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周國平的三篇散文
靈魂是人的精神"自我"的棲居地,所尋求的是真摯的愛和堅實的信仰,關注的是生命意義的實現。下面是小編精心為您整理的名家周國平的散文,希望您喜歡!
名家周國平的散文一:消費=享受?
我討厭形形色色的苦行主義。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苦難夠多的了,在能享受時憑什麼不享受?享受實在是人生的天經地義。蒙田甚至把善於享受人生稱作"至高至聖的美德",據他說,愷撒、亞歷山大都是視享受生活樂趣為自己的正常活動,而把他們叱吒風雲的戰爭生涯看作非正常活動的。
然而,怎樣才算真正享受人生呢?對此就不免見仁見智了。依我看,我們時代的迷誤之一是把消費當作享受,而其實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並不想介入高消費能否促進繁榮的爭論,因為那是經濟學家的事,和人生哲學無關。我也無意反對汽車、別墅、高檔傢俱、四星級飯店、KTV包房等等,只想指出這一切僅屬於消費範疇,而奢華的消費並非享受的必要條件,更非充分條件。
當然,消費和享受不是絕對互相排斥的,有時兩者會發生重合。但是,它們之間的區別又是顯而易見的。例如,純粹洩慾的色|情活動只是性消費,靈肉與共的愛情才是性的真享受;走馬看花式的遊覽景點只是旅遊消費,陶然于山水之間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用電視、報刊、書籍解悶只是文化消費,啟迪心智的讀書和藝術欣賞才是文化的真享受。要而言之,真正的享受必是有心靈參與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謂"靈魂的愉悅和昇華"的因素。否則,花錢再多,也只能叫做消費。享受和消費的不同,正相當於創造和生產的不同。創造和享受屬於精神生活的範疇,就像生產和消費屬於物質生活的範疇一樣。
以為消費的數量會和享受的質量成正比,實在是一種糊塗看法。蘇格拉底看遍雅典街頭的貨攤,驚歎道:"這裡有多少我不需要的東西呵!"每個稍有悟性的讀者讀到這個故事,都不禁要會心一笑。塞涅卡說得好:"許多東西,僅當我們沒有它們也能對付時,我們才發現它們原來是多麼不必要的東西。我們過去一直使用著它們,這並不是因為我們需要它們,而是因為我們擁有它們。"另一方面呢,正因為我們擁有了太多的花錢買來的東西,便忽略了不用花錢買的享受。"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可是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我們哪裡還想得起它們?"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在人人忙於賺錢和花錢的今天,這樣的閒人更是到哪裡去尋?
那麼,難道不存在純粹肉體的、物質的享受了嗎?不錯,人有一個肉體,這個肉體也是很喜歡享受,為了享受也是很需要物質手段的。可是,仔細想一想,我們便會發現,人的肉體需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構造所決定的極限的,因而由這種需要的滿足而獲得的純粹肉體性質的快感差不多是千古不變的,無非是食色溫飽健康之類。殷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但他自己只有一隻普通的胃。