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經典長篇散文欣賞

  沈從文是80年代有名的作家,他的風格獨樹一幟,他的散文亦是樸素而有趣。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沈從文經典長篇散文,供大家欣賞。

  :白雲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一個勢,我早驚亂得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你靈魂接觸,因為你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隻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裡,那些閃閃爍爍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裡,那些清瑩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著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倖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裡有清香,我一點都不奇怪,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麼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麼想著,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幹了。

  “怎麼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髮白得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裡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象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裡要做工,沒有空閒。在夜裡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你一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們,“朋友朋友,你曾見過一個人嗎?”

  “你找尋的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群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的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們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一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們眼前晃了一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麼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但當我問它們聽清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麼,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著追問。

  “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裡……雖然它們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你還是問別個吧,再扯著我會趕不上它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你的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垣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為他們祝福:你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你強健卻吝了知識: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是有福了——阿們!

  你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你溫柔卻吝了知識: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黴一時侵不到你們身上,

  你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裡:

  能證明你主人底恩惠——

  同時證明了你主人底富有;

  你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為別人流還是為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鑑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這也是我遊香山時找得的一篇文章,找得的地方是半山亭。似乎是什麼人遺落忘記的稿子。文章雖不及古文高雅,但半夜裡能一個人跑上半山亭來望月,本身已就是個妙人了。

  當我剛發見這稿子念過前幾段時,心想不知是誰個女人來消受他這鬱悶的熱情,未免起了點妒羨心。到末了使我瞭然,因最後一行寫的是“待人承領的愛”這六個字令我失望,故把它圈掉了。為儲存原文起見,乃在這裡宣告一句。

  若有某個人能切實證明這招貼文章是寄她的,只要把地點告知,我也願把原稿寄她,左右留在我身邊也是無用東西。至於我,不經過別人許可,就在這裡把別人文章發表了,不合理的地方,特在此致一聲歉,不過想來既然是招貼類文章,擅自發表出來,也不算十分無道德心吧。

  :怯步者筆記

  在雨後的中夏白日裡,麻雀的吱喳雖然使人略略感到一點單調寂寞,但既沒有沙子風吹揚,拿本書坐在槐樹林下去看,還不至於枯燥。

  鎮日被街市電車弄得耳朵長是嗡嗡霳霳的的響,忽又跑到這半鄉村式的學校來了。地方名為駱駝莊,卻不見一匹負載有石灰包的駱駝,大概它們這時都在休息了吧。在這裡可以聽到富於生趣的雞聲,還是我到北京來一個新發見。這些小喉嚨喊聲,是夾在農場上和煦可見的母牛呼喚小犢的喊聲裡的。還有躲在榆樹林裡的流氓鷓鴣同它們相應和。

  至少有兩年以上,我沒有聽到過雞聲了。鄉下的雞聲,則是民十時在沅州的三裡坪農場中聽過。也許還有別種緣故吧,凡是雞聲,不問它是荒村午夜還是清陰白晝,總能給我一種極深的感動。過去的切慕與懷戀,而我也會從這些在別人聽來或許但會感到夏日過長催人慾睡的單調長聲中找出。

  初來北京時,我愛聽火車汽笛的長鳴。從這聲音中我發見了它的偉大。我不馴的野心,常隨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渺茫中馳去。但這不過是空虛寂寞的客寓中一種寄託罷了!若拿來同鄉村中午雞相互唱酬的叫聲相比,給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

  我在客寓中從來不曾有過一回半夜裡被雞聲叫醒的事情。至於白日裡,除了電車的霳霳聲以外,便是百音合奏遠近的市聲——連母雞下蛋時“咯咯咯”也沒有聽到過。我於是疑心北京城裡住戶人家是不養雞的。然而,我又知道我這猜測不對了,每次被相識拉到飯館子去,總聽到“辣子雞”“燻雞”一類名色。我到菜市場去玩時,看到那些小攤子下面竹罩裡,的確也又還有些活鮮鮮***能伸翅膀,能走動,能低頭用嘴殼去清理翅子但不做聲***的雞。它們如同啞子,擠擠挨挨站著卻沒有做聲。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並不是不會叫,因為凡雞都會叫,就是雞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時時擔驚受怕,想著那鋒利的刀,沸滾的水,憂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懷了吧!好比我們人,到憂愁無聊時,不是連講話也不大願開口了嗎?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北京的雞,固然是日陷於宰割憂懼中,難道別地方的雞,就不是拿來讓人宰割的?為什麼別的地方的雞就有興致引吭高歌呢?我於是覺得北京古怪。

  看著沉靜不語的深藍天空,想著北京城的古怪,為那些一遞一聲的雞唱弄得有點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動野佻可厭而又可愛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來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潑,我忽然記起了“飄若驚鴻,宛若游龍”兩句古典文章來。

  :月下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一個勢,我早驚亂得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你靈魂接觸,因為你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隻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裡,那些閃閃爍爍底星群,有你底眼睛存在:因你底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裡,那些清瑩透明底出山泉,也有你底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著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倖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裡有清香,我一點都不奇怪,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麼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麼想著,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幹了。

  怎麼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髮白的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裡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

  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裡要做工,沒有空閒。在夜裡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你一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朋友朋友,你曾見過一個人嗎?”它說,“你找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群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一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麼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所說的話。但當我問它聽清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麼,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著它追問。“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裡……雖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你還是問別個吧,再扯著我會趕不上她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你底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牆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為他們祝福:你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你強健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是有福了,阿們!

  你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你溫柔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黴一時侵不到你們身上,你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裡:能證明你主人底恩惠同時證明了你主人底富有;你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為別人流還是為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鑑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