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作品散文集
賈平凹是中國當代文壇中一位舉足輕重的有著獨特個性的作家。90年代開始他的小說創作呈現了從審美到審醜的美學走向,從《廢都》到新世紀初期的史詩鉅作《秦腔》,不管是農村題材還是城市題材,他一部又一部的寫醜,在審美觀念上這一極為顯著的變化是值得關注研究的。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賈平凹作品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賈平凹作品散文一:《好讀書》
好讀書就得受窮。心用在書上,便不投機將廣東的服裝販到本市來賺 個大價,也不取巧在市東買下肉雞針注了鹽水賣到市西;車架後不會帶單 位幾根鐵條几塊木板回來做做沙發,飯盒裡也不捎工地上的水泥來家修個 浴池。錢就是那幾張沒獎金的工資,還得摳著買漲了價的新書,那就只好 穿不悅人目的衣衫,吸讓別人發嗆的劣煙,吃大路菜,騎沒鈴的車。但小 屋裡有四架五架書,色彩之斑斕遠勝過所有電器,讀書讀得了一點新知, 幾日不吃肉滿口中仍有餘香。手上何必戴那麼重的金銀,金銀是礦,手銬 也是礦嘛!老婆的臉上何必讓塗那麼厚的脂粉,狐狸正是太愛惜它的皮毛, 世間才有了打獵的職業!都說當今賊多,賊卻不偷書,賊便是好賊。他 若要來,鑰匙在門框上放著,要喝水喝水,要看書看書,抽屜的作家證中 是夾有兩張國庫券。但賊不拿,說不定能送一條字條:“你比我還窮?!” 300年後這字條還真成了高價文物。其實,說窮也不是窮到要飯,出門 還是要帶10元錢的,大丈夫嘛,視錢如糞土,它就只能裝在鞋殼裡頭。
好讀書就別當官。心謀著書,上廁所都尿不淨,褲襠老是溼的,哪裡 還有時間串上級領導的家去聯絡感情?也沒有錢,拿什麼去走通關關卡卡? 即使當官,有沒有整日開會的坐功?簽發的檔案上能像在新書上寫讀後 感一樣隨便?或許知道在頂頭上司面前要如謙謙後生,但懶散慣了,能在 拜會時屁股只搭個沙發沿兒?也懂得豬沒架子都不長,卻怎麼戲耍成性突 然就嚴肅了臉面?誰個要整,要防誰整,能做到喜怒不露於色?何事得方, 何事得圓,能控制感情用事?讀書人不反對官,但讀書人當不了好官, 讓貓拉車,車就會拉到床下。那麼,住樓就住頂層吧,居高卻能望遠,看 戲就坐後排吧,坐後排看不清戲卻看得清看戲的人。不要指望有人來送東 西,也不煩有人尋麻煩,出門沒人見面笑,也免了有朝一日牆倒眾人推。
好讀書必然沒個好身體。一是沒錢買蜂王漿,用腦過度頭髮稀落,吃 鹹菜牙齒好腸胃虛寒;二是沒權住大房間,和孩子爭一張書桌,心緒浮躁 易患肝炎;三是沒時間,白日上班,晚上熬夜,免不了神經衰弱。但讀書 人上廁所時間長,那不是幹腸,是在蹲坑讀書;讀書人最能忍受老婆的咕 囔,也不是脾性好,是讀書入了迷兩耳如塞。吃飯讀書,筷子常會把菸灰 缸的菸頭送到口裡,但不易得腳氣病,因為讀書時最習慣摳腳丫子。可憐 都是蜘蛛般的體形,都是金魚似的腫眼,沒個傾國傾城貌,只有多愁多病 身。讀書人的病有治其病的藥,藥不在《本草》而直接是書,一是得本性 酷好之書,二是得急需之書,三是得未見之書。但這藥醫生常不用,有了 病就讓住院,住院也好,總算有了囫圇時間讀書了。所以,約夥打架,不 必尋讀書人,那雞爪似的手沒四兩力;要欺負也不必對讀書人,老虎吃雞 不是山中王。讀書人性緩,要急急不了他,心又大,要氣氣不著,要讓讀 書人死,其實很簡單,給他些樟腦丸,因為他們是書蟲。