秦始皇築阿房宮,"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但他自己只有五尺之軀。多麼熱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頤之快也必須有間歇,否則會消化不良。多麼勤奮的登徒子,他的床笫之樂也必須有節制,否則會腎虛。每一種生理欲|望都是會饜足的,並且嚴格地遵循著過猶不足的法則。山珍海味,揮金如土,更多的是擺闊氣。藏嬌納妾,美女如雲,更多的是圖虛榮。萬貫家財帶來的最大快樂並非直接的物質享受,而是守財奴清點財產時的那份欣喜,敗家子揮霍財產時的那份痛快。凡此種種,都已經超出生理滿足的範圍了,但稱它們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們至多隻是一種心理滿足罷了。
我相信人必定是有靈魂的,而靈魂與感覺、思維、情緒、意志之類的心理現象必定屬於不同的層次。靈魂是人的精神"自我"的棲居地,所尋求的是真摯的愛和堅實的信仰,關注的是生命意義的實現。幸福只是靈魂的事,它是愛心的充實,是一種活得有意義的鮮明感受。肉體只會有快感,不會有幸福感。奢侈的生活方式給人帶來的至多是一種淺薄的優越感,也談不上幸福感。當一個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幸運兒仍然為生活的空虛苦惱時,他聽到的正是他的靈魂的嘆息。
名家周國平的散文二:寬鬆的婚姻
一
關於婚姻是否違揹人的天性的爭論永遠不會有一個結果,因為世上沒有比所謂人的天性更加矛盾的東西了。每人最好對自己提出一個具體得多的問題:你更想要什麼?如果是安寧,你就結婚;如果是自由,你就獨身。
自由和安寧能否兩全其美呢?有人設計了一個方案,名曰開放的婚姻。然而,婚姻無非就是給自由設定一道門檻,在實際生活中,它也許關得嚴,也許關不嚴,但好歹得有。沒有這道門檻,完全開放,就不成其為婚姻了。婚姻本質上不可能承認當事人有越出門檻的自由,必然把婚外戀和婚外性關係視作犯規行為。當然,犯規未必導致婚姻破裂,但幾乎肯定會破壞安寧。迄今為止,我還不曾見到哪怕一個開放的婚姻試驗成功的例子。
與開放的婚姻相比,寬鬆的婚姻或許是一個較為可行的方案。所謂寬鬆,就是善於調節距離,兩個人不要捆得太緊太死,以便為愛情留出自由呼吸的空間。它僅僅著眼於門檻之內的自由,其中包括獨處的自由,關起門來寫信寫日記的自由,和異性正常交往的自由,偶爾調調情的自由,等等。至於門檻之外的自由,它很明智地保持沉默,知道這不是自己力能管轄的事情。
二
要親密,但不要無間。人與人之間必須有一定的距離,相愛的人也不例外。婚姻之所以容易終成悲劇,就因為它在客觀上使得這個必要的距離難以保持。一旦沒有了距離,分寸感便喪失。隨之喪失的是美感、自由感、彼此的寬容和尊重,最後是愛情。
結婚是一個訊號,表明兩個人如膠似漆彷彿融成了一體的熱戀有它的極限,然後就要降溫,適當拉開距離,重新成為兩個獨立的人,攜起手來走人生的路。然而,人們往往誤解了這個訊號,反而以為結了婚更是一體了,結果糾紛不斷。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這話對女子不公平。其實,"近之則不孫"幾乎是一個規律,並非只有女子如此。太近無君子,誰都可能被慣成或逼成不遜無禮的小人。
三
有一種觀念認為,相愛的夫婦間必須絕對忠誠,對各自的行為乃至思想不得有絲毫隱瞞,否則便褻瀆了純潔的愛和神聖的婚姻。
一個人在有了足夠的閱歷後便會知道,這是一種多麼幼稚的觀念。
問題在於,即使是極深篤的愛緣,或者說,正因為是極深篤的愛緣,乃至於白頭偕老,共度人生,那麼,在這漫長歲月中,各人怎麼可能、又怎麼應該沒有自己的若干小祕密呢?
