,身體上下彈動,顫抖無法自控。胸口迸發出失去意識的喘息和嚎叫。這樣慘痛的自我爆發,在沒有酒精的時候,會被理性和羞恥所剋制。但此刻,軀體內所有情感,隨著這振動和嚎叫釋放出來,痛快淋漓,無可救藥。如同墜入地獄般的煎熬,引火自焚,粉身碎骨。
呵,這需要用如此強烈的痛苦去償還的畸戀。人身不由己,沒有可能逃避,只能被索債,直到終結。她像瀕臨死亡的野獸,發出嘶吼和掙扎。從未有過這樣大的力氣去消耗和傷害自己。也許,她試圖讓心裡那頭以痛苦和黑暗餵食存活的野獸死去。周慶長需要死而復生,周慶長必須死去一次。
她給定山撥了電話。這是她此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憑靠的人。他理性淡然,缺失情感卻不需要也無知覺。她神志遲鈍,不知道對他說什麼,但卻必須要對一個人說話。
她說,定山,我對你說過的話依然正確。人生短暫,世事無常,我知道情愛歡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縱易逝,但即便如此,也一定要得到它的存在。生命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絲絲光線滲出,也是我的所求。
她說,我被長年積累的孤獨打敗,輸給一直匱乏的對情感和溫暖的需索,同時也屈服於情慾和幻相之下。這是我註定的沉淪。
她說,我因此知道,我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定山即刻趕到。床鋪上的斑斑血跡和她酗酒自殘的放任,使他把她帶走的意願異常堅定。她住到他的家裡。他守著她,煮米粥,熬蔬菜湯。待在她身邊,默默無言。她食不下咽,體重迅速減輕,日漸消瘦,只是長時間睡覺。彷彿不願意從昏睡中歸來,以此逃遁赤裸裸暴露的現實的機器。
有時深夜,他走到她床邊,輕輕問她,慶長,還是這樣難嗎。她沒有睜開眼睛,微弱地點點頭,他便走開,去看電視或打掃廚房。有時凌晨,他又過來問她,慶長,還是這樣難嗎。她在微微發亮的天色裡依舊是點頭,他再次走開。直到某天她能夠開始交流。
他說,慶長,人不做違背本性的事情,如果你如此煎熬,離開他是不對的。可以去爭取他,放下自尊,丟棄猜疑,找他談一次。假設只有感情才能夠讓你完整,為什麼不設法去得到。
她冷靜下來之後變得自知,說,我與他情感模式不同。我需要純粹堅定完整確認的感情。這種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肯定是一種悲劇,但我不能說服自己放棄。這是我的信念。如果我接受他隨機自保平衡分裂的態度,那是妥協和屈服。我無法做到。定山。這是他的方式,不是我的。他的方式令我覺得不完整,不徹底,是一種自欺和受辱。我寧可失去他。
他說,實際狀況複雜,也許他有難言之隱。為何不給予他耐心和時間。
她說,我並非對時間失去耐心。等他10年都沒有問題。但我對他的情感失去信任,他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其實並未對這份感情持有信念。我不需要表演、戲劇和娛樂,我要的是確認和證明。我知道這種方式太剛烈,僵化保守,獨斷固執,它會被折斷而不會有結果。但我願意接受這結局。當下我所能夠做的,就是承認失敗,保持安靜,試圖自愈。
他說,那麼,你好好休息,嘗試讓自己復原。雖然痛苦,但這痛苦每天多睡一晚便少去一成。時間是最好良藥。一天一天過去,所有創痛和破碎,終究會得到平息。也不過是如此。
他帶來的情感,像火光一樣被點燃,滿天煙火綻放。熄滅之時,卻看到處境之荒蕪敗落更為急切逼真。她清楚對他的放棄,是對自我的一種放棄。與他的終結,使她不再確定在世界上的位置,只能隨波逐流。即便如此,她要勉強並且用力支撐,繼續存活。
保持沉默,自生自滅。一如大部分日常的人,忍耐著生活下去。
她沒有再回去住所。按照定山的意願,退掉房子,與他同住。定山願意照顧她。對她而言,她也擔心清池回國之後去租住房子找她。安頓下來之後,需要更多內容和行動讓生活忙碌,以此失去回憶和情緒。除了文字工作,她又去一家美國人開設的私人性質孤兒院做義工,給殘疾孩子洗澡洗頭剪指甲餵飯,與他們說話。慶長長久以來,覺得有社交障礙,一貫不擅交際,對人常常無話可說。為此她的生命持有缺陷,一直生活在社會邊緣。這份工作她卻可承擔,對著幼小病弱孩子,無需刻意,純真之處自有心領神會。你一句,我一句,話題無窮盡。地上螞蟻,花朵露水,光束中的塵埃,雨水聲響,手指數目,衣服顏色……樣樣都可耐心對答半日。
她教他們背古詩。第一首是《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大聲讀它,就覺得簡單明瞭20個漢字,足夠把人的一生道盡,把前世過去和未來一一安排就位。
這首古詩具備光線一般的禪性。通透,清明,概括洞穿萬物。如同從“空”中捎來的一封信,這句話來自一個日本和尚。那段時間,她以閱讀禪書打發閒暇。在這封信裡,她讀到關於時間和心得的資訊。讀到童年時迎石階而上的路途,飄落裙子上的白色海棠花瓣被風輕輕吹散又飄落到空谷。讀到內心如水波輕輕起伏澄澈如初的情感,她的愛並未失去幹涸,而只是被損傷和隱藏。讀著讀著,聲音越來越低,孩子們逐個入睡。輕輕撫摸柔軟的小小身體,聞到只屬於孩童的幼小發絲和肌膚的氣味,純潔芳香如同幼獸的氣味。空氣慢慢靜寂,只聽到嗓音低微振動。
不知不覺,一頭漆黑濃密的直髮越發地長了,抵達腰際。她從不去理髮店修剪,只是小心清洗和梳理。有時把它編成一根印度式的粗長辮子,髮絲中纏繞深藍和暗紅的細細棉線。就這樣,度過夏天的30歲生日。
人會在瞬間變老。慶長真正地覺得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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