說了許多好讀書的壞處,當然壞處還多,譬如好讀書不是好丈夫,好 讀書沒有好人緣,好讀書性情古怪。但是,能好讀書必有讀書的好,譬如 能識天地之大,能曉人生之難,有自知之明,有預料之先,不為苦而悲, 不受寵而歡,寂寞時不寂寞,孤單時不孤單,所以絕權欲,棄浮華,瀟灑 達觀,於囂煩塵世而自尊自重自強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諂。說到這兒,有 人在罵:瞧,這就是讀書人的酸勁了,為什麼不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 書高”呢?真是阿Q精神嘍!這罵得好,能罵出個阿Q,來,便證明你在讀 書了,不讀書怎麼會知道魯迅先生曾寫過個阿Q呢?!因此還是好讀書者 好。
賈平凹作品散文二:《我的小學》
小學是在寺廟裡,房子都老高老高,屋脊上雕著飛龍走獸,綠苔長年把瓦槽生滿,有一種毛拉子草,一到雨天,就肉肉地長出半尺多高來。老師們是住在殿堂裡,那裡原先有個關帝爺,臉色棗一樣紅,後來搬掉了,胎泥墊建了院子,那一對眼珠子,原來是兩個上了釉的瓷球,就放大門口的照壁頂上,夜裡還在幽幽地放光。兩邊的廊房,就是教室。上課的是高年級學生。臺階很高,我可以雙腳從上邊跳下來,但卻躍不上去。每次要繞到山牆角兒,卻輕輕鬆鬆地從那一邊石頭鋪成的漫道上單腳蹦上去。那山牆角地是一棵裂了身子的老苦楝樹。樹頂上有個老鴉巢,篩筐般大,巢下橫枝上吊著一口鐘,鐘敲起來,那一家老鴉卻並不動靜,這奇怪使我不解了好幾年呢。
五歲那年,娘牽著我去報名,學校裡不收,我就抱住報名室的桌子腿哭,老師都圍著我笑;最後就收下了,但不是正式學生,是一年級"見習生"。娘當時要我給老師磕頭,我跪下就磕了,頭還在地上有了響聲。那個女老師倒把我抱起來,我以為她要揪我的耳朵了,那胖胖的,有著肉窩兒的手,一捏,卻將我的鼻涕捏去了。"學生了,還流鼻涕!"大家都笑了,我覺得很丟人,從此就再不敢把鼻涕流下來。因為沒有手巾,口袋裡常裝著楊樹葉子,每次進校前就揩得乾乾淨淨了。
因為學校教室少,因為我們是一年級學生,那寺廟的大院裡沒有我們的座位,只好就在院外的一家姓劉的祠堂裡上課。祠堂裡抹著一塊黑板,用土坯壘起一些柱墩兒,村子裡就將夏天河面上的木板橋拆了架,在上邊作了課桌。凳子是自帶的。我們那時沒分家,堂兄堂姐多,凳子有限,我常常搶不到凳子,加上我個子矮,坐在小凳子上又趴不到桌面上,就一直站著聽課。實在腿困了,就將家裡的劈柴拿來一根,在前後的柱墩上掏出窩兒架好,騎在上邊。這種凳子雖然不舒服,但坐上去卻從來不打瞌睡。只是課餘時間,同學們都拿著凳子在祠堂後的一個土坡上反放著,由上往下開汽車,我只好蹴下往下滑,常常把握不好,就一個跟頭滾下去,弄得一臉的泥土。
家裡沒有表,早晨總估摸不了時間,有幾次起床遲了,就和娘哭鬧。娘後來一到半夜就不敢睡,一邊在燈下納鞋底兒,一邊逮那學校的鐘聲。到了冬天,起來得早,月亮白花花的,我們就在村裡喊著同學一塊兒去。大家都有書包,我沒有,娘將一個小包袱皮給我,嚴嚴實實包了,讓我夾在胳膊下,我那時很要強,惟這一點總不如人,但娘說沒有錢,我也沒了辦法。祠堂的門關著,班長帶著鑰匙,他還沒有來,我們就在祠堂前跳起舞來。跳的是新學的"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大家很快活,有時找著小霓,有時找著芳芳,就一對一對跳起來。到了三年級以後,這舞就不跳了,而且男的和女的就分開來。我曾經和芳芳一塊踢過毽子,同學們都說我和芳芳好,是夫妻,拿指頭羞我,我便和芳芳成了仇人。等到班長來了,開了祠堂門,我們就進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祠堂裡還黑隆隆的,因為沒燈,少半時候,我們點些松油節取亮,大半時候就摸黑坐著。黑板上邊的牆頭上,那時還留著祠堂裡的壁畫,記得是《王祥臥冰》,雖然不懂得具體意思,但覺得害怕。大家坐下後,都不敢靠牆,也不敢提說那壁畫,就閉著眼睛把課文從第一課一直背誦下去。一旦一個人停下來,大家就都停下來,祠堂裡靜悄悄的。風把方格子窗上的麻紙吹得嘩嘩響,大家便又都害怕了,一哇聲再背誦開來,聲越來越高,全為了壯膽。要不,一個忽地跑出去,大家就都往外跑,我常常跑在最後,大呼小叫,聲都變了腔。祠堂前的平臺下就是荷花塘,冬天裡荷花敗了,塘裡結了冰,大家就去那蘆草窩裡掏一種鳥兒,或許折下那枯蓮莖稈兒,點著當煙吸,嗆得鼻涕、眼淚都流下來。