愛情史上不乏忠貞的典範,但是,後人發掘的材料往往證實,在這類佳話與事實之間多半有著不小的出入。依我看,只要愛情本身是真實的,那麼,即使當事人有-些不願為人知悉甚至不願為自己的愛人知悉的隱祕細節,也完全無損於這種真實性。我無法設想,兩個富有個性的活生生的人之間的天長日久的情感生活,會是一條沒有任何暗流或支流、永遠不起波瀾的平坦河流。倘這樣,那肯定不是大自然中的河流,而只是人工修築的水渠,倒反見其不真實了。
當然,愛侶之間應該有基本的誠實和相當的透明度。但是,萬事都有個限度。水至清無魚。苛求絕對誠實反而會釀成不信任的氛圍,甚至逼出欺騙和偽善。一種健全的愛侶關係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包括尊重對方的隱私權。這種尊重一方面基於愛和信任,另一方面基於對人性弱點的寬容。羞於追問相愛者難以啟齒的小隱祕,乃是愛情中的自尊和教養。
也許有人會問:寬容會不會助長人性弱點的惡性發展,乃至毀壞愛的基礎呢?我的回答是:凡是會被信任和寬容毀壞的,猜疑和苛求也決計挽救不了,那就讓該毀掉的毀掉吧。說到底,會被信任和寬容毀壞的愛情本來就是脆弱的,相反,猜疑和苛求卻可能毀壞最堅固的愛情。我們冒前一種險,卻避免了後一種更壞的前途,畢竟是值得的。
四
喜新厭舊乃人之常情,但人情還有更深邃的一面,便是戀故懷舊。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終有一天會發現,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那種歷盡滄桑始終不渝的伴侶之情。在持久和諧的婚姻生活中,兩個人的生命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連一般地生長在-起了。共同擁有的無數細小珍貴的回憶猶如一份無價之寶,一份僅僅屬於他們兩人無法轉讓他人也無法傳之子孫的奇特財產。說到底,你和誰共有這一份財產,你也就和誰共有了今生今世的命運。與之相比,最浪漫的風流韻事也只成了過眼煙雲。
名家周國平的散文三:救世和自救
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是我們時代的一個明顯事實。這個事實是如此明顯,以至於一個人並不需要有多麼敏銳的心靈,就可以感受到了。其主要表現是:一、信仰生活的失落。人生缺乏一個精神目標,既無傳統的支援,又無理想的引導。尤其可悲的是,人們甚至喪失了對信仰問題的起碼認真態度,對之施以鬨笑,以無信仰自誇。二、情感生活的縮減。畸形都市化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感,功利意識擴張導致人與人之間真情淡薄。情感體驗失去個性和實質,蛻化為可模仿的雷同的流行歌詞和禮品卡語言。三、文化生活的粗鄙。訴諸官能的大眾消費文化氾濫,訴諸心靈的嚴肅文化陷入困境。娛樂性傳播媒介冒充為文化主流,絕無文化素養的記者和明星冒充為文化主角,幾有席捲天下之勢。
毫無疑問,對於這種平庸化現象,凡注重精神生活的人都是持否定和批判的態度的。不過,其中又有區別。據我觀察,可分為兩大類。
一類人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拯救天下為己任,他們的反應又因性情和觀念的差異而有區別。大抵而論,宗教和道德型的人主要表現為憤怒,視這個世道為末世,對之發出正義的譴責乃至神聖的詛咒,欲以此警醒世人,尋回盛世,或者--審判世人,以先知的口吻預言某種末日審判。張承志是當今最典型的代表。理智型的人主要表現為憂慮,視這個世道為亂世,試圖規劃出某種救世方案,以重建精神生活的秩序,恢復或營造他們心目中的治世。相當一批人文學者正在為此竭精殫慮,搖脣鼓舌。不論憤怒還是憂慮,救世是共同的立場,所以我把兩者歸作一個類別。
另一類人是比較個人化的知識分子,相對而言,他們沒有太直接的救世抱負,而是更加關注自己獨立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創造活動。他們對於作為一種社會現實的精神平庸化過程同樣反感,但似乎不像前一類人那樣有切膚之痛,如坐鍼氈,為之寢食不安。由於他們更多地生活在一個相當穩固的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裡,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隔膜於或超脫於他們所反感的那種外部變化了。他們的反應主要不是憤怒或憂慮,而更多地表現為一種近乎寬容的淡漠和蔑視。屬於這一類的大抵是一些真正迷於藝術的藝術家,真正迷於學術的學者,以及執著於人生和人類根本問題之思索的哲人智者。在這樣的人看來,末世論或亂世論似乎都有些危言聳聽,這個世道和別的世道沒有本質的不同,不過是一個俗世罷了。時代變遷,俗的表現形式相異,或官或商,無精神性則為一。所以,他們始終與俗世保持距離,而把精神上的獨立追求和自我完善視為人生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此意義上,他們的立場可歸結為自救。
