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散文名篇

  蕭紅的敘事散文帶有小說意味,原因在於對話的組織、心理的描述、細節的呈現這些小說中尤為重要的表述手段,在其敘事散文中得到了非同尋常的重視。下面是小編為你整理的,希望對你有幫助!

  篇1: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菸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的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窗子開著,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像牙菸嘴上的香菸,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鑑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加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髮。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笑,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髮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裡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回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篇2:祖父死了的時候

  祖父總是有點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校來了開學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象祖父已經離開我死去似的,一面哭著一面抬頭看他凹陷的嘴脣。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象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扎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後,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客氣是越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後,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麼?”一個黃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我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麼?”

  “怕什麼?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面看著我。

  冬天,祖父已經睡下,赤著腳,開著鈕釦跟我到外面茅廁去。

  學校開學,我遲到了四天。三月裡,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門,裡面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遠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鬍子閃現在玻璃窗裡。我跳著笑著跑進屋去。但不是高興,只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裡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脣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

  “怎麼跌的?”

  “就是在後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聽不見,按電鈴也沒有人來,就得爬啦。還沒到後門口,腿顫,心跳,眼前發花了一陣就倒下去。沒跌斷了腰……人老了,有什麼用處!

  爺爺是八十一歲呢。”

  “爺爺是八十一歲。”

  “沒用了,活了八十一歲還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著爺爺了,誰知沒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來那天一樣,白色的臉的輪廓閃現在玻璃窗裡。

  在院心我回頭看著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仍可看見,出了大門,就被門扇遮斷。

  從這一次祖父就與我永遠隔絕了。雖然那次和祖父告別,並沒說出一個永別的字。我回來看祖父,這回門前吹著喇叭,幡杆挑得比房頭更高,馬車離家很遠的時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們的喇叭愴涼的在悲號。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烏烏的哀號。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裡,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沒有靈魂的躺在那裡。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鬍子,可是怎樣看呢!拿開他臉上蒙著的紙吧,鬍子、眼睛和嘴,都不會動了,他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我從祖父的袖管裡去摸他的手,手也沒有感覺了。祖父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裝進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後園裡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後我跑到後園玫瑰樹下去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十年前死了媽媽。媽媽死後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鬥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面孔的,對於僕人也是沒有好面孔的,他對於祖父也是沒有好面孔的。因為僕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裡。後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裡,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麼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勇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凶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篇3:《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

  “瑩姐,你走到哪裡去?”

  “隨便走走吧!”

  “我們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瑩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口脫著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們開始攪著杯子鈴啷的響了。

  “天冷了吧!並且也太孤寂了,你還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搖了頭,我說:“你們學校的籃球隊近來怎麼樣?還活躍嗎?你還很熱心嗎?”

  “我擲筐擲得更進步,可惜你總也沒到我們球場上來了。你這樣不暢快是不行的。”

  我仍攪著杯子,也許飄流久了的心情,就和離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風是不會翻起的。我開始弄著手帕。弟弟再向我說什麼我已不去聽清他,彷彿自己是沉墜在深遠的幻想的井裡。

  我不記得咖啡怎樣被我吃乾了杯了。茶匙在攪著空的杯子時,弟弟說:“再來一杯吧!”

  女侍者帶著歡笑一般飛起的頭髮來到我們桌邊,她又用很響亮的腳步搖搖地走了去。

  也許因為清早或天寒,再沒有人走進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凝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都聽得到了。

  “天冷了,還是回家好,心情這樣不暢快,長久了是無益的。”

  “怎麼!”

  “太壞的心情與你有什麼好處呢?”

  “為什麼要說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們又都攪著杯子。有外國人走進來,那響著嗓子的、嘴不住在說的女人,就坐在我們的近邊。她離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滿衣的香氣,那使我感到她離得我更遼遠,也感到全人類離得我更遼遠。也許她那安閒而幸福的態度與我一點聯絡也沒有。

  我們攪著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攪得發響了。街車好像漸漸多了起來,閃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著窗子,可以聽到喑啞的笑聲和喑啞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聲音。

  “瑩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飄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說:“你的頭髮這樣長了,怎麼不到理髮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這話所激動了。

  也許要熄滅的燈火在我心中復燃起來,熱力和光明鼓盪著我:“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麼飄流著,就這樣飄流著?”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裡邊,另一隻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張了開來,要在空間摸索著什麼似的。最後,他是捉住自己的領巾。我看著他在抖動的嘴脣:“瑩姐,我真擔心你這個女浪人!”他牙齒好象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滿熱情了。為熱情而波動,他的嘴脣是那樣的退去了顏色。並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靜,完全被熱情侵佔著。

  出了咖啡店,我們在結著薄碎的冰雪上面踏著腳。

  初冬,早晨的紅日撲著我們的頭髮,這樣的紅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搖著帽子,肩頭聳起了又落下了;心臟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離開了市街。

  停在一個荒敗的棗樹園的前面時,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給了我,這是我們要告別了。

  “我到學校去上課!”他脫開我的手,向著我相反的方向背轉過去。可是走了幾步,又轉回來:“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願意受和我站在兩極端的父親的豢養……”

  “那麼你要錢用嗎?”

  “不要的。”

  “那麼,你就這個樣子嗎?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滿著祈禱和願望。

  我們又握過手,分別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陽在我的臉面上閃閃耀耀。仍和未遇見弟弟以前一樣,我穿著街頭,我無目的地走。寒風,刺著喉頭,時時要發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蕩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

  以上是小編為你整理的,希望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