在這個祠堂內,我們坐了兩年,老師一直是一個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個。她長得很白,講課的聲音十分好聽,每每念著課文,就像唱歌兒。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麼好聽的聲音,開頭的半年時間裡,幾乎沒有聽懂她講的什麼,每一堂卻被她的聲音陶醉著。所以,每當她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一句話也答不出,她就說:"你真是個見習生!"見習生的事原先同學們都不知道,她一說,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後幹什麼事,他們就朝我伸小拇指頭,還要在上邊呸呸幾口,再說一句:"哼,你能幹什麼,你真是個見習生!"我們就打過幾次架。娘後來狠狠揍了我一次,罰我一頓不準吃飯。老師知道了,尋到我家,向我和娘作了檢討,說是她的不對,問我是不是聽不懂課。我說:"我光聽了你的聲,你的聲好聽!"她臉紅紅的,就笑了。從此,我就下了決心,一定不落人後,老師對我格外好起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但一下課,就來輔導我,惹得同學們都眼紅起來。
賈平凹作品散文三:落葉
窗外,有一棵法桐,樣子並不大的。春天的日子裡,它長滿了葉子。枝根的,綠得深,枝梢的,綠得淺;雖然對列相間而生,一片和一片不相同,姿態也各有別。沒風的時候,顯得很豐滿,嬌嫩而端莊的模樣。一早一晚的斜風裡,葉子就活動起來,天幕的襯托下,看得見那葉背面了了的綠的脈絡,像無數的彩蝴蝶落在那裡,翩翩起舞;又像一位少婦,丰姿綽約的,作一個嫵媚的笑。
我常常坐在窗裡看它,感到溫柔和美好。我甚至十分嫉妒那住在枝間的鳥夫妻,它們停在葉下歡唱,是它們給法桐帶來了綠的歡樂呢,還是綠的歡樂使它們產生了歌聲的清妙?
法桐的歡樂,一直要延長一個夏天。我總想,那鼓滿著憧憬的葉子,一定要長大如蒲扇的,但到了深秋,葉子並不再長,反要一片一片落去。法桐就削瘦起來,寒傖起來。變得赤裸裸的,唯有些嶙嶙的骨。而且亦都僵硬,不再柔軟婀娜,用手一折,就一節一節地斷了下來。
我覺得這很殘酷,特意要去樹下揀一片落葉,保留起來,以作往昔的回憶。想:可憐的法桐,是誰給了你生命,讓你這般長在土地上?既然給了你這一身綠的歡樂,為什麼偏偏又要一片一片收去呢!
來年的春上,法桐又長滿了葉子,依然是淺綠的好,深綠的也好。我將歷年收留的落葉拿出來,和這新葉比較,葉的輪廓是一樣的。喔,葉子,你們認識嗎,知道這一片是那一片的代替嗎?或許就從一個葉柄眼裡長上來,凋落的曾經那麼悠悠地歡樂過,歡樂的也將要寂寂地凋落去。
然而,它們並不悲傷,歡樂時須盡歡樂;如此而已,法桐竟一年大出一年,長過了窗臺,與屋簷齊平了!
我忽然醒悟了,覺得我往日的哀嘆大可不必,而且有十分的幼稚呢。原來法桐的生長,不僅是綠的生命的運動,還是一道哲學的命題的驗證:歡樂到來,歡樂又歸去,這正是天地間歡樂的內容;世間萬物,正是尋求著這個內容,而各自完成著它的存在。
我於是很敬仰起法桐來,祝福於它:它年年凋落舊葉,而以此渴望來年的新生,它才沒有停滯,沒有老化,而目標在天地空間里長成材了。
賈平凹作品散文