當然,上述劃分只是相對的,畢竟可能有一些個人性和社會性皆很強的知識分子,在他們身上,自救和救世的立場會發生重疊。我無意在這兩種立場之間評優劣,以我之見,真誠的救世者和自救者都是寶貴的,我們之缺乏有感召力的傳道士和啟蒙思想家,一如缺乏埋頭於自己園地的耕耘者。不過,就目前而言,說句老實話,我實在聽厭了各種名目的文化討論,從這些熱鬧中只聽出了一種浮躁和空洞。無論是標榜為"新國學"的復古主張,還是以"後現代"名義裝飾現狀的學術拼貼,事實上都沒有提出切實的救世良策,很可能只是成全了個人的一種功利慾|望。至於種種關於"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的喟嘆,透出的多是一種焦躁不安的心態。在這種情況下,我寧願為自救的立場作一辯護,儘管真正的自救者是不需要任何理論上的辯護的。
一個人立志從事精神探索和文化創造的事業,應該是出於自身最內在的精神需要。他在精神生活的範圍內幾乎一定有很重大的困惑,所以對於他來說,不管世道如何,他都非自救不可,惟自救才有生路。可是,在精神生活與世俗的功利生活之間,他的價值取向是明確而堅定的,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困惑。張三不耐貧困,棄文經商,成了大款,李四文人無行,媚俗譁眾,成了大腕,這一切與他何干?他自己是在做著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只要環境還允許***事實上允許***他做下去,何失落之有?立足於自救的人,他面對外部世界時的心態是平靜的。那些面對浮躁世態而自己心態也失衡的人,他們也許救世心切也心誠,但同時我又很懷疑他們自己內心缺乏精神生活的牢固根基,要不何至於如此惶惶不安。
在當今時代,最容易產生失落感的或許是一些有著強烈的精英意識和濟世雄心的知識分子。他們想做民眾的思想領袖和精神導師,可是商業化大潮把他們沖刷到了社會的邊緣地帶,拋擲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上。他們是很難自甘寂寞的,因為他們恰好需要一個轟轟烈烈的舞臺才能發揮作用。我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脫離社會實踐,但是,我覺得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精英或想當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說的智者是指那樣一種知識分子,他們與時代潮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並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終不渝地思考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問題,關注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們在寂寞中守護聖盃,使之不被洶湧的世俗潮流淹沒。我相信,這樣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社會程序發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會有失落感的。領袖無民眾不成其領袖,導師無弟子不成其導師,可是,對於智者來說,只要他守護著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即使天下無一人聽他,他仍然是一個智者。
我確實相信,至少在精神生活領域內,自救是更為切實的救世之道。當今之世不像是一個能誕生新救主和新信仰的時代,但這並不妨礙每一個熱愛精神文化事業的人在屬於自己的領域裡從事獨立的探索和創造。這樣的人多了,時代的精神文化水準自然會提高。遺憾的是,我們擁有許多不甘寂寞的信仰呼喚者、精神吶喊者和文化討論者,少的是宗教、哲學、藝術上的真信徒甚至真虛無主義者。透底地說,真正精神性的東西是完全獨立於時代的,它的根子要深邃得多,植根於人類與大地的某種永恆關係之中。惟有從這個根源中才能生長出天才和精神傑作,他***它***們不屬於時代,而時代將跟隨他***它***們。當然,一個人是否天才,能否創造出精神傑作,這是無把握的,其實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與這個永恆源泉的聯絡,如果這樣,他就一定會懷有與羅曼·羅蘭同樣的信念:"這裡無所謂精神的死亡或新生,因為它的光明從未消失,它只是熄隱了又在別處重新閃耀而已。"於是他就不會在任何世道下悲觀失望了,因為他知道,人類精神生活作為一個整體從未也決不會中斷,而他的看來似乎孤獨的精神旅程便屬於這個整